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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看书 > 历史 > 霸楚 > 第四章、举棋不定

这年月其实并没有什么民族主义、爱国主义,黎庶浑浑噩噩,但知苟活,士人则多数秉持着传统的道德规范,谁能让我锦衣玉食,我就听谁的话。最高尚也不过:我家世代侍奉此君,乃当以死报之也。4

之所以屈原会成为爱国主义的典范,就是因为即便几百年后,象他这类人也属凤毛麟角,世间更多的则是宋玉,是景差……5

公孙衍,张仪,皆魏人也,投秦则攻魏,仕魏复伐秦;苏秦,周人也,哪有丝毫为周天子着想的打算?

至于归生,那更不必说了,他的灵魂本来自于两千年后,对于楚国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,仅仅因为寄魂在楚国王孙身上,才觉得遵循楚国亲亲的传统,留在楚国起点更高些罢了。且自穿越以来,历经坎坷,十年之内,也曾多次起过转投他国之念。5

则根据天下大势,以及历史的旧貌,楚国且亡不了哪,即便郢都为秦人所破,理论上也得在归生咽气之后才可能发生。所以楚王章是否暗存畏晋之心,执政者是否错失了种种争霸的良机,其实对归生来说——关我屁事啊。1

相反,你们不肯在伊洛流域跟晋人硬怼,保持对峙的局面,对于我在淮东发展,或许会更有利也说不定。

可惜即便如此,眼瞧着当道怯懦,无端失机,归生多少还是有些搂不住火。倘若楚王章不问还则罢了,既然问起来他对时局的看法,归生沉吟少顷,终于忍不住长吸一口气,开口问道:“敢问大王知弈否?”

传说围棋乃是帝尧或其臣子发明的,此说实不可信——就连帝尧是否存在,具体处于哪个年代,都是考证不清楚的事情啊——但起码在这春秋、战国之交,确实已经有了,且基本成熟。1

想当初宁喜与卫献公定盟,迎其归国,大叔文子就慨叹道:“今宁子视君不如弈棋,其何以免乎?弈者举棋不定,不胜其耦,而况置君而弗定乎?必不免矣!”还就此留下来“举棋不定”的成语。

由此归生问楚王章,您会下棋吗?楚王章答道:“稍稍知之,然不能胜也。”

归生复问:“则大王知劫否?”

“不穀不知。”

归生请楚王章找来一套围棋,移开几案,而将棋枰置于君臣二人之间,然后大概齐摆了一个劫,展示给楚王章看——其实他并不清楚,这年月究竟有没有“劫材”一说,或者有了,但并不叫这个名字——

“二人为弈,一人制劫,其意,于大势难明,举棋不定之际,可以取劫,以要敌也,使敌不得不应,则行缓矣。今我楚与晋人相争,皆不便正面拮抗,乃以郑、宋为劫——前司马伐宋,取劫也,晋人乃侵郑以应之。我使其缓手之后,当争大势,若不能争,则复取劫,以待时机……”

楚王章挺聪明,很快就明白了归生的譬喻,于是问道:“则晋人既侵郑,不穀当复伐宋以应之乎?”

归生轻轻摇头,说:“难矣哉。前我师伐宋,其实晋人未应,今所取劫者,为宋人之背约也。且执棋而弈者,并非楚、晋两国,而尚有齐,有越……”

如今的天下吧,就是这四家强国角逐的战场。

“前晋、齐争于卫,越王欲插手着棋而不果;晋复与我争宋,乃以郑为劫,齐人却释卫而救郑,代我应劫。是我本当应郑劫而得先手,今先手却为齐人所得……不,为田氏所得也。则是田氏力敌智氏而成其名,且取胜势,智氏侵郑而亦得宋爱,唯我楚国,平白造此劫材,最终却一无所获……”

楚王章紧锁双眉,沉吟不语。

归生继续说道:“孙子云:‘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,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,故善战者,致人而不致于人。’前魏氏狩于河南,佚也,大王出阅于方城外,劳也;是晋人致我,如兵戈之所向,我却只有招架之功,几无还手之力啊。且此势为天下诸侯所见,乃以为我楚之不如晋远矣!诸侯将咸归晋,或者齐,唯恐大王之威,不能北出方城之外矣!”

听了归生这一番话,楚王章又不禁有些懊悔起来,就问:“则若当日晋师侵郑,昌文君在郢,为不穀谋,当如何教导不穀?”

归生答道:“臣知其非,而不知如何为是,故不敢臧否执政之策,若非今日大王问起,终不肯言。”你问我应该怎么办才好?未免太高看我了吧。

即便归生对于如何应对晋人的布划,有一定见解,他也不敢轻易开口啊。终究身在偏远的淮东,对于中原地区形势了解有限;别的不说,方城外阅兵并未跟随,则楚国这两广之下最大一支野战军团究竟有多能打,根本无从判断不是?难道空口白话说A过去就成?那就真是妄人之妄言了。

他只是说:“晋人若有侵我之意,必不使主力在郑,亦不使魏氏南狩也,是故孙子云:‘能而示之不能,用而示之不用,近而示之远,远而示之近……攻其无备,出其不意。’大王当设谋使魏氏知惧而自退,而不当阅兵于方城之外也。

“其兵会于郏,百里之遥而不能救郑,则魏氏身当千里之外,何惧之有啊?乃以一卿冬狩之寡卒,几乎制我全楚矣!”

楚王章不禁慨叹道:“沈尹氏兄弟也曾谏于不穀,然其亦无良策,不穀乃自方城外废然而返矣……可惜啊,先叶公与申子皆已不在,其谁复为不穀谋划?”

顿了一顿,问归生道:“闻越王有意迁都琅琊,则昌文君方会越王于会稽,可曾问过此事否?何日可以成行?”

归生心说不会吧,你竟然把希望寄托在勾践身上?堂堂强楚之君,难道还需要外祖父来拉你一把么?想到这里,脑海中猛然间灵光一闪,便回答道:

“越王谓臣,将徙于琅琊,而制天下诸侯,使郑、宋朝我楚,鲁、卫朝于齐,中山朝于晋,云如此,则天下可安矣。”

楚王章双眉一拧,问道:“难道越王真以天下之伯长自居么?!曩昔齐、晋为霸,不能服我楚,区区之越,焉敢云其事必成?便我楚与齐肯听命,晋人亦必不听也!”

归生心说你不会是打算听命呢吧?再一琢磨,倘若真能让郑、宋皆朝于楚,白占这么大一个便宜,就让你勾践暂且风光个几年又如何?反正你也去日无多啦……多半楚王章是会略略低头的,终究勾践是他外祖父啊,这不算丢人。

然而楚王章倒也一语道破,即便楚、齐皆听命于越,晋人肯定不听啊——先不提荣誉问题,勾践划给他们的势力范围也太小了——则构想得再美好,终究是画饼充饥。

由此归生对楚王章道:“倘若我楚与越、齐为盟,联兵伐之,则晋人不敢不服矣。唯不知越王是否能够服齐,且我楚与齐人也疏于往来,其事难料。”

楚王章颔首道:“齐人欲复其桓公之霸,田氏欲广齐地而扬己威,乃与晋争,我楚国确乎应该联络齐国……联络田氏。曩昔晋人以吴人制我,我今当以齐人制晋——越其远矣。”

归生一拱手:“是故,臣请为大王使齐,觇其田氏之意。唯所封小弱,而齐在千里之外,恐复为宋人所侵,不敢远离。”

楚王章笑道:“临淄之与娄林,不若郢都之远。”

“是大王召臣,则臣若因此暂离己封,而娄林为宋所破,大王必不罪臣。”

“会稽之距娄林,亦不近便。”

“其有水道沟通,行之速也。且今岁淮东亦旱,尚须自吴、越籴粮,乃不得不往会于越王矣,无可奈何。”

楚王章心说你还总有理啊。听昌文君的意思,是愿意为不穀跑一趟齐国,瞧瞧田恒究竟何许人也,能不能促成楚、齐结盟,共同对抗晋国,但又怕疏忽了领内之事,所以要请不穀先给他一个保证。

思来想去,郢都确实缺少杰出的外交人才,昌文君恰好又封在娄林,距离齐国较近,那么由他使齐,最合适不过了。嗯,即便昌文君不主动请缨,估计不穀思虑数日后,也还是会派他跑这一趟的。

由此安慰归生道:“宋虽附晋,然方立新君,必不敢复横挑我强楚也,昌文君不必过虑。不穀当命淮上诸邑,自水道输粮于徐,严令徐尹,助守昌文君之所封。若其有失,徐尹之过,昌文君无罪。”

归生心说你只答应往徐县输粮,怎么不肯多给我点儿粮食呢?但“徐尹之过”四个字,听着还是挺舒心的。就此应承下来。

辞别楚王章之后,返回自家府邸——如今是老娘和兄弟两口子住着。其实归生入郢之后,第一站就是回家,但只跟老娘、兄弟打个照面罢了,连弟媳妇儿都没见,便先往王宫求谒。原本以为,楚王章还会翌日再召,谁成想直接就给领进宫去了,一直恳谈到日落西山。

由此归府之时,吴姬母子早已准备好了晚饭,就等着他呢。倘若因为别事耽搁,导致一家人都饿着肚子吃不上饭,吴姬定会埋怨归生,但这回终究是去觐见楚王嘛,吴姬便有怨气,也只好先忍在肚子里。

只是在吃饭之时,问归生道:“大王召汝归郢,何事啊?可有提起汝弟么?”

归生心说楚王章跟我谈国事,怎么会想得到平胥呢?他又不是什么能够影响国政的大人物……但还是顺着吴姬的心意,编瞎话说:“大王召我,为定贡赋也。也曾提起子余,云子余奉公甚谨,唯尚年轻,不便遽升其职。”

吴姬不满道:“其王子群与屈氏,次第进用,司马子叡(王子通)止比子余大两岁而已……”

就连平胥都有点儿听不大下去了,忙道:“大王爱弟,儿焉能与之相提并论?”

但是总体而言吧,这顿饭吃得还算和睦。归生估摸着,终究是母子之亲,是一家人,相处久了容易起矛盾,分别既久,反倒说不出什么拌嘴、顶牛的话了——无论自己还是吴姬,咸皆如此。1

而且瞧吴姬对弟媳妇许姜始终言笑晏晏,颇为宠爱的样子,可能席面上没有文姜在吧,也是她对待自己尚算和蔼的重要缘由……

吴姬矢口不提文姜,仿佛压根儿就不存在那个大儿媳妇似的。反倒是平胥主动探问道:“阿嫂既诞子,身体可还康健么?”归生点头道:“还好,只是胖了些……”吴姬在旁听了,这才直接跳过大儿媳,问归生:“汝子起名为安?今已周岁矣,可惜尚不能得见。”

归生忙道:“且待大些了,复朝郢,必携之来拜问阿母。”

吴姬也不提我去娄林瞧瞧孙子吧,归生也不主动说娘你跟我回去一趟吧,双方都认为一切维持现状是最好的事儿。

翌日一早,归生前去拜访屈固,跟从前不同,屈固并未在门内等候,而是直接迎出了门外——因为归生今为封君,与执政平礼,其实论身份是要超过屈固这个莫敖的。

但两人之间,其实并没有太多的话可说,只是通过拜问维持友好关系罢了。由此归生坐不多时,便即辞出,转而前往司马王子通府上。

可惜到了门首一打问,王子通恰巧不在,跑南方督查郧、轸等县军赋去了。归生留下礼物,便归己府,才刚坐定,门上来报:“王孙脍求见。”

归生对这位能言善辩的周王孙,还是颇感兴趣的,由此亲自来到庭中迎候,却见王孙脍并非一人前来,身后还跟着一位士人,窄面长髯,翩然而有出尘之态,见礼后自报姓名:“我,宫厩尹之友,居安是也。”

归生不由得斜瞥一眼王孙脍,心说居安子之名我是久仰的了,却也知道他今为景宽门下贵客——你怎么把他给领来啦?且这居安也鬼,不提景氏,只说自己是栾偃的朋友,则此来究竟是何用意啊?

王孙脍拱手道:“我与居安先生偶遇于昌文君门前,乃同入也。”同入而不各自报名,这分明是谎话嘛,但查其言下之意:即便我是跟居安一起来的吧,他要做的事儿,要说的话,全都与我无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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