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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看书 > 历史 > 霸楚 > 第四十章、胜之不武

归生解决涂聚暴乱的手段很简单,首先抄了长老的家,将其私藏的粟谷全都搬运到场院上来——这其中超过半数是明面上夺占的,也有部分是彻底见不得光的——然后指斥道:

“汝等世居于此,共耕聚落之田,聚老虽年长,且素有威望,所得亦不当如此丰厚也。则他多储一斛谷,汝等各家,都将少食一升谷,秋粮未收之际,因此升谷,或将活活饿杀!

“如此贪婪老朽,岂可再为聚落之老?!”

稍稍煽动起多数野人对聚老的不满之后,归生便即下令,当着众人之面,砍下那颗白发苍苍的首级,悬挂在高杆之上。野人们见到流血,全都伏地觳觫,那几名胁从者更是磕头有如捣蒜。归生倒是没杀那几人——都是壮劳力,杀了怪可惜的——只命慎遂取马鞭来,一人抽打了二十鞭。

先吓之以威,然后就要市之以恩了,软硬两手,必须兼施。于是归生先下令,把从长老家中抄出来的粮食,均分给全聚之人,然后一指徐卜,又对野人们说:“汝等羡慕彼等耕作士人之田,收获既丰,贡奉又少乎?今可如汝等之愿也。”干脆就利用这一契机,把涂聚之田全都收归自家名下,再分给各户耕种,承诺秋后除田税、户赋外,只收三成之租。1

不能收太少,起码得跟稽桑等人之田齐平不是。

当然啦,涂聚的田土虽经稽桑等人一年时间勘测,此前却从未考虑过分配问题,欲改故政,也非一日之功。归生当场命徐卜为下士,授其一剑、一戈,要他配合稽桑等人,尽快搞定涂聚新的秩序。同时也宣布,自此之后,涂聚不必有老,而命稽桑为涂令,统筹聚落事务。

不过私底下他也跟稽桑打过招呼了,说我给你的是职,而不是封,不可能让你在这儿干一辈子,如此必生弊端。从今往后,期以五岁,我会换人,到时候考核你的功绩,若能使我满意,可升上士。

当然啦,到那个时候,所谓上士,也仅仅是一种身份象征罢了,分田既罢,归生没打算继续遵照身份等级规定田产——规定田产上限倒是可以的——不会再多给稽桑一亩制度内的土地。而若稽桑或者别的士人果立大功,且自家田地也有所增长,则临时性的额外赏赐,那就属于另外一个问题了。

一直折腾到月过中天,归生才在长老家中暂时安歇,一口气睡到翌日午前。起来瞧瞧,稽桑、徐卜等人已经在开始划地分佃了。归生命慎遂带着涂聚长老的首级,巡行其他野人村落,宣讲此间之事,以震慑不法。而至于那些地方的改佃问题,倒也并不急于一时。

他自己则由钟声驾车,领着半数士卒,启程折返娄林,旋命朱飞派其下属到涂聚协助分佃事宜,让野人们全都签下租赁契约。

这边才刚吩咐过朱飞,新垣熙求见禀报,说:“有士自郢都来,云为右领之妻兄也,请见昌文君,昨日便至,暂且安置于馆舍之内。”

归生闻言一愣,随即反应过来,问新垣熙道:“其人是名许……许克吧?此来何为啊?”

“云有奉献——携来粟谷百斛,及奴婢二十人。”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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许姜既嫁之后,果然上敬尊长,下奉夫君,表现得极为恭顺、贤惠,吴姬对她也颇为满意。主要吧,许氏陪嫁过来的财物不少啊,不但还清了屈氏的借贷,还能落下不少结余,使得吴姬日常生活富裕、惬意了很多。

吴姬本是吴国宗室之女,待字闺中时也是锦衣玉食的,嫁给白公胜之后,生活水平便有所下降——跟许姜于归差不太多,都是女方有钱,嫁妆丰厚,男方却只是中层贵族的财力而已。

原本在姑苏尚可,终究有娘家的接济;归楚而入白邑后更为贫乏,但终究为一县之尊,比上无人,比下有余,也还罢了。如今得入郢都,其繁华不下于昔日的姑苏城,当真是权贵满街走,大夫多如狗,吴姬作为堂堂封君之母,除了宅邸规模比人不差外,无论奴婢数量,还是日常穿着,饮食供奉,在同阶层里全都垫底啊,自然心中不乐。

既然如此,则儿媳妇带来那么多财货,使吴姬可以重温少时富贵,又岂有不爱之理?再者说了,儿媳妇要比,儿子也要比,许姜可比文姜听话多了,小儿子也不跟大儿子似的,牢牢把着财权,轻易不肯让老娘插手……

主要平胥虽然俸禄并不优厚,终究不象他哥那样,先是有一县,而今有一封压在头上,财政负担很大,且还要挤出钱来搞革新。少年人的志向只在为王前驱,建功立业,舍此别无所欲——也不好吃,也不好穿,也不好美色——只要能够置办得起车马、兵器,他就满足了。由此家中财计,全都交给老娘来打理。1

再说许姜既嫁,许克便常来府上走动,刻意奉迎平胥,很快便赢得了妹夫的好感。

言谈之间,许克也察觉到了,貌似归生兄弟间并不怎么和睦,平胥更想彻底撇开长兄的影响,自我奋斗。于是他就奉劝平胥,说光靠你的个人努力,啥时候才能出人头地啊?你自称善驾车,能射箭,但若国无大战,难道一辈子当这小小的右领不成么?况且,还需要为子嗣考虑啊,右领这职务可不世袭。

则昌文君是你平氏之主,天然的大靠山,你怎么不巴得更牢靠一些呢?怎么,面子上拉不下来啊?不要紧,我帮你去资助昌文君,起码等将来有了外甥,外甥多条后路不是?

再经许姜狂吹枕边风,平胥最终也就答应了,写下一封书信,推荐许克去拜归生。由此许克就问:“不知昌文君之所封,欠缺何物?”

平胥上回去娄林,并未仔细查考邑内之政,于是想当然地回答道:“诸物皆乏。倘若细论起来,无非粮与人而已。”

许克听信其言,这才筹备了一百斛粟谷,购买了二十名奴婢,千里迢迢的,自郢都东赴娄林,来拜归生。

新垣熙将平胥的书信递交给归生,归生阅读过后,便即接见许克。因为是亲戚,又接近饭点儿,干脆摆宴相请。

见面寒暄几句,问问自家母亲、兄弟的近况,随即宴前盥手之时,归生就问了:“听闻许君为郢都豪富,门下多商旅,则此番将谷、奴来,可是要贩卖给我么?”

许克急忙俯首道:“不敢称君,昌文君呼我之名即可……”

这“君”也是个尊贵的称呼,上为国君,中为封君,下为其他高等级贵族,一般人是不敢冠以此称的。当然啦,这终究不是秦始皇以后,把很多好词儿,比方说皇、朕、诏等等,全都收归天家所有,一般人不能用,这年月对一些相关身份的词汇稍稍放低些标准,是没人举发的,也不会罹罪。

许克终究是诸侯之后,是公孙,因而归生称之为“君”。但许克可不敢自居,尤其是在比自己身份高贵的归生面前……

于是归生笑笑问他:“则足下的字是……”

“字肩。”

——名与字往往相关,则克的本意乃是承担,俗字写作“肩”。至于肩膀,当时的正字是“髆”,也就是“膊”。

随即归生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:“子肩督商旅荷物来此,可是来售卖的么?”

许克是正经的贵族,并非商贾。周制,凡商贾皆等同于奴隶,只不过是身份较高的官奴而已——早期的商业活动,也多为诸侯间或者卿大夫之间贸易,而很少私商。固然楚人颇重行商,对于小地方的人来说,行商几乎等同于士,还要高平民一头,但在郢都城内,商人终究是上不了台面的。

故此许克虽然豪富,虽然经商,但就理论上来说,他并非范蠡一般是商团的首领,而只是商团的拥有者而已——是董事长,不是总经理。归生因此称其“督商旅”,而非“领商旅”前来。

许克急忙笑着回复道:“此非商旅也,实将些许薄物,奉献于昌文君驾前。”

“无功不受禄啊。”

本是后世很寻常一句话,这年月却还没有,许克得愣一下神儿,转转脑筋,方才明了其意。由此忙拱手道:“昌文君为我楚王孙,奉王命护守东陲,身份尊贵,功勋卓著,且与克为亲眷,则奉献些薄礼,理所当然也。”

归生假笑道:“子肩所言,我不敢苟同。”

随即解释:“倘若督商旅而来,货物多寡不问,即便我无意购买,也当感念子肩。倘若是亲眷通财,百斛谷、二十奴,无奈太多乎?若论向封君奉献……”面色骤然一沉:“难道子肩嘲笑我娄林贫乏,竟连百斛谷、二十奴都要垂涎不成?!”

许克闻言,不禁深感惶恐。确如归生所说,想靠这点儿东西打动一位封君,赢得好感,实在太过菲薄了一些。只是他这回来是投石问路的,当然不可能在没见着实利,甚至于曙光的前提下,投入太多……

好在来这一路上早就打好了腹稿,设想了多种可能遇见的情况,谋划了多套说辞,于是微一俯身,假装实话实说道:“昌文君洞彻人心,克拜服。实不相瞒,此区区薄礼,不过示好也,请向昌文君借贷一物,若肯俯允,自当再有厚物奉上。”

“哦,不知请贷何物啊?”

“闻昌文君得大王授金节,关市不征,请贷其一。”

归生呵呵一笑,说:“子肩来迟矣,金节我已尽数贷出。”

许克不禁愕然:“五枚金节,竟已尽贷?”

“正是。”

许克心里喊,这特么谁啊,竟然比我早算计了一步,是郢都那几个老对手不是?耳听归生问道:“子肩欲求金节,其鲁阳、平舆,不比娄林为近么?为何不向景氏、昭氏求贷,而要千里迢迢,来见于我?”

许克苦笑道:“景氏、昭氏家大,自有商旅,必不肯贷……”

“子肩是嘲笑我平氏家小不成么?”

许克急忙俯身,连称不敢。

这会儿食案也已经设置好了,菜肴也已经摆上了,几名婢女手执铜杓,眼巴巴望着归生,就等主人啥时候宣布开宴,好给双方斟酒。归生口舌争锋,大败许克,说得这兄弟的姐夫满脸尴尬,初时兴致一过,也觉得自己挺没意思的……4

主要他自从出使吴、越以来,就喜欢上了跟人斗嘴,而自范蠡去后,便无人可与逞口舌之快——主要是身在封地,没有身份起码跟他齐平之人,那有什么可辩的——实在有点儿嘴痒。由此今见许克,既是亲眷,又为诸侯末裔,基本上跟自己持平,且又是个商人(仅仅理论上是贵族身份而已),他就本能地把对付范蠡那一套又抄起来了。2

问题许克虽也八面玲珑,能言善辩,比起范蠡来终究有如云泥之别啊,三两句话就被归生逼入了墙角。归生颇感胜之不武,逐渐而生愧疚之心,由此顺势一摆手:“斟酒,我要为子肩寿。”

婢女们赶紧从铜罍中擓出温酒来,倾入铜觵,进献于宾主二人。许克连称不敢:“应当克先为昌文君寿。”归生笑笑:“我为主,子肩为宾,宾自当先受贺也。”

几口酒下肚,尴尬的气氛稍稍和缓了一些,归生复请许克吃菜,随口问道:“这淮上之味,可还合子肩之口么?”

许克也想融洽气氛,便趁机多说几句:“甚佳,甚佳,其贵在新鲜。我长年在郢,郢大而生鲜不足,其时令瓜菜,多奉于大王及诸贵,于我这等人,不易得也……”

归生微微一皱眉头,问道:“子肩终是许国公孙,且传言巨富,难道竟连新鲜瓜菜都难得么?”2

许克微微苦笑道:“许国已亡,何言公孙?我在郢都,与流亡寄居无异。先君……先父在时,大王尚有赏赐,先父既殁,其谁还记得我许氏?至于巨富……便金山玉海,不过暂持,贱者虽爱,而贵者不以为贵,终不如实有百里之田,可以子孙万世也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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