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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看书 > 历史 > 霸楚 > 第五十五章、自比管仲

归生沉吟少顷,反复权衡了利弊之后,便命熊宜僚等人暂时退至正堂门侧。这个距离,他跟景晓对话,只要不刻意提高声音,多半是传不过去的;但同时景晓若敢有所异动,只要不能一招制住归生,熊宜僚等必来护驾,对方也就绝无再次行动的机会了。

然后手在案下,紧捏着“倚天剑”,且半出鞘,然后才命景晓:“可进至五步之外——汝有何语,不妨明言。”

景晓重新掖好衣襟,系上腰带,然后整整头冠,膝行而前至五步外,伏下身去,说道:“臣今来此,专为请罪。”

“我才见汝,则汝有何罪?”

“实不相瞒昌文君,臣虽景氏,受赐也,本名是……”

声音越来越低,归生忍不住就朝前略略一倾,但随即反应过来,身子重新后仰,问他:“汝本名为何?可以大声一些。”

“敢请昌文君海量宽宏,不罪于臣。”

“我不罪汝,汝可明言。”

“臣本名荆绛,不知此名,昌文君可还有印象么?”

景晓心里说你最好没啥印象,已经彻底把我给忘记了……斜眼上瞥,却见归生双眉一拧,随即左手一扶几案,看那架势,是打算往起蹦。

归生这儿一动,景晓耳聪目明,听到身后地板响动,估计熊宜僚也正打算弹身而起呢。

赶紧提高声音说:“昌文君已赦臣无罪矣!且臣孤身前来,手无寸兵,伏地而不敢动,难道昌文君就不能容臣先说几句话,再就斧钺么?!”

归生身形暂时静止,随即左手一抬,略略一摇,示意熊宜僚先不必动。然后才冷着脸喝问景晓:“与汝十息,此来究竟何意,速速道来!”右手依旧捏着“倚天剑”,左手扬起,开始屈手指计数。

景晓急忙一口气说道:“昌文君败宋,徐公闻而服矣,乃遣臣来,使昌文君杀臣,则再无理由往报于景氏矣。此岂昌文君之所愿乎?”

归生左手才刚点算到六,闻言停顿,复张开手掌,扶在案上,双眼微微一眯,沉声道:“景氏之害我,非止此前遣汝谋刺一事,则虽杀汝,得意亦可归报于景氏……”

“则昌文君杀臣,徐公乃知仇怨不解,必复谋加害于昌文君矣。何不容臣而蔽其心,缓其谋啊?臣昔在苇荡中虽发矢,不能中昌文君,曩昔管夷吾射齐桓公既中,而桓公释前嫌而用之,终成霸业,难道昌文君不肯绍继先贤之行么?”1

归生闻言,双眉渐舒,心说这家伙有意思啊,且有胆量,善言辞,怪不得景氏会赐他氏名,使列一门呢。反问道:“汝有何能,自比管仲?”1

景晓道:“臣不敢自比管夷吾,然愿竭诚驽钝,如夷吾之佐齐桓。今我楚虽强,不能服晋、齐、越,封君六家,皆不过百里之地。未知昌文君可有辅弼于王,霸于中国,复得赐千里之封,力敌郑、宋之志啊?”

归生听得此言,不禁动容,下意识地就把半抽出来的“倚天剑”给插回去了。想了一想,开口要求:“抬起头来。”

景晓这才仰首,一脸诚挚地注目归生。

归生问他:“昔汝不但谋刺我,还挑唆黄县之人侵我白邑……”

景晓赶紧分辩道:“挑唆黄邑之宰者,徐公也,假臣之名行事罢了。臣虽追随之,只奉命伏苇荡中行刺,等若弓矢。则此弓矢,徐公可用,昌文君亦可用。”

归生心说你这是打算彻底卖了景朝吗?倘若是这般朝三暮四之人,我可也不敢留啊。双眉一轩,问道:“汝若有能,且有志向,善佐其君,使广封土,何不从景氏于析,于鲁阳,而要来见我?”

景晓苦笑道:“徐公固遣臣来,试昌文君之杀否,是等若逐臣矣。”

“则徐公究竟是如何吩咐你的,不可隐瞒,备细道来。”

于是景晓就把景朝的吩咐,择其精要,大概齐向归生说了,不外乎景朝打算消弭两家的嫌隙,因此派他来试探归生,看看这仇能不能得解;而且将来万一两家再起争斗吧,也希望景晓能够从中斡旋,帮忙缓颊。当然啦,景朝要他暗通消息等话,是绝对不能提的。

不过归生也不可能全信就是了,他只是觉得,多半景朝于其真实图谋,并未告知这个景晓。仔细考虑了一会儿,终于一招手,命景晓:“再近前两步说话。”

原本二人相距五步,这是因为归生的殿堂终于大致扩建了,才能有足够大的空间。可是五步若搁后世,就是六米多啊,这隔着六米多说话,还不能太大声,实在麻烦。

景晓依言而前,但依旧双手扶地,半俯其身,尽量使自己保持一个不可能快速跳起来的姿势。只听归生问道:“汝可知,宋人为何胆敢前来入寇?”

“臣不知。”

归生微微一笑,说:“因景氏欲久占令尹之位,乃赂宋大尹,以使两国相争也。于此事,徐公不可能不知,却不先告我,这哪里是有消弭嫌隙的诚意呢?”

言下之意,这事儿景朝跟你提过吗?没有吧。他是不是真的把你当成弃子了呢?你且仔细考虑一下呗。

一边说话,一边仔细打量景晓的表情,果然对方略有动容,但随即说道:“正因御宋之战,徐公知昌文君之能,己不能侔也,乃敢请解怨。”

“汝以为,徐公之言可信否?”

景晓答道:“臣今尚为景氏之臣,不敢臧否徐公;而若……”

话说到一半,又赶紧给咽了。他原本想说的是:除非我是你的臣子啊,才能站在你的立场上,去考究景朝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。然而就景晓之本愿,还是希望能够安全返回徐县去的,倘若留在娄林,即便昌文君真的看重自己,肯予重用,其门下旧臣亦必敌视啊,将来这日子肯定难过。

起初极逞口舌,且为大言,只为避免昌文君杀心不息。如今看情况吧,昌文君很大概率不会处斩自己,那么……你还是赶我走吧,千万千万可别真的接纳我啊!

归生确实不打算当场处死景晓,因为对方谋刺自己,终究是好几年前的事啦,且还未能得手,如今既为景氏,又是景朝之臣,倘若因前事而擅杀之,则曲在己,在与景氏抗争中将更处在不利的境地。再加上过往各为其主,其情可原,而今看这人吧,也是个有点儿才干的,杀之可惜啊。

原本打算把景晓羞辱一番,便逐归徐县去,所以特意发话,往景晓心里栽钉子。然听景晓之言,貌似也并不愿意留在娄林,那就可以排除景朝派他来,起码并未明令充耳目,传消息。也就是说,这家伙不会是个合格的间谍。

那既然如此,对方打过糖衣炮弹来,自己要不要把糖衣留下……把炮弹也留下,收为己用呢?终究归生麾下的人才实在太少了啊,其有胆能言的,还真没谁能够比得上这个景晓。1

景晓若仕娄林,必不惬意,这不是比给他一剑更解气吗?且由此还能削弱景朝之力,暂时麻痹对方。

由此归生顿了一顿,便问景晓:“你家中还有何人?”

“有老母及一妻,尚无子息。”

“既然来投我,为何不肯接来娄林居住啊?今允你入我门下,暂为中士,汝可速接家人前来。”

景晓心说完蛋,昌文君不但真的要留下自己,还要把自己的家眷也牢牢捏在手中……而且还给自己降了级,只为中士!无可奈何,只得俯首道:“承感昌文君厚爱,臣愿竭尽驽钝以报。”

归生继而嘱咐道:“汝昔在白射我,虽不中,而中我爱臣钟声之肩,钟声为此几废。今钟声为我蒲隧大夫,若知为汝,必命人执而杀之也。汝且勿泄旧名,仍以景晓之名仕我可也。”1

景晓后脊梁上全都是冷汗,也只好磕头谢恩。

且说归生将之斥退后,便命熊宜僚和朱飞,说这家伙是徐公让给我的,以谢此前为难我之过也,我见其似有才能,故而暂且留下。但你二人心细,平常帮我盯着点儿这个景晓,若有什么不轨的企图,随时来报我,我必申令而斩之!

我还让他把家眷也接过来,既在徐县,相隔不远,应该很容易打听出来,景晓家中是否只有老母和荆妻。倘若他隐瞒了人口,或者接过来的是假货,则其心莫测可知矣,也来报我,我照样一剑了账!

二人领命不提。且说归生既败宋师,乃命新垣熙带着自己的亲笔奏书,前往郢都禀报。但是对于具体的战斗过程,并未详述,且还稍加扭曲,说宋人吕、良二邑兴师五十乘来侵,我急起国中之卒应战,挫其前锋,杀俘数百,其主力不敢渡睢,狼狈退去。但蒲隧之田也多遭践躏矣,损失颇大。

至于自己还反攻到宋国境内,抢了不少粮食和人口,则压根儿不提。所率还有不少徐县国人,也不提。

新垣熙匆匆抵达郢都后,通过司马王子通奏上楚王章,并进献所缴获的宋人旗鼓,还有几件宋士的铠甲、兵器,以示其言非虚。王子通大喜,连夜进宫,禀报楚王章,楚王章闻而惊愕,问:“宋人焉有此胆,而敢侵犯我楚国哪?”

王子通按照早就筹划好的说辞,禀报道:“今岁淮、睢之间大歉,或者吕、良二邑因此越境,谋夺娄林、蒲隧之谷。至于是否宋君授意,或皇氏等卿大夫授意,是否更有晋人唆使,臣不知矣。”

其实言下之意:说不定是晋人挑唆宋人来试探我楚国啊,大王您可千万不能认怂,希望能够大事化小,从而使得晋人轻视我楚国!

楚王章乃召重臣们商议,令尹景宽、司马王子通极力主张发兵伐宋,并且还建议联合宋国世代之仇的郑人,莫敖屈固反对,大师子榖不发一言。楚王章不能决,乃命明日再议,群臣皆退,唯大师子榖退而复返,独对楚王章说:

“臣早已料到今日之事,此必令尹欲久占其位,而故使楚、宋开战也……”

他上个月才刚从叶县吊唁叶公子高回来,然后就一直暗中盯着景氏,防其有所异动。但是没想到,压根儿防不住啊,景氏那么快就得着对宋国开战的借口了。

楚王章不由恨恼,拍案道:“若果如此,令尹因其私意而妄动国计,罪无可逭!”随即问子榖:“则可止其出兵否?”

子榖摇头说没办法——“宋人既侵我,昌文君来告,则大王若不出兵报之,诸侯将皆轻视我楚。非但要报宋,且须急报,不可缓也。”

“不穀若报宋,晋人必怒,而不穀尚无与晋人决战之意,奈何?”

子榖剖析道:“晋方图卫,料也不敢救宋而正面敌我楚师。且若令尹筹谋得当,果能使郑人亦出兵,则晋人事后必侵郑以报——郑人之困,于我何伤?”

继而又说:“此番报宋,若令尹自请率师,是其私意明矣。若使司马为帅,而自留郢都,则亦可使大王尊弟得享令名于国中也,于其施政,未必为非,于我楚国,未必非福啊。”

终究子榖虽与沈尹氏相善,却也不想过于得罪景氏,因而翻过头来,又帮忙景宽说几句好话。

由此翌日再次开会,楚王章便问景宽:“倘若兴师报宋,令尹须亲出否?”

景宽忙道:“敢请以司马为帅,区区一宋,止陈县与城父之卒往伐足矣,不必劳动大王两广。”

“则以何处为止?”

“望夺其二三邑,掳其人口,使宋君遣使谢罪,战便可止。”

说到这里,景宽又表情诚挚地说道:“其实臣欲伐宋久矣,或可服宋,使其远晋而为我楚国之友。”

言下之意:我估摸着其中的花招,明眼人未必瞧不出来,但我的本意可不是为了自己啊,是为了我楚国的利益,这点希望大王您能够相信为臣。

楚王章问道:“宋亦大国,败之不难,而服之不易。令尹有何谋划,可使宋人友我哪?”

景宽回答:“宋君老矣,以其庶孙为嗣。其公孙得尝聘晋,据传与智氏为友;其公孙启前使我楚,而大王盛待之。则若宋君薨逝,而得继位,必近晋而远楚;若启继位,必近楚而远晋,明矣。臣请使司马报宋,讽宋君明册公孙启为大子,然后可成,宋君必许,则等若服宋矣。”

楚王章原本阴沉的面孔,至此才稍稍和缓一些,于是正式下达了伐宋之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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