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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看书 > 历史 > 霸楚 > 第三章、为长者劳

这一年的季秋时节,归生受诏返回郢都。

提前好几个月,楚王章便派使者过来了,请昌文君于农闲后归郢觐见。主要目的,一是查问一下淮东地区的政情,二是当初册封时曾许诺五年不贡,那这都第四年了,应该做些准备了吧。

话说楚王章去冬从重臣之议,前往方城外检阅兵马,顺便前往叶县,先祭扫了叶公子高之墓,继而和守庐的沈尹射长谈竟日。

沈尹射民政为优,军事稍劣,不但从无指挥作战的经验,抑且就其性格来说,也不喜欢打仗。倘若如今执政的并非景宽,还是他本人,估计也会奉劝楚王章,对于咄咄逼人的晋方稍退一步,暂不做正面抗争吧,甚至于连阅兵之举都可以免了。但既然自己暂退,而景宽执政,沈尹射就必须得向楚王章进上另外一套说辞啦——

“宋人背约,晋人侵郑,而我楚既不能报宋,又不能救郑,天下诸侯咸将以我为怯,不敬矣。大王唯听令尹之言,然令尹之魄,委实小哉!”

楚王章闻言,多少有些懊悔,但也只能许诺,说不穀会尽快促使景宽归封,请你再归郢去执政的。

随即领着新任叶县之尹沈尹文及其麾下兵马,继续北上,过犨、湛阪,最后抵达汝水北岸的郏县。翌年年初,楚王章就在郏县大阅士卒,从周边三四百里内汇聚过来的队伍,总计十一县之众,车六百乘、卒七千人。见到麾下士饱马腾,卒伍精锐,楚王章忍不住就问跟从的司马王子通:

“魏氏于河洛之间冬狩,不知有多少人?”

王子通答道:“据哨探所报,车三百乘。”

“则若急将兵以袭之,不知几日可至?”

“即便兼道而行,亦须十一二日。”

楚王章尚在沉吟,沈尹文在旁插嘴道:“倘若兼程救郑,三日可至!”

楚王章知道,伊、洛流域名为晋土,其实戎狄杂居,取之不难,守之不易,至于轻车掩袭魏驹,就那片广袤的区域,估计我军还没渡过洛水呢,对方便会知机而遁的,压根儿就追他不上。且即便击败了魏驹又能如何?晋师的主力可还在东北方向的新郑郊外哪。

那么直接挥师北上,去救新郑?一方面师出无名——郑人也未曾来使请援——另方面吧,他真没有靠着这近万人打败智瑶、赵毋恤的信心……

因此犹豫不决,在郏县停留了整整七日,终于有消息传来,齐师救郑,晋人退去,随即魏驹也结束了他的冬季狩猎。楚王章三分懊恼,倒有七分是大松了一口气,于是打道回府。

归郢数月之后,便遣使往娄林去召归生来见。

归生一直等到秋后,方才动身,载着一些财货、礼物,入郢觐见楚王章。这回楚王章没让他等,闻报便命入见,先问问前日与宋人相争之事,再问问最近这几年来的收成。

归生当即叫苦,说:“臣虽徙白邑三百户入于娄林,其封内亦不足千户也,田土勉强丰沃,却多未垦殖,荒草离离,穷僻已极。臣百计筹划,督民耕织,稍稍有些起色,却又逢旱,继而尽为宋寇所践躏矣……”

楚王章插嘴问道:“此前昌文君上报,已逐宋寇,且有缴获,难道不能抵偿所失么?”

归生叹道:“虽有缴获,粟谷歉收,且近处同样被灾,无奈而远向吴地籴谷,所费不赀啊。”

楚王章沉吟不语。

于是归生继续说道:“徐亦困贫,大王曾命徐公助臣增筑娄林,然其自称仓廪为空,国人困乏,所需资财,由臣遣民自往徐境内砍伐,所需人力,由臣自出谷招徐人来。臣实愚钝,本以为三四年内,可为大王镇定淮东,富民而强兵,乃可千车万舟,贡之于郢。奈何,其株实幼,不能遽为栋梁矣。”

先说明白了,我可穷啊,你别要求太高的贡奉,我掏不起。

楚王章问道:“不穀所封诸君,地皆不过百里,户皆不过千数,而皆能贡奉,昌文君善理民者也,何以反告愁难?其欺蒙不穀乎?”

归生忙道:“臣焉敢欺蒙大王,实在娄林之情,与他君所封不同。”

他早就打好了腹稿,当下一口气说道:“譬如析邑,据臣所知,其国人虽不足千户,野人却众,地虽高下不平,而其平坦处皆熟田也。且景氏两代为执政,家臣千数,半随析君入封,车近百乘。乃可西掳巴群,北略戎狄,则户口增殖,仓廪充实,不难也。

“鲁阳亦然。至于阳城君,屈氏之所有,更过于景氏;平舆君,大王之所赐,不可不谓厚矣。其?君地狭人寡,乃亦困穷,所铸币远不及五铢之重,便可见其一斑矣。

“至于臣,娄林野人本少,往岁野人之贡,不足国人之半,且地邻宋、越。越,我之盟也;而宋,臣今车不足十乘,车士更少,焉敢往掳其人?且宋也正因此,胆敢犯我娄林……”

楚王章打断归生的话,问道:“则昌文君之意,是不愿贡于不穀么?”

归生忙道:“非不愿也,是不能也。其挟太山以超北海,语人曰:‘我不能。’是诚不能也。为长者折支,语人曰:‘我不能。’是不愿为也,非不能也。臣为大王之臣,当竭尽驽钝,鞠躬尽瘁,但所有,焉敢不贡啊?然若大王命臣挟太山以超北海,臣实不能也。1

“且大王册拜封君,难道只是求贡的么?若求贡,命县可也。所册封君,为将政事一以委之,不必费心督责,而能为大王镇定地方,缓急率师而景从。今臣车不足十乘,不能为大王定淮上,而使区区之宋轻之,则尚有何物可进贡于大王乎?

“粮谷虽不足食,绢麻虽不足衣,大王若需,臣亦必敝衣粝食而献,唯千里之遥,粮、布之贡,于大王何益也?舍此,娄林唯些许水精罢了,请贡。”

一边长篇大论,一边偷眼打量楚王章的神情——你要是真光火了,那我就及时住嘴。

好在楚王章听完归生这一大套,不怒反笑,说:“是当用昌文君为行人,使游说诸侯矣,如此利口,何必来说不穀啊?”

顿了一顿,正色道:“曩昔先君暂臣于周,而周室使贡苞茅,岂其缺欠苞茅乎?以为我楚敝穷,不便苛求,然亦不得不取贡,以定君臣名份耳。逮我武王、文王始强,乃苞茅亦不入,非有爱于区区细物也,以示不复臣于周也。

“则昌文君虽敝穷,亦不可不贡于不穀,君臣之份,不可违也。”

归生忙俯首道:“臣焉敢有违于君臣之份?唯请大王再宽限数年罢了。”

楚王章一摇头,说不能宽限——“所封诸君,皆翌年便贡,唯于昌文君,许以五年不贡,今若延期,诸君必怒,即不敢有怨于不穀,亦必深恨昌文君矣!”

“则臣请将水精贡于大王,一岁而十双。”

通过范蠡请来的专家勘探,同时输入更多玉工,娄林境内的水晶产量和成品质量,都已然有了一定程度的提升,每年三五十件水晶饰品,归生应该是拿得出来的,由此许了楚王章半数。

但楚王章不满意,说:“不穀岂好珍物者乎?且王宫之所藏,何物无有,岂缺区区十双水精?但贡五双可也,此外……”

归生忙道:“舍此之外,臣实无物可以进奉。”刚才就说过了啊,无论粮食还是布匹,我都欠缺,而且即便搜刮上来进献给你,这千里迢迢的转运,浪费无数人力,究竟有啥意义?你缺那点儿粮食和布匹吗?

楚王章捻须微笑道:“昌文君岂云无物?闻卿在娄林制铁兵,不穀亦得其一矛,试用,不亚于金矛……”

归生主要是向外输出铁工具,至于铁兵器,因为领内尚未能够尽数换装,所以还没有正式外销。但多多少少的,总会有些流将出去,部分是他送礼的人情,部分是交给范蠡、许克等人去先蹚蹚水深水浅,培养市场。

由此楚王章不但得着一具铁矛,且还记住了“铁”这个字,倒是一点儿都不奇怪。

归生苦笑道:“大王富有金兵,何必再求铁兵?臣因娄林偏远,难得好金,乃被迫而用恶金,实属无奈……”

归生领内并不产铜,但附近地区还是能够买得到铜矿石的,关键是楚国产量最高,且品质最佳的铜矿,出自云梦以东、长江以南的铜绿山,那地方距离娄林可实在太远啦。

楚王章道:“铁兵虽不如金兵绚烂,难得昌文君有巧思,能使坚、利不逊于金兵,士虽不便用,授之于黎庶,使为徒卒,足矣。则昌文君可贡铁兵于不穀。”

归生忙道:“臣虽自钟离输入铁矿,在娄林造炉冶铁,月铸铁剑不过十支,铁矛三十支……”这其实是虚报,倘若不同时打造铁农具、铁工具,而一门心思全造兵器的话,四倍之数都能拿得出来——“实在难以贡献于大王啊。且大王岁得铁剑百,铁矛三百,能敷何用?”

不等楚王章板起面孔来,归生急忙补充道:“由此敢请大王赐臣以金工,且命将钟离之铁矿,尽输臣领,乃可贡于大王矣。”

楚王章笑笑,说:“此事容易。则若不穀允准,昌文君可贡几何啊?”

归生倒是没想到楚王章答应得这么快,他心说按照正常人的思路,不应该要求我把铁工送来郢都,由王家起建更大的作坊来打造铁兵器么?看起来,楚王章对于铁兵,信心还是不足啊。

由此微微一愣,随即问道:“不知大王可予臣多少金工?”

“予卿五十户,如何?”

归生大致心算了一下,回答道:“则后年初贡,铁剑两百、铁矛五百;再后年倍之,可为常数。”

楚王章微微颔首,随即又笑道:“其实铁兵与水精之贡,也可减免……”

眼见归生精神似乎一振,楚王章暗自好笑,心说交谈的节奏,还是掌握在不穀手中啊……倘若归生知道对方心中所想,必定腹诽:废话,你是领导,我哪怕装的,也得表现出来瞧不透你心中所思所想不是?

“敢问大王,如何减免?”

楚王章一指归生:“不穀所爱者,非贡献也,而是昌文君之巧思。近闻昌文君在娄林,又有所新制,为何不肯献上不穀哪?”

归生忙道:“臣但有所得,焉敢不献上大王?唯近日之所构,皆如铁兵一般,不得已而为之,其于大王,未必有用。”

“如何无用?说来不穀听听?”

“臣因地狭而人寡,粟谷不丰,乃自秦国求麦,近日试制诸物,皆为种麦与食麦也,然麦为粗食,自然不敢献上大王。”

他心说,这手绝活儿我还没打算给你呢,再者说了,要给也不能白给啊,得换好处啊。

“麦便罢了,然闻昌文君曾献农具于越王,利其种稻,则难道我楚国便无稻田了吗?”

归生闻言,多少吃了一惊——我靠楚国在越国有奸细啊,竟然连这事儿都能那么快就打听到?赶紧俯首谢罪道:“臣献农具于越王,为酬其准许籴谷也,且望将来歉收,尚可自吴、越得籴。由此途中偶有所思,绘成图谱,因我娄林不用,乃疏忽矣……我楚江汉之间,也多稻田。臣之罪也,恳请大王宽恕。”

楚王章“呵呵”一乐,说:“人非圣贤,孰能无过?昌文君虽多智,亦不免疏忽,不穀不罪。”随即面容一肃,说:“然若再有新制,不论是否于我楚有用,皆当先与不穀,次及他人。若所献于我楚有益,乃可减免翌年之贡——卿以为如何?”1

归生急忙叩首:“大王厚恩,臣粉身亦难报其万一!”

终于谈定了贡赋问题,楚王章就此转换话题,问道:“曩昔申子在时,常云昌文君非但善理民,能言说于诸侯之间,且于天下大势,亦多卓见。则于今日之诸侯,昌文君可有教不穀者乎?”

归生想了想,暗吸一口气,开口道:“臣驽钝,不敢自诩有益于大王,然今宋人背约,晋人侵郑,齐救郑而得利,不知大王及当道诸臣,于此有何规划否?”11

作者的话:既然有读者朋友问了,那我就明确表态吧,本书不可能统一中国,不喜欢的不必浪费时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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