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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看书 > 历史 > 霸楚 > 第六十二章、水田秧马

归生很穷,真没什么好东西可以进献给勾践,以为输粮之酬答的——虽说不是白给吧,人肯平价卖你就得感恩啊。由此勾践对其献礼,亦不甚在意,只是按照规矩,要瞧上一眼,再入公库罢了。

只见礼物摆一小堆,确实没几样:一对铜鼎,正是王子通从宋人赔偿中所拨付的,实在不大;一对玉璧,同样小巧,而且玉质普通;一对水晶饰件,雕作蝉形,勾践却也不是没见识过的乡巴佬;一百枚圆形方孔钱,此前归生籴粮时便有输入越地……

只是还有两个卷儿,看似细麻,却又不尽相同——一则就这点儿细麻布肯定送不出手啊,二则麻布打成卷儿也是塌的,不可能这般成型。由此勾践便手指着问道:“何物也?”

曳庸取过那两卷来,呈上勾践,回答说:“此昌文君所制,名之为纸,可代简帛之用,然其价廉于简帛。”

勾践笑道:“我越地满目修竹,简册不缺,用不上此物。”随手展开,尚未抚平,却不由得双眉一挑,“咦”了一声。

原来那纸卷上是画了图的,旁边还标注有楚国文字。

勾践当即招手,命曳庸、朱篪并头来看。然而九旒晃啊晃的实在妨碍视线,既无旁人,乃命寺人过来,摘除冕旒。

只见纸上画的,分明是一辆车,但就跟归生从前所献云梯一般,底盘较低,车轮较小,且左右各三轮;车厢只立两面,前后是敞开的,上以牛皮搭棚……

朱篪脱口而出:“此非轒轀乎?”

轒轀是这年月很流行的一种攻城车,低矮而防护严密,内藏士卒,可以近抵城壁之下进行土工作业——比方说挖掘城基、放火烧壁,等等。

但曳庸却指着车内所绘一支巨木,说:“这分明是撞……车也。”

牛皮顶棚中间横一道主椽,椽下用绳索悬一根巨木,一头削尖——这肯定是用来撞击城门或者城壁的撞车啊。

这年月并无撞车,一般都是用人力抱持削尖的大木,以撞击敌城——其实夯土城壁很难撞塌,多半还是用来撞城门的。曳庸乃道:“此必昌文君将轒轀与撞木合而为一,新制撞车,以献大王也。”

勾践点点头,说:“则借其往来之势,以力推之,便于抱之而冲……昌文君确有巧思,但得此物,坚城可破。”顿了一顿,又说:“且看似比云梯更俭省一些。”1

随即又展开第二幅画卷,可是这上面的玩意儿就瞧不大明白了——东西很简单,底下是一长条木板,两头微微翘起,上面立一小几,但几案也是带些内凹的弧度的……这东西看似很简单啊,但究竟有啥用场呢?

勾践和曳庸都是纯粹的越人,朱篪虽然原籍在楚,但四代居越,也没有专门学习过楚国文字,因而对于归生写在图画旁的注解吧,勉勉强强只能瞧明白一半儿。倘若后世,识得一半儿也能大概齐猜出点儿啥来了,偏偏这年月文辞俭省,真是少一个字儿都可能差之毫厘而谬以千里啊。

急召会楚字的越臣来辨识,回答勾践的问话,说:“昌文君注其名,为秧马;解其用,云放之于水田,农夫跨坐其上,便于插拔秧苗……”1

吴、越地区的主食为稻米,多数都是水稻,而在水田中插秧,或者拔秧,实在是件苦差事啊,一般人走上几垄,腰杆必定酸痛得直不起来。勾践、曳庸等十年生聚,十年教训,为了劝农,都曾经亲执耒耜下过地,则对此内中辛劳,再熟悉不过了。

此前灭吴之战,一直是范蠡日常接待归生,且还扯着归生北上使鲁,一路上巧舌如簧,就把归生几种新发明全都挖了个底儿掉,转头便献给了勾践。勾践试用曲辕犁和翻车,都很有效,偏偏耧车用不大上……

因为耧车是专为旱地播种制备的,无法作用于水田插秧啊。

而今归生献上这种“秧马”,为吴、越的水田量身定制,勾践见了不禁大喜。虽然尚未试用,但想也知道啊,人若跨坐在这秧马之上,重心低,双手可以直接够到脚面,那就不必频繁地直腰、弯腰,导致腰肌劳损啦。若是干脆将身体半俯下来,想必将更省力。

则下面那块两头翘起的木板的功用,也可以猜到了,是为了在泥水中滑行也,连双腿都能轻省很多,再不必一脚深、一脚浅,还须费力从软泥中拔足了。

勾践当下一手轻抚一图,慨叹道:“昌文君之所献,以此二图为最贵,虽荆山之璧,不能易也!”乃问左右:“寡人当如何还赐才是啊?”

既然对方进献了这么好的宝贝,寡人身为霸主,绝对不能小器啊,那么还他何物才好呢?

朱篪拱手道:“大王所谓荆山美玉,不如昌文君之图,是利民也;则还赐昌文君千金万绢,不如有利于娄林也。”

勾践微微一笑:“是乃当实民于钟吾,为其后盾乎?”

朱篪答道:“此其一也,然昌文君所献计,且于我越亦有利,不见大王之爱敬。臣闻昌文君在娄林,田土虽肥,户口稀少,仓廪不充,则若能以人口、食粮予之,昌文君必谢恩于大王。前允籴谷,今乃献此二图,若复感戴,他日将必更有奉献……”

曳庸忙道:“大王爱重昌文君,昌文君有所奉献,自当还赐。然昌文君终为楚国封君也,非大王之臣,不可赐以户口,弱我越而实他国——大王三思。”

朱篪辩驳道:“今我与楚为盟,如唇齿相依,即便楚王遣使来请民户,亦或允之,何况昌文君哪?他在淮东,毗邻于我,邻家得富,乃可相携以备盗矣。且越人自然不可予昌文君,若桀骜之吴人、不驯之淮夷,稍稍予之,无伤。”

曳庸道:“大王既灭吴,地尽于琅琊,则无论吴人、淮夷,今皆越人也,何分彼此?且昌文君方献计,使吴人实淮上,淮夷实钟吾,其数唯恐不足,岂堪外送?”2

勾践一摆手,说二卿所言,全都有理,具体该怎么办,且待寡人再仔细考虑吧。而今可将撞车的图谱藏入官库,以备战时所用;将那秧马,朱大夫你下去试制,等待来春,下赐于农夫。

终究这玩意儿简单啊,比起曲辕犁、耧车等物,将更容易普及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再说归生辞别勾践而出,才到宫门口,尚未登车,忽有一名寺人疾趋近前,拱手道:“大子侧夫人姬氏,请昌文君入宫相见。”1

归生心说呦,表妹找我……原本我只是打算给她送份礼,祝贺小外甥降生的,并无见面之意——终究是人家老婆啊,哪是说见就能见的?

再一琢磨,当初孔子还去见过南子呢,虽说子路因此不高兴吧,也只因为南子名声太臭,而无关男女大防。只是没想到啊,表妹竟然主动要求见我……

急命驾车的徐无咎,说你赶紧驰归馆舍,把我给小王孙准备的礼物取来,方便我入而往谒。

归生因为穷,原本只打算献礼给勾践,至于越国其他人等,能省则省吧。当然啦,多多少少,要打点儿富裕,以备不时之需。此前经过朱方,听朱雒说起来表妹生下一个小外甥,终究是亲眷啊,这份礼物不可免,这才请舅舅帮忙,临时准备了一些。

主要是绞尽脑汁,给那尚在襁褓中的婴儿送点儿啥才好呢?按照这年月的习俗,自然是金玉、绢帛之类啦,但归生既不愿那么破费,且若依从惯俗,显得咱这表舅太过敷衍,毫不上心不是?

原本想请朱方的木匠做一具竹马——也就前头雕一马头,马项上插根竹竿便可,很简单——但再一琢磨,这年月的中国就基本上没有骑兵,且即便因为特殊需要而骑马赶路,那也都是中低级士人所为,用以相赠王孙……担心表妹、表妹夫会挑眼啊。

由此稍稍花些心思,请木匠削了一辆小马车,前双马而后车舆,舆后插根长竹竿,可以推着走。实话说匆匆而来,胶还都没彻底干透呢……2

当下于宫门前静候,寺人前去禀报,很快返回来通知归生:“夫人姬氏云,昌文君乃至亲也,千里来访,无须礼物。”归生笑笑,说我都已经准备好了,就请夫人再多等一会儿吧。

不多时,徐无咎取来了礼物,除了那样儿童玩具外,还有水晶饰件一对、圆形方孔钱百枚,以及娄林所产细麻布十匹。遂使参乘的鲁江捧了,复入越宫。

寺人在前领路,七拐八绕,入于侧院,随即有婢女出来,接过鲁江手中礼物,伴着归生登至堂上。归生入堂之后,抬眼一瞧,只见东侧主位前摆一个木架,悬挂着薄纱帘幕——想必表妹就坐在纱幕后面呢吧?

躬身施礼,口称:“夫人。”

只听纱幕后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:“妾不过大子侧室而已,不敢当夫人二字。昌文君请坐。”

古称天子之妾与诸侯之妻为“夫人”,一般士人的老婆是当不起这个尊称的。归生身为封君,楚人以为等若诸侯,所以文姜可以被叫做夫人;于赐为越国大子,亦有半君之尊,故此其正妻也可被叫做夫人。至于朱姬这小老婆,那就不够资格啦,其寺人敬称主母而呼夫人,其实是不合礼法的。虽说楚、越皆蛮夷,不在乎吧,当着楚国封君之面,朱姬自然还要谦逊几句。

于是归生在西侧宾位坐下,旋即命人献上礼物,尤其是那件玩具,特意手持着推了几步——“恭贺夫人……姬氏诞育,得小王孙,我至朱方始闻,乃亲绘图谱,而请朱方匠人制成此物也。望小王孙可以健康成长,终为越国之良……”

差点儿就把“良嗣”两字给说出来了,好在及时改口为“良士”。

只听朱姬道:“常闻昌文君有巧思,能制新器,不想于小儿也这般用心,妾深感念,在此恭谢了。”

其实归生隔着纱幕,还是可以模模糊糊瞧见人影的,仿佛朱姬起身,避席而拜。

至于朱姬在纱幕之后,却大可以透过缝隙,把归生瞧得真真的。她刚才就心说,与表兄分别已经十好几年啦,儿时的记忆早已淡漠,原来他长这样……倘若不是姑夫狂悖,竟敢乱郢,多半阿父会把我嫁给他——阿父与阿姑之间,貌似确曾有过约定。

若真如此,我今日便是昌文君正室,而非越大子侧室……哦,不对,倘若姑父不乱郢,当尚在,则我只是封君大子之妻罢了。就不知道若姑夫在,会被楚王封于何处?总不至于再是区区一娄林吧?听说那地方和阿父当初的奄地差不多大,但户口数却连五分之一都不到……

若我能为越王夫人啊,哪怕给十个奄,那都是不换的;如果不能正位,便得大子保爱,能有几日?未必如普通士人之妻也……就不知道这位表兄向来多智,能不能帮得上我的忙?1

于是归坐之后,仿佛闲话家常似的说道:“小儿虽尚在襁褓之中,倒也还算康健。然越地卑湿,大子其余数子皆多病,但愿如昌文君之善颂善祷,可辟儿灾吧……尝闻水精可以却邪,则不知昌文君所赠这对水晶,小儿可以佩戴否?”

归生愣了一下,并未即刻回答,因为忙着在咀嚼朱姬的话——表妹似有易庶为嫡之心啊!她是巴不得于赐其他几个儿子全都病死吗?

随口答道:“水精确乎可以辟邪,然亦须祖宗保佑,父母善养。敢问王孙诞育之时,其重几斤啊?”

“是儿甚痴肥,重十八斤,其诞时,我几乎活活痛杀……”

归生心说呦,竟然比我家平安还重……不对,楚、越衡度不尽相同,但总之挺重就是了。

“尝闻,小儿过轻,将多病而不易久寿;若过重,易养,然亦须稍稍节制饮食,不怕其多动,唯恐其好静。听闻小王孙尚未起中国名字,则姬氏既虑其病,何不起名‘弃疾’或‘去病’啊?”

朱姬喜道:“此二名皆好,我当与大子筹商之。”

归生心说你要真给儿子起了这类名字啊,那咱们就来比比看呗,瞧“不寿”和“去病”……哦,不大吉利,还是“弃疾”好,瞧瞧谁更有君王之份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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