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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看书 > 历史 > 霸楚 > 第四十一章、无食我麦

许克向归生大倒苦水,其言半真半假,归生自然不肯尽信。

在而今的贵族社会,血统是排第一位的,只有足够尊贵的血统,才有望执掌权柄——普通士人凭才华而得荣显,从偏远的吴、越打开缺口,而等惠及诸国,还有很长的道路要走。

所以说,有血斯有权,有权斯有钱,仅仅身家巨万,并不能直接换来权力——哪怕几百年后,成功的也只有一个吕不韦而已——在权贵眼中,商贾仍属贱业,自有种种方法可以横夺其产。

由此许克虽然豪富,但时常战战兢兢,生怕产业被人抢夺,这是情理中事,但他好歹挂着贵族的头衔啊,贵族之间互相倾轧,限制颇多,真不至于会象他自己所说的那么凄惨。

但归生也从许克的话语中听出来了,这家伙是羡慕我为封君啊,希望自己也能够重新挤进权贵阶层里去,强过家藏万金。

于是问道:“以子肩的出身,若向大王奉献,官职不难取也,何以不为?”

许克一边观察归生的表情,一边试探性地问道:“若倾家财,其阍、芋可得,不过劳于职司,而不能传诸子孙,何益?”

所谓“阍”,是指宫门之吏,“芋”指芋尹,是城门之吏,都是中下级职官。许克的意思,哪怕我把财产全都献了呢,顶多换个小官当当,终日劳碌,且还不能传给子孙,那有什么意义啊?

归生一言直指核心问题:“则倾子肩所有,欲何所易?”

“我无奢望,欲得一邑之宰足矣。”

归生笑笑:“不望得一县乎?”

许克苦笑道:“非诸熊,谁能得县?”

“诸侯公孙,而止一邑,能甘心否?”

“其许国在时,所领也不过一邑……”

“如此,子肩是欲得一邑而复许么?”

没想到短短几句话,归生便道破了自家心中所想,许克不禁悚然,心说传言无虚,这位昌文君真的很能洞察人心啊!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了,也不再兜圈子,他当即放下竹箸,避席而拜道:“若昌文君能使克复许,愿将家财尽数献上!”

归生食中两指轻敲食案,一边沉吟,一边徐徐说道:“存亡续绝,也非绝然不可……”

他不明白当初楚王章为什么一定要灭许,就好比想不明白秦始皇为什么放着卫国不灭一样。秦朝统一中国,殄灭诸候,为啥偏偏出了卫国这么一个特例呢?如今楚国境内残存的诸侯也还有几家,好比说随、蔡,都比许大,许国几乎连附庸都比不上,着急灭掉干啥?

若说许国位处方城之外,正当对郑前线,担心成为战线上的薄弱点吧,大可迁往别处去啊,反正他们迫迁也不是一回两回了……

当然啦,归生穿越前玩战略游戏,那是地图上每个据点都一定要占的,倘若地图涂色,也是一定要将己方势力的颜色涂满每个角落的,否则心里就不痛快。若与楚王章易地而处,他不但灭许,还要随时紧盯着哪怕是随国,得个机会就要灭其社稷……但既然自己不是楚王,屁股坐不正,就会觉得区区许国,真没必要着急灭掉。

而且就楚国过往的历史,灭国无数,同时灭而后立,立完再灭,也属常事。由此归生觉得,许国虽已灭亡,大可复建,我要是楚王章,许克肯把家财尽数献上,我就准你复国又如何?大不了过几年找机会再灭掉好了。

可惜啊,自己不是楚王,虽说很觊觎许克的财力……

“难道子肩此志,未曾恳求过大王,或者国中权贵么?”

许克低垂着头说道:“不敢轻泄,恐罹罪也……”要不是咱们算亲眷,而且被你主动道破我心中所想,我今天是绝对不敢承认的——“也曾厚赂屈氏,惜乎屈氏无意……”

归生一摆手:“屈氏不足论。景氏、昭氏、沈尹氏又如何?”

“无路相通。”

于是归生说道:“我虽为封君,所领偏僻,不过百里,若请复许,大王必不听。然若子肩肯相助于我,假以时日,能广所封,我可荐子肩于平舆君及令尹,于将来大战时,出资财劳师,大王必喜,而后三家共奏,事或可成。”

许克当即叩谢:“克来娄林,正为昌文君此言!”

归生的建议,有一定可行性,当然啦,成功的希望就目前来看,实在不大。他只是不希望一棵树上吊死,所有商业行为,全都托付给老丈人罢了;既然许克也是亲戚,而且主动送上门来,这驴子不用白不用,左右不过吊根胡萝卜在其眼眉前罢了,惠而不费啊。

随即笑笑,说:“既如此,子肩之礼,我便腆颜收下了——来来,请入席,亲戚之间,何必避席而拜啊?”

话既然说开了,暂且达成了合作意向,这顿饭就吃得相当愉快。饭后,归生向许克打问其商业活动和规模,最关键的,你主要经商何处呢?常贩些什么货品呢?希望别跟范蠡重复了。

好在,范蠡的商业活动主要是在中原地区,兼及吴、越,许克则主要行走西方。

许克说了:“许国本在方城外,实与诸县公相善,然既灭后,不敢再与彼等往来。我乃发行旅溯汉而上,取巴群之盐,蜀、苴之丝,及秦国之马、玉,归之郢都。”

归生知道,秦人本自为周天子牧马起家,后封西陲,临近诸戎,盛产良马——当时各国的战马,其品质最佳的两大来源,就一是赵(其实是代),二是秦。此外,蓝田之玉论起品相来,也仅次于荆山之玉。

于是问许克:“秦马可能牧于我楚么?”

许克答道:“牧于方城外,无伤,至于江汉,则多畏暑而不便育养。我所得秦马,虽售于郢、邓之间,其实最终还是会拨给方城外诸县的。”

归生颔首,暗道可惜——估计我这地界,也不怎么方便养北方好马吧,且还是秦马,千里迢迢运来,价格必定极其昂贵啊。2

仔细想想,这条商路上,有什么东西是自己所需要的呢?

猛然间想起一事来,忙问许克:“既行商于秦,可能为我求麦种与善种麦之人来么?”

许克闻言,多少有些茫然,拱手问归生道:“难道昌文君嗜麦?其麦粗劣,有何可食啊?”

无论大麦还是小麦,都早已传入中国,遍种于北方各地了。好比说《诗经》中的《硕鼠》一篇,第一段说“硕鼠硕鼠,无食我黍”,第二段就说“硕鼠硕鼠,无食我麦”。只不过相比粟、稻而言,麦子算是下等人的食粮,不但贵族不食,甚至于就连绝大多数士人,除非饿极了,也都不惜得吃它。

这是因为这年月尚无磨面粉的习惯,麦子多半跟粟、稻一样,简单脱粒后直接蒸煮,是为麦饭——归生虽然没吃过,也听说过那口感,据说实在不敢恭维。4

他此世虽然算是南人,喜欢食稻,穿越前却是北人,惯常面食,前些年生活不稳定,没敢多想,既得封土,心稍稍定下来,也就开始怀念起面食来啦。此前曾经问过范蠡,中原诸国,有没有种麦的?范蠡说有,无论晋、宋、卫还是鲁国,都有少数田地种麦,然而产量不佳,口味更差。

且差点儿就脱口而出:“乃奴隶之食也。”

不过范蠡也透露了,说秦国因为土地贫瘠,国人也普遍穷困,种麦较多,据说就连很多士大夫都得不时的以麦饭充饥。因为范蠡不往秦国跑,归生也就暂时没请他帮忙自己找麦子。

而今听闻许克门下商队,常通秦国,当即提起此事来。许克惊愕而问,归生笑笑,说:“子肩但为我访来即可,我有大用。”

至于其他的,我目前还用不着,粮食也不匮乏,物资尚有富裕,除了奴隶……我不要家奴,只要农奴,你再帮我买一些过来,我用钱币来偿还好了。

入封之后,他在娄林城外建起了好几座冶炉,范蠡也派陶鸣送来几名有经验的金工,辅助张荼,将铁制兵器的质量又再提升了不少,已经完全可以替代铜兵了。只是目前产量有限,不可能全部换装,故此也未外售,只是打了些铁农具,卖给范蠡以输往中原各国而已。

但终究省下了不少的铜兵,奄烛建议白占地方,不如卖了吧。归生觉得不妥——这多多少少,会挤占我将来铁兵的市场啊——乃命将废弃的铜兵,干脆全都熔铸成钱。

他既为封君,乃有自铸钱币的权力——不可铸金币,那是必须要郢都首肯的——且可自行设计形制。归生一直觉得楚国的蚁鼻钱不好用,因为一面是凸的,既不方便叠放,即便用绳子串起来,也太占地方了。乃与诸大夫商议,朱飞说那咱就铸刀币或者布币吧,奄烛当场表示反对,说:“他国之钱制,我楚之封君,不可铸也,恐致大王之疑。”1

你铸刀币,是只想跟齐人做生意吗?你铸布币,是只想跟宋人做生意吗?这长期跟特定的目标往来,难免会有里通外国的嫌疑啊。

由此归生干脆搬出后世的圆形方孔钱来,还言之凿凿,说取天圆地方之意也,铸造了一批铜币,上镌“昌文”二字。此前给了点儿范蠡,但范蠡派人通报,说别国不认,唯有楚国境内,可以流通——终究是楚国封君所铸钱币,还是能够产生一定信用的。

而今再授以许克,一则许克在楚国的生意规模,自然比外国人范蠡要来得大且广泛,二则也试试这玩意儿,巴、蜀乃至于秦人,是不是肯认呢?话说“圜钱”貌似初生于魏(战国之魏),后盛行于秦,终成千古定制,至于这年月,秦国有钱吗?铸的哪种钱?还真不清楚嘞……

要问了许克后才知道,敢情如今贫乏之秦,还真没有官铸货币,民间都是以物易物,即便官方,所用也多为晋钱和楚钱。由此估摸着,昌文君之钱,秦人应该会认,只是需求量不可能有多大罢了。

二人谈至夜深,方才送许克前往馆舍歇息。翌日起身,归生又陪着许克在娄林转了好几圈,以观其领内经营状况——许克多少感到有些懊丧。

因为他发觉,就娄林如今的规模,所建工坊门类齐全,粮食暂且也还充裕,真没有多少急需的商品需要外购——也就耕牛还欠缺吧,但归生告诉他,耕牛已请人去郑、宋购买了,不劳他的大驾。

相反,娄林还有些新的产出,是别处所没有的,只是——

当看到造纸作坊的时候,许克不禁叹息道:“惜哉,昌文君已将造纸及印刷之术,献给了大王……”

郢都豪商,多半都有大家族作靠山,许克虽然本人就是公孙,终非熊氏,在官方工商业领域内缺乏竞争力。由此楚王章终于开始重视造纸术、印刷术以后,当场自掏腰包,与以沈尹氏为靠山的某家豪商合股,在郢都郊外建起了作坊。虽说到目前为止,所造纸张,所印书籍,全都交予王室分配,并不进入商业流通领域,但许克已有先见,此物终必大卖。

可惜一着慢,着着慢,这利润落不到他头上来啊。

至于曲辕犁、耧车、水车等物,亦皆如此。

于是便朝归生鞠躬恳请道:“人言昌文君多巧思,能造奇物,若再有所得,千万先授于克,克必赍重金为购。”

归生笑笑,问他:“昨日宴间,子肩所食豆腐,可算得上巧思么?”

许克点头说当然算啊,然而——“此物早在令弟处品尝过了,且令弟得授,在舍妹于归之前,无论豆浆还是豆腐,都早遍散都中矣。若我能早些与令弟攀上亲缘,必劝他秘珍制法,自建作坊,凭此两物生财……”

归生笑笑说:“子余素不好商贾之事……”

“岂止不好,简直鄙薄,”许克苦笑道,“他右领俸禄本有限,令慈既得了舍妹的嫁妆,便重修府邸,大置奴婢,且命令弟广招家臣。虽有千金为嫁,那般糜费,迟早吃尽。我因此讽令弟做些经营,以殖产业,令弟则顾左右而言他事,坚不肯为也。”

归生轻轻摇头,嘴里却说:“此亦常情。”这年月商品经济还不发达,且商贾素为贱业,能有多少贵族愿意涉足呢?尤其平胥这种年轻人,从前吃老爹的,后来吃老哥的,如今吃老婆的,没管过家,就不明白柴米油盐之贵,不懂得金钱财货也是功名的重要基础啊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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