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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看书 > 历史 > 霸楚 > 第一章、井堙木刊

壬申年,孟冬之月,宋公栾猝然薨逝于空泽离宫,此事受到了周边各国的严密关注。

几乎同时,周天子仁亦驾崩于洛邑王宫,大子介继位,上先王谥号为元——但这事儿吧,压根儿就没人搭理,就连晋国都不曾遣人往赴成周去吊丧。

拉回来说宋公栾,此去空泽,主要是为了准备预定在年底举行的册立公孙启为大子的典礼。顺便吧,宋公老矣,呼吸系统不大好,常觉气短胸闷,空泽闻其名便知,有一片不小的水域,空气相对清新湿润一些,过往建有离宫,他便前去度假、调养。

然而才至空泽,前一天还在大尹时伊的陪同下巡看了册立大子的筑台工地,基本上已经完工,宋公栾称赞时伊不提;谁成想翌日一大早,宋公栾就起不了身了,仅仅半日,呜呼哀哉矣。

时伊大恐,急忙把死尸装入马车,仿佛仍旧在生一般,同时召集空泽之师千余,拱卫着返回商丘,入于沃宫。随即矫诏而召六卿,说:“听闻边邑有战事,国君请六子前来谋划。”

六卿不疑有他,乘车而往,才入沃宫,就被时伊派兵给围起来了。随即时伊出见道:“国君方染疾,不克出而相见。当此时也,敢请二三子为盟。”六卿无奈,只得盟时伊于偏寝庭中,云:“无为不利于公室之事,当奉公孙启为大子。”然后时伊才请公孙启来,殡殓宋公栾,奉梓棺于祖庙。

这距离宋公栾咽气,已经整整三天了。

时伊应对急变,思路还是很清晰的,行为也颇有条理,但他最大的失策,就是相信盟誓,既盟之后,便将六卿放出宫去。司城乐茷尚未归家,还在途中,骤然听闻君棺已入祖庙的消息,急对左右说:“此天授我乐氏也,不可缓,缓则必为皇氏夺占先机。”

于是直接停车于大街之上,高声向国人们宣告说:“大尹向来蛊惑国君而自擅其利,而今国君无疾而死,死而又匿其丧,此无他也,皆大尹之罪!”暗示国人,宋公栾一定是被时伊给害死的!

其余五卿才归家中,听闻此信,急忙着甲带兵赶来相聚,并派人去请公孙得。恰好前一天晚上,公孙得做了个怪梦,梦见公孙启脑袋冲北,躺在卢门之外,而自己化身成一只大乌鸦,栖于其身,喙在南门之上,尾在北门之上。醒来问左右,左右回答说:“此启将离宋,而公孙将守宋之兆也,必得立!”

由此见到六卿派人过来相请,公孙得喜滋滋地就去了。

六卿召集国人,宣称:“大尹蛊惑国君,以侵陵公室,汝等当同我往逐,救君护国!”时伊闻报大惊,也煽动国人说:“皇氏等将不利于公室,汝等从我而伐,无忧不富!”

商丘国人尚且犹疑,问题是六卿自家豢养的私兵不少,混杂在国人之中,说话声音自然比时伊要高。由此半日之后,国人皆向六卿,时伊见不能御,被迫抛下宋公栾的棺椁,保着公孙启落荒而走,投奔楚国去了。

于是六卿与国人共立公孙得,司城乐茷因为首倡其事,得为上卿,并与皇氏、灵氏相盟于宗庙,云:“三族共政,无相害也。”

晋人最为关注宋国国内的情况,尤其在即将册立公孙启为大子前夕,无数密探散布于空泽与商丘之间。由此时伊和公孙启尚未抵达郢都,身在新田的智伯瑶便得到了消息,急召亲信郗疵和叔父辅果前来商议对策。1

郗疵闻听其事之后,首先恭贺:“如此,宋从我晋矣。”

智瑶问道:“然楚子必不肯置而不问。此前楚、宋相约,以公孙启为嗣,今宋人立公孙得,且闻公孙启奔楚,则楚师出而有名,必复侵宋也,奈何?”

郗疵道:“臣请前往商丘,吊唁宋君,并贺其新君践位……”

辅果摇头道:“如此,不能止楚师之犯宋也。”2

郗疵笑笑,说:“自然不能。然前日楚之侵宋,上军帅便有伐郑以威楚,并平宋怨之意,今乃可兴师矣。请上军帅发隰城之师,并赵州县、韩原城之卒,渡河,入郑西鄙,且请魏卿狩于崤山、桃林之间,则楚方城外诸邑必秣马而整甲,析与鲁阳必积谷而行堞,楚人无暇于宋矣。比及一二载,宋之新君得众,楚亦不敢轻取。”

辅果问道:“则我伐郑,以何为辞?”

攻打别国,不管是否编造,也总需要一个理由吧,咱们如今拿什么借口来伐郑呢?就为了去岁郑人侵宋?可是楚国也出兵了啊,为何不伐楚国?本来嘛,柿子挑软的捏,人之常情也,问题我堂堂晋国若行此事,怕是会被诸侯轻视啊。

郗疵正色道:“郑师入宋,井堙木刊,此非大罪乎?何必别找藉口?”

所谓“井堙”,就是指堵塞水井,所谓“木刊”,是指砍伐树木,尤其是行道树。这年月的村镇城邑,多半围绕着水井建设,其往来通衢大道,皆植行道之树,由此井堙木刊,就等于彻底破坏了这一地区的生存环境,迫其民众迁徙,乃是不容于世间的极恶之事。

虽说春秋无义战吧,某些传统规矩终究还是要讲的,好比说师出有名,好比说不能井堙木刊,违反者必定遭受诸国普遍的鄙视甚至于敌视。想当年楚庄王曾经会陈攻郑,结果陈师就不讲武德,所过之处填水井,伐道树,导致郑人大怨;于是翌年郑国几乎是倾国伐陈,逼迫陈君请罪,然后始归。

如今曾受暴虐者,转而变成了施暴者,这是因为郑、宋宿怨过深,而驷弘又未加严格约束之故。就此被郗疵捉住把柄了,则以此为名,攻伐郑国,名正言顺啊!

智伯瑶闻言大喜,便用郗疵之计,合韩、赵之兵伐郑。同时请魏驹渡过黄河,往崤山、桃林一带去打猎。

庶人之猎,掘陷布套;士人之猎,单车挽弓;大夫之猎,士伍成行;诸侯之猎,万马千军……堂堂魏卿出猎,绝不可能一个人跑郊外去吧,怎么着也得带上几十上百乘战车,几千上万的徒卒吧?这就跟陈师于楚境之外,没有太大区别了。

唯一的区别就在于:我只是去冬狩罢了,楚人最多也只能跟自家境内,装模作样围猎几场,其实是防我入侵,而没理由越境先发制人。

由此来牵制楚国方城外及析、鲁阳等封君的兵马。

果然时伊奉公孙启逃至郢都,楚王章大怒,便要兴师伐宋,但随即传来晋人的应对手段,气势顿时就泄了。主要是楚王章虽然励精图治,力求报晋,但自平王以来半个多世纪基本上是被晋人逼着打,方城之战更是被晋国起十八路诸侯联军,险些突破了方城……他这心里实在没底啊。

那段时间,楚国最为困窘,晋师才退,吴师便来,郢都失陷,国家几覆。此后昭王号称中兴,其实一直没敢跟晋人当面碰撞;而今楚王章承其遗志,总觉得吧,可能等我老了老了,才有机会试着跟晋人再见一仗呢,而今时机尚未成熟啊。

这会儿若是伐宋,晋师趁机再入方城怎么办?咱们扛得住吗?

乃召重臣商议,包括令尹景宽和司马王子通在内,全都认为不便直撄晋师之锋芒。尤其晋人这回伐郑,惩其“井堙木刊”,名正言顺啊,咱们是既不能伐宋,也不能救郑……

最终决定,不如大王您在方城外举行一场盛大的阅兵式,作为对晋方举措的应对,并且安定人心吧。至于郑、宋,全都先放一放,看看情势发展再说。

而至于郑国方面,其君臣闻晋师之来侵,果然不出当日罕达之所料,于是郑侯胜便依罕达先前之言,派驷弘、国参往赴齐国求救。

齐国这些年为了服卫,与晋师几度交锋,基本上有败无胜,国中普遍皆有畏晋之心,加上郑国距离又挺远,多数臣僚皆不赞成出战。谁成想执政的大夫田恒却力排众议,请求齐侯骜下令,发兵救郑。

关键是通过此前几战,田恒已经把国中不附于己的卿大夫都收拾得差不多啦——或者送上前线战死,或者因为战败而被贬——而今是该再次树立自家威望的时候了。从前战败,还能诿过于人,而今国中全为我田氏一党,不管是再次吃败仗,还是当缩头乌龟,国人必将怨我田氏也。

由此孤注一掷:郑国我救定了,并且此战只能胜,不许败!

田恒下令从前与晋师作战而死的兵士遗孤,期以三日,都来觐见国君,报名从征——你们为父兄报仇的时候到了!他还亲自召见颜涿聚之子颜晋,对他说:“隰之战,乃父为国牺牲,因为国家多难,尚未抚恤于汝。而今以君命封汝大邑,可以盛服乘车而朝,望汝勉力,勿废乃父之勋!”

就此召集大军,向鲁、卫借道,一路疾行赴郑。齐师的速度很快,前距榖邑仅仅七里地,而榖人竟然不知道有大军即将开到。直到抵达郑、卫边境,天降大雨,濮水暴涨,不能涉渡,齐师才被迫停下。

驷弘的副使国参(子产之子)央告田恒说:“如今大国之师,已在敝邑屋宇之下,因此才向贵国告急。倘若贵师不行,恐怕难以往救我郑国了。”

于是田恒披着雨衣,手柱金戈,亲自站立于高阜之上,督促三军涉渡,人不肯行的,当即正以军法,马不肯行的,鞭之策之。终于顺利渡过濮水,进入宋境。2

再说智伯瑶率领晋师入郑,一路势如破竹——主要是罕达、驷弘明知道打不过,因而不肯出而野战,将主要兵力全都收缩回都城新郑防守。至于其它城邑,你们尽量守吧,守不住不为罪,倘若擅自出兵挠晋而败,则必惩治。由此晋师见郑人无战意,很快便绕过诸多郑城,一口气直杀到新郑城下。

按照智瑶原本的盘算,到这会儿郑人总该遣使来请成了吧,那么我提些条件,捞些财货,谈上几个会合,拖到冬日将尽,春播将兴,就可以凯旋新田了。谁成想郑人只是坚守,毫无反应——难道真盼着我攻打新郑不成么?

新郑可是大城啊,壁高堞密,而且听说郑人将主力全都龟缩入城内,实在不好打……这强攻坚壁,若是死伤过重,有损我的威名,也平白消耗我的实力啊。

于是命令从征的赵毋恤:“卿可先攻而入之。”

赵毋恤毫不犹豫地就给否了,说:“主将在此。”这回伐郑本来就是你的主意,且你又亲将大军入郑,那为啥不肯率领本部兵马先攻,而要我去啃硬骨头呢?老子不去!

智瑶勃然大怒,厉声呵斥道:“不想汝竟然如此面恶而心怯,何以为子?”赵毋恤毫无怯意地回答道:“因我能忍耻,庶几无害于赵宗,由此得立。”两人当场就闹翻了,若非辅果、赵葭等人从中反复解劝,说不定晋师就在新郑城下直接内讧,智、赵两家竟致兵戈相见。

至于韩师,因为韩虎守国未至,只派其心腹段规率兵前来,段规始终冷眼旁观,正巴不得那两家打一脑袋狗血出来呢。

而就在此种形势之下,突然间哨探来报,说齐师大至,所在已不远矣!

因为将帅不合,加上此前挺进很顺利,导致把大批郑邑全都抛在了身后,并未攻取,智瑶这会儿实在没有战胜齐师的信心啊。由此而生退意,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,说:“我来前占卜伐郑,大吉,却不曾占卜与齐人相攻……”

旋即派人去见田恒,劝告说:“大夫陈子,本自陈国而出,陈之所以不得久祀,皆郑国之罪也。由此寡君命我前来,探查陈国灭亡之缘由。大夫难道不怀念陈国吗?何必一定要救郑呢?”

田恒毫不客气地回答道:“从来欺凌他人者,皆不在矣,智伯如此,岂能久乎?!”

智瑶无奈,只得宣称已惩郑恶,可归矣,当即收兵,退向黄河以北。郑国由此得存,乃厚赠田恒,田恒不胜而胜,在齐国的威势也更加巩固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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