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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看书 > 历史 > 霸楚 > 第五十七章、屠龙之士

归生担心明年再逢天旱,因而即便手里粮食不足,战斗结束之后,挖渠工程仍然继续。这回人力更加充裕了,因为虏获宋人近千,其中壮劳力也有三四百数,根据利耕的预估、鲁江的计算,应该能够赶在春播之前竣工。

至于所掳宋人,归生将之分成两部分,一部分是曾经侵楚之宋卒,等从工地上下来之后,全都分给国人为佃;其余是从宋境内掳来的,多半拖家带口,则准其新开荒地耕作——主要位于娄林东面和南面,以防他们轻易逃回宋国去。

这两百多户宋人,分成两个聚落,也即两“里”,由景晓和另一名中士任其里正。每户给田七十亩——当然必须少过旧日的国人啊,免使旧人不悦——给贷种粮、农具,准其两岁不征。

好在赶在春播之前,许克终于从秦国回来了,派人运来麦种百斛,还有十名擅长种麦的秦人。归生对于那些秦人,皆给下士身份,命其指导国人种麦,但号召下去,国人却应者寥寥。

因为楚人,也包括淮上的旧徐人,从来都没种过麦子,那谁敢冒着歉收的风险,尝试新作物啊?反倒是掳来的宋人之中,十几户有些种麦经验。于是归生被迫只使宋人种麦——反正他们没有反对的资格和胆量——并命自家剩下的那几千亩田地,佃户皆种麦,并承诺倘若秋后歉收,则其赋税半减。

他自己实在忍不住,取了几升麦谷来,先用碾子脱了粒,然后用石磨磨成面粉,完了一瞧,黄澄澄的……技术不过关,所得只是含麸质较多的粗粉而已。随即归生亲自指导庖厨以水和面,然后擀成薄片,再切成细条……

他摆了一场家宴,请范蠡夫妇上坐,自己与文姜左右陪侍。婢女端上食案来,案上各置一双竹箸,还有一具有盖的陶碗。范蠡才刚掀开碗盖,便觉一阵鲜香之气直冲顶门,定睛一瞧,清汤里漂着几点金黄的油星,还有满把或碧绿或洁白的葱花,用竹箸拨开葱花,底下是微黄而细长的……不知道什么东西。

范妻先问:“昌文君所奉,从未曾见过,不知为何物哪?”

归生一本正经地回答道:“此龙须也,我命勇士巡行名山大川,屠龙十数,始能得此一碗须,不敢私用,进奉二位大人。”1

范妻不由得变色道:“果然么?!”

范蠡一撇嘴:“休听这小子诓言,他属下若有屠龙之士,自身乃可为天子矣!龙尚可屠,且一屠十数,则哪国的兵车胆敢逆阻啊?”当下挑起几根碗中之物来,说:“且先吃了,品尝滋味,再问他不迟。”

稀溜溜嘬了好几箸,细细咀嚼,然后笑问归生:“此必谷物所制也,然不知究竟是黍还是稷哪?或者稻粱?”

稷名“百谷之长”,黍亦比粟美味,而在范蠡看来,啥都没有越地的精稻好吃啊。由此他觉得吧,此物细腻润滑,且有异香,必定是某种高级谷物做出来的。

归生笑笑说:“实告大人,此物我称之为面,乃以麦细磨,复和水而制成。”

范蠡不由得吃了一惊:“竟然是麦!”低头瞧瞧碗里——“麦亦可如此美味乎?”

但转念一想,便也释然,说:“我仕越后便食稻,已渐不惯食粟矣,待至娄林,方知粟亦可磨碎,和水为饵,蒸而食之,便咽。想来子反便是因此尝试,麦饭虽不佳,亦制为饵,或者可食吧?怪不得前日子反曾问麦于我——但不知为何名之为面哪?”

归生心说我哪儿知道为什么?好在他思路很广,反应也快,稍一停顿便道:“方制此物时,思《沔水》也,乃见其细长而似流水,故且名之。”

面粉、面食之面,最早就是写作左麦又丏的,他这也算是误打误撞。所言《沔水》,乃是《诗经·小雅》中的一首诗,全篇为:

“沔彼流水,朝宗于海。鴥彼飞隼,载飞载止。嗟我兄弟,邦人诸友。莫肯念乱,谁无父母?

“沔彼流水,其流汤汤。鴥彼飞隼,载飞载扬。念彼不迹,载起载行。心之忧矣,不可弭忘。

“鴥彼飞隼,率彼中陵。民之讹言,宁莫之惩?我友敬矣,谗言其兴。”

诗述忧乱畏谗之意,倒是跟这个动荡的时代很合拍。范蠡为此而叹,也便不再深究了。

完了提醒归生,说口腹之欲吧,其实比起贪财爱色而言,算是人类比较原始,也比较不容易产生负面影响的一种欲望,尤其在这年月,吃货比野心家危害小多了。但你如今就应该一心扑在公事上,这发明新食物的爱好,偶一为之可也,千万可别占用了你太多时间和精力啊。

归生拱手问道:“大人可知,麦是可以逾冬的。”

他已经向许克招募来的麦农仔细询问过了,这年月已经有了冬小麦,秦地普种,一般九、十月份播种,翌年五、六月份成熟。虽说生长周期比粟、稻差还长些吧,终究可以空出几乎整个夏季来,间种些快熟的蔬果,效率比种粟强太多啦。

实在不成,也可一年种粟,三月施肥,再一年种麦,好过白白休歇整年的地力。

“再者,麦粒大若稻粒,所获过于粟、黍也。”

关键在此,每亩地麦子的产量,是要普遍高过小米的,从前只因为麦饭口感不佳,这才并未广种。那若是这玩意儿好吃呢,种麦不比种粟更容易丰收吗?

范蠡沉吟不语,良久方叹息道:“子反见微而知农,岂非天授乎!”我也不知道你那么多奇思妙想究竟是从哪儿得来的,但确实,别说我了,即便我所见所闻的前辈高人、当世俊杰,无人可比啊!1

随即垂下头去,几口将面条吃光,还把面汤喝了个饱,连声夸赞道:“妙物、佳食——不知子反肯将此物制法,教授于我否?”

归生说这不用教啊,脱粒、细磨,再和水揉成面团即可,完了你想怎么做,就怎么做。心里话说,估计你短时间里也琢磨不出来馄饨、饺子,或者烙饼,更别提我手里还有一个大杀器咧!9

不过今年冬天挺忙活的,且等我有空了,再来试做酵母吧。那玩意儿说起来简单,问题从前没尝试过,都是从商店里现买成品,多半还要试验几次,才能制成合格的“老面”。

范蠡赶在春播前归去陶丘了,娄林方面,则终于掐着日子完成了引泗工程,上下人等,都开始投入到繁忙的农作中去。归生一直关注着楚、宋议和之事,多次派人前往陈县探问,王子通都说条件尚未谈成,而至于承诺给归生的补偿,总须在和议既定后再说……

然后出乎意料之外的,那个滕义又跑来求见归生。归生问他:“可是将来赎士之谷了么?”心说可惜啊,我还想养着那几个家伙,多赚点儿饭费的。

滕义苦着脸道:“非也,臣此来,专为投奔昌文君,恳请昌文君不记前嫌,收录于臣。”

归生一皱眉头:“汝这是何意?”

滕义老实回答道:“因吕宰欲杀臣……”

替罪羊既然早就准备好了,那自然不可能不用。之前吕、良二邑之宰便已上报商丘,说只是刘弓、滕义两乘马车逾境而已,结果刘弓等被俘,滕义孤身逃回……也不知道为啥楚人反应这么强烈。

那肯定是早有觊觎我宋之心,趁机找借口罢了,国君您可千万千万,不要听信谣言哪!

宋公栾和时伊对此自然无所谓,心说只要打过一场就好啊,我等的计划可得实施,至于具体经过和损失……哪怕真的如传言一般,死伤千数,我堂堂宋国富有千里之地、百万人口,那算个屁啊。

然而六卿,尤其是皇氏却偏要展开调查。由此二邑宰慌了,最终的决定就是被俘之士我等也不赎了,剩下个滕义,赶紧送他去黄泉之下吧,死无对证最好。

然而滕义早就留着心眼儿呢,生怕自己会变成替罪羊,结果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……好在他也没什么家眷,乃于被拘之后,倾尽家财,买通看押之士,侥幸逃出。随即琢磨着,宋国虽大,而今已无我容身之地了,若投外国,我又不认得什么人。只有楚国昌文君,终究是见过几面的,且昌文君称我为“能”。

战阵之上,全军尽覆,同僚皆俘,只有我一个人能够逃出生天,这同样也是一种才能啊。终究我不是临敌先逃的,而是见再无胜理,才杂在败兵中逃亡的,不见得有多屈辱。起码比成为阶下囚的刘弓要强点儿吧?

由此跑来恳求归生收纳。

实话说归生并不喜欢这个滕义,不在于此人曾经为盗,而在于转进如风,一般这种货色,是个领导都不会喜欢。也无怪吕宰要推他上前线了,这路货不做替罪羊,谁做替罪羊?

但转念一想,滕义带回来的消息,倒是有利于自己招纳被俘的宋士,甚至于对那些被迫归从的宋人平民,也有一定安抚效用。于是先问:“汝非宋人乎?去国而来投我,难道便毫不知廉耻么?”

滕义忙道:“臣姬姓也,滕人,本非宋人……”1

滕国本是周武王封其弟叔绣所建,夹在宋、鲁之间,始终发展不起来,最终沦落为上述两国的附庸——忽而朝鲁,忽而朝宋。滕义自称乃是滕国王孙——天晓得——其高祖去滕而奔宋,这才暂时做了几代的宋人。

但我终究是姬姓啊,对那子姓的宋国没啥感情,昌文君您应该可以理解吧。

继而他又揭同僚的老底,说:“即刘弓,亦未必亲宋也,其本祁姓之后,世居于良。而良邑数十年前为吴所有,其后归越,还宋不过四载而已,则刘弓生而为吴人,其为宋人也暂。”

归生闻言,不由得双眉一挑,心说这家伙看似粗豪,其实腹有丘壑,好生的精明!

想来滕义也很清楚,他孤身一人来投,又向无远名,前有劣迹(为盗),自己不大可能接纳他。但倘若滕义有把握说动被俘的宋士皆请投效呢?那自己还有理由不留下他来吗?

响鼓不用重捶,对于聪明人,不必要兜什么圈子。于是归生便吩咐了:“汝去见刘弓等,若肯接家眷来,从此居我娄林,为我之臣,我便留汝在左右。”

滕义躬身领命,随即便跟着熊宜僚去见那些遭到拘押的宋士。实话说归生对待俘虏还是不错的,刘弓以下各级宋士三十余名,全都圈一大院儿里,虽然搜去了所有利器,且派兵看守,却任凭他们自我管理,而且每日粗粝得饱,咸菜管够。

他们是不知道啊,归生曾经许诺滕义,对待所俘的即便下士,每日食料也当粟谷一斗——事实上大家伙儿官兵平等,不管上士、下士,一日两餐,每餐不过三升……

滕义一露面,宋士皆喜,心说好几个月消息闭塞,只能被拘囚在这儿坐井观天,如今终于有宋人来啦,这是打算来赎我等么?谁成想滕义苦着张脸,见面先说:“二三子在此好生惬意啊,不似我,虽得逃归,几乎不幸。”

众人都问为何啊,是邑宰因为打了败仗,而要惩处你么?滕义摇头道:“即便战败,似我等上士,按宋律不过罚谷而已,最多杀我与刘弓……”因为我们俩是指挥官——“然邑宰讳败,为避皇氏纠察,乃欲坑杀我,且于二三子,皆不肯赎!”

刘弓本来觉得吧,就你滕义这路货,战败被斩是应当的,至于本人,也算良邑不大不小一条地头蛇,且无前科,肯定能得活命。而今听说邑宰为了推卸责任,打算严惩自己,不禁满腔欢喜化做乌有,当下黯然垂首无语。

但还有几名宋士仍怀奢望,说:“便邑中不肯为赎,我也略有些家财,可以私财为赎。”

滕义心说赎不起啊,你们是不知道,昌文君开出了多无耻的价码!但这话若说出来,就是给昌文君上眼药,旁边儿看守的楚士可一直支棱着耳朵听着呢,天晓得他们能听懂几句宋语?由此只是双手一摊,说:“便肯以私财来赎,其谁为引见?”

没有两邑的正式代表跟着,自己家人跑来要求赎亲,昌文君也得惜得理你才成啊。

继而又说:“且若还宋,怕是难逃一死。我亦侥幸得脱囹圄,来告昌文君,昌文君怒,欲贬二三子为奴,是我反复恳请,申以效劳之意,昌文君方许我来见二三子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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