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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看书 > 历史 > 霸楚 > 第五十四章、畏一裸夫

滕义提心吊胆来蒲隧求见归生,归生倒算客气,既没绑,也没打,还笑笑说:“汝之名,刘弓也曾提起过,能独于丧败之际,有若脱牢之兽,漏网之鱼,弃全军而孤身逃归,也算过人的长处了。”

慎遂侍坐在旁,心说昌文君够损的,倘若换了是我,听得此言,必定羞愧难当啊,就连当场拔剑自刎都有可能!

然而看滕义的表情吧,毫无羞赧之色——终究这种话羞辱得了别人,羞辱不了“红旗五君”啊,他若是个脸皮薄的,不至于为盗,为盗时不至于每每遇强便遁,此前更不会迎着国人唾骂,坦然而受邑宰之抚了。

然而滕义也不便接归生的话,只是代两位邑宰表态,说我们错了,得罪了昌文君,本是自取丧败。但即便如此,还望昌文君海量宽宏,释放了被俘的宋人吧。

归生原本没打算释俘,这些可全都是劳动力啊,既然归了自己,哪儿那么容易放回去?但他预计今冬粮谷损耗必大,又没能从宋师处缴获多少做补偿,无奈之下,只得允赎。

但是提出要求,每名上士,要粟五百斛,中士,要粟三百五十斛,下士,要粟两百斛,庶人,要粟百斛。

这当然是狮子大开口啦,只等对方还价。

谁成想滕义犹豫了一下,回答说:“今岁荒歉,吕、良二邑亦无多少余粮。外臣不敢欺瞒昌文君,如外臣为吕之上士,家中存粟不足二百斛,其余,邑内怕也无力填补。至于庶人,多无隔宿之粮,实在赎不起啊。

“乃可暂时先赎诸士,以金帛为偿,如何?”

归生心说我倒是可以还范蠡和娘舅钱币、绢帛,问题是怕粮食不够来年开销的……一口咬定,我就要粮食,不要别物。滕义无可奈何,只得黯然而归。

滕义才走,去睢北打探消息的细作也陆续归来了,禀报归生,说确确实实,二邑之师已各撤归,而且宋人开始收割秋粮了。

归生这几天一直在琢磨下一步该怎么办,自家因为工程和战事所造成的损耗,究竟跑哪儿找补去,他就等着这个消息呢。当即一拍几案,扬声道:“宋师既归,民散四野,仓促难聚,可伐也!”

情报虽说多半准确,这判断也似无差漏吧,终究继续进军伐宋,未必全无风险。但归生他赔了啊,则若不趁此机会去捞上一票,多少弥补些损失,是绝不可能甘心的。

提前数日,早命钟声四下搜集船只,当下横了数十条船在睢水上,两头牵起绳索,船上铺起木板,三日之间,便成一道浮梁,以便一旦遇敌,可以快速撤归。随即归生便率军渡睢直入宋境,沿途烧杀抢掠……

哦,主要是抢掠,没怎么烧杀,所遇宋人,无论国、野,一律俘获,押回娄林去。吕、良二邑听闻消息,急忙招聚国人来敌,但大家伙儿都忙着收割呢,尤其今年大歉,若再错过了开镰之期,导致颗粒无收,怕是明年活不下去啊,由此应者寥寥。

最终两邑各自聚集起了五乘战车,倘若汇合一处,楚人未必能敌。问题是一个从西来,一个从东来,只想着守护自家田亩,未能及时商定合兵的日期和地点,由此以不足半数之卒,当敌千余,都各自战战兢兢的,前行迟缓。2

就这样,归生在宋境内纵横五日,掳得宋人两百余户,抢割粟谷四千多斛,然后缓步而归蒲隧,继而凯旋娄林。

才归娄林,滕义苦着脸又来了,说两邑愿意出谷之半,赎回诸士,至于庶人甚至于野人,只能暂时先算了。不过希望昌文君善待俘获的士人,我们得在秋收之后,才能运粮来赎。

归生海量宽宏,当即允准了,但同时申明,我每养上士一日,食谷两斗,养中士一日,食谷一斗五升,养下士一日,食谷一斗——账我都一笔笔记着呢,从受俘之日算起,汝等可绝不能亏欠啊。

滕义心说你究竟是贵族啊,还是商贾哪,竟然这般锱铢必较?而且谁一天能吃两斗谷啊?即便算上菜钱,也没那么破费吧?我不信你真能把俘虏当贵宾养着!

但他确实笨嘴拙舌,更不会划价,最终只得允诺——反正就让两位邑宰头疼去吧——揖谢而去。

其后归生暗自筹算,还是亏啊……只希望宋人别着急赎人,让我多赚他们几天伙食费吧。不过若是不计粮谷,而将所俘战车、兵器,尤其是上千宋俘全都算上,其实这回是赚大发了。

然而事先承诺,自己只取宋俘,所得财货要分给士卒的……尤其那些宋俘么,自己若想留下,也全得算他们的口粮,以及成为佃农耕种的种粮,里外里,粮食缺口那就更大啦……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宋师侵楚的消息,首先传入徐县,景朝急遣人往归生封内去打探消息。数日之后,其人归来,禀报说昌文君已破宋矣。

归生所率领的有不少徐县国人,由此打探起消息来极为方便,几乎于那场战斗的每个细节,都详详细细地禀报了景朝。只是其中有无夸大之处,那就没人知道了。

景朝为之沉吟良久,终于召景晓前来,问他:“我一向待卿如何?卿可望报乎?”

景晓不知何事,便习惯性地颂扬道:“徐公待我甚厚,且使得氏,列于景氏门墙……”

氏对于士人来说,既重要,又不重要。之所以说重要,是因为氏以别贵贱也,非但无氏者必贱,有氏者自贵,而且根据氏名,也能够大致判断出一个人的出身高低来。之所以说不重要,姓是世代传承,绝不可改的,氏却可以因应形势、身份,时常更换。

好比说后来的商鞅,为显耀其出身,可称公孙鞅,为甄别其来历,可称卫鞅,等到被秦孝公封为商君,乃称商鞅。不过也就到那时候为止,其后游士纵横,不少低级士人脱颖而出,身居显位,甚至于执掌国政,却亦久称旧氏而不改易——好比说范雎为秦相,封应侯,人却并不称之为应雎。1

再往后,等到一票谯沛布衣崛起,开创新王朝,姓与氏乃彻底合流了。

拉回来说,目前这年月,氏名还是比较重要的,则景晓本名荆绛,虽为芈姓,血源与王室却极疏远,乃用旧日族称“荆”为氏。景朝为了拉拢和安抚他,赐以景氏,瞬间便拔高了他的出身。

而今楚国乃至于全天下,几家以“景”字为氏名啊?则别人一听说芈姓景氏,本能的反应,此必析君或鲁阳君之同族也。则对于荆绛这种野心勃勃,常想往上爬的士人来说,重于千金。

由此荆绛,今称景晓,极为感念景朝,连声颂扬,自称愿为徐公抛头颅,洒热血,虽万死而不敢辞。

景朝命他靠近一些,压低声音说道:“我今不要你万死,只要你冒死而往仕昌文君,你可愿意么?”1

景晓闻言,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,忙问:“臣不明白徐公之意……臣与昌文君有仇,安能往仕?便往仕,他焉肯录用?便欲再刺昌文君,怕是难以近其身前五步也。”

景朝微微一笑,说:“我并非要你再去行刺昌文君。”

随即便将宋师来侵,而被归生挫败之事,大致向景晓说了,最后总结道:“过往以为,昌文君能言谈,善制器,人皆以为贤君也,其实腹内丘壑,如渊之深——然亦不过如此罢了。初使汝行刺,为报皇考之仇也,一刺不中,再无机会。乃讽析君,云怨仇已结,昌文君将来必为我景氏之患,请析君抑压之,奈何析君不听……

“如今想来,便析君肯抑压之,彼有屈氏、沈尹氏,乃至于申子之助,亦必不肯久屈人下。如牡鸡虽囚,犹能鸣也,但鸣以时,主人谁忍舍弃?且既为大子建之后,近支王孙,久之亦必得封——除非析君、鲁阳君也不求封。

“今闻前日战事,则宋人之入寇,昌文君早已知晓,却不向我求救,而谋独力当之,且事竟成。其算宋师之行止,有如目见,设陷以破敌,奇谋万变。是非止抚民安邑之才也,文事、武备,皆当世之佼佼者。

“从前以为,有我在徐以监视之,昌文君必不能再为景氏之患。然其假开渠为名,募我徐县国人相从御寇,我竟后知后觉,不能遏阻……是乃我之智,远不及昌文君啊!”

景晓赶紧恭维,说徐公您太谦虚了,论起智谋来,您为景氏之首啊,不过一时失察,为人所趁而已,不必要太过自责。

景朝微微苦笑道:“汝云我之智,为景氏之首,则我尚不能谋算昌文君,况乎子原(景平)等?子原前曾劝我,云昌文君非其父也,有仁心,识大局,则既皆为平王子孙,何必逼之过甚?若不往逼,未必会起报意;若急逼之,唯恐乱郢之事再现。惜乎,我不听子原之言,是子原之见事、识人,过我多矣!”

面上不由自主地露出懊恼之色来。

景晓问道:“则如此说来,昌文君必为我景氏之患,徐公乃命我仕之,却不使我刺之,究竟是何用意啊?臣不敏,敢请徐公明示。”

景朝道:“专以此试昌文君耳。卿其往投,明告前事,若昌文君杀卿,是其心小矣,日后必报我,此仇既结,终不可解。若止逐卿不纳,尚有缓和余地……”1

“倘若昌文君纳臣,又如何?”

景朝道:“若昌文君纳卿,卿便君事之,以卿之能,但尽忠悃,久后必得重用。则若昌文君欲报景氏,卿可为缓颊,阻拦不及,也可暗通消息,毋使我无准备。卿今亦为景氏,便将来我有不讳,亦望卿可为我保全子息,以免尽族也。”

景晓愕然道:“徐公因何而颓唐至此?景氏方盛,何必托臣以身后之事?”

景朝摇摇头,说:“曩昔若敖氏之盛也,半有楚国,王不能制,然终殄灭,几无孑遗。所谓‘人无远虑,必有近忧’,岂可不以为殷鉴乎?

“昔汝谋刺昌文君,我之使也,士可杀而不可辱,若非如此,我当亲往娄林请罪,自舍一身而望消弭仇怨,且全景氏!”

景晓心说你不堪受辱,所以让我过去受辱是吧?我倒是没想到啊,堂堂徐公,一向牛逼哄哄的,如今难道是真的服了昌文君了吗?你只是希望我潜伏在娄林,将来做你的内应吧?

心中千百个不愿,却也不敢违逆景朝之意,只得先把家眷托付给相熟之人,做好了舍生取义的准备,然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徐邑,前往娄林,请仕归生。

归生很诧异,竟然有个氏景的来投奔我,啥意思啊,埋钉子?那这手段也未免太粗劣啦,真把我当傻子看待啊?心中七分疑惑,三分恼恨,便命景晓入见。

景晓请求摒退众人,自称有要事单独禀报。归生不许,景晓固请,于是归生便命熊宜僚过来,搜其身上。

景晓笑道:“其昌文君畏惧景氏,一至于此乎?”

归生一撇嘴:“我今为君,不涉险地。”

景晓干脆自解衣带,双手扯开衣襟,半露胴体。熊宜僚呵斥道:“汝非士乎?焉能如此形状,太过无礼了!”景晓笑道:“为示己诚,无恶意也。其昌文君剑在膝上,难道独畏一裸夫乎?”

归生心说这小子言辞很锋利嘛,是个人物,怎么我从前就没听说过景氏有这么一号存在啊?真正的景氏,只有景宁、景朝、景宽、景平兄弟四人,其他的应该都是近亲赐氏,可是就理论上来说,氏名不予外姓啊,则景氏的同姓近亲,理论上也是我的近亲啊,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个景晓?

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儿慌的,终究景晓身形魁伟,瞧上去就颇为精悍,而自己的武艺么……也就能欺负欺负营养不良的庶民罢了。未来某一天,荆轲手执匕首,就差点儿干死了腰悬长剑的秦王政,那今天这个景晓即便赤手空拳,甚至于真的全裸来见,我也未必是他对手啊。

只是一则就目前的形势而言,景氏不至于真跟自己彻底撕破脸皮,即便要对付自己吧,也必暗害,而不大可能再度遣人来行刺了。再者,来人既报景氏之名,倘敢谋刺自己,景宁他们哥儿四个都必受牵连啊,即便不族,封地也多半会被收回。哪怕自己再招景氏恨吧,这本钱也未免下得太大了。

二则景晓以言语相逼,归生还真不好自承怯懦,从而坏了自家名声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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