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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看书 > 历史 > 霸楚 > 第五章、形同陌路

宾主坐定之后,居安子首先恭贺归生:“闻昌文君逐去宋寇,且能深入其境,掳其民人,大扬我楚国之威,特来拜贺。”

——别以为你上奏中不提自己入于宋境之事,我就打听不到,俺们景氏在徐县可是有人的。

归生不理他,却转过头去问王孙脍:“是故司马误以为我已有所得,乃不肯如约,大为补偿,而止送二小鼎来么?”

王孙脍忙道:“司马伐宋,为服宋也,不敢如郑人般横敛,故其所获无多,虽得宋人为偿,皆献之于大王,自身一毫不取。便其二鼎,亦私家之物也,自知菲薄,故使我来向昌文君请罪。”

说着话,避席而揖。归生赶紧起身,以示不敢受礼,但还是忍不住埋怨道:“我虽逐退宋寇,粮秣损耗甚巨,被迫要向越王请求籴谷。不敢有怨于司马也,实因困窘而愁烦也。”

王孙脍道:“土地尚在,复得人口,假以时日,必可饶富,昌文君不必愁烦。”顿了一顿,又说:“至于传言,昌文君曾入之于宋境,我也是才听居安先生说起的……”

一脚就把皮球重新踢回到居安子脚下。

居安子赶紧接过话茬:“惜乎,鲁阳在西而娄林在东,悬隔千里,否则若昌文君请籴,令尹断无不允之理。”

归生瞟他一眼,冷笑道:“不敢请籴,但望令尹见人落井,毋急下石可也。”

居安子微微笑道:“此前之事,周王孙已告之昌文君矣,想以昌文君之能,预知其事,乃必可转祸为福。”

“此为司马之惠,令尹焉敢贪其功为己有啊?”

“因令尹必知司马将施惠于昌文君也。且若令尹使人传言,昌文君其肯信否?”

归生不由得失笑道:“先生果然不负盛名,能讳君之过而饰君之非者也。则不知先生此来,究竟何以教我啊?”

居安子正色问道:“不知昌文君可曾读过孙武子之兵法乎?”

想当年伍子胥荐孙武于吴王阖闾,献上其人所著兵法十三篇,也就是后世大名鼎鼎的《孙子兵法》,阖闾大喜。虽然就理论上来说,如此经典,阖闾就应该深藏于王宫之中,外人很难再读得到;但事实上,孙武著书还在入吴之前,在老家齐国是有备份的,就此因为作者之名显扬,书籍也很快散布到四方。

当然啦,归生之前,并无印刷术,甚至于连纸张都没有,这年月书籍的传播,全靠手抄,所以效率极其低下,还很容易产生缺漏。再加上吧,估计孙武留在齐国的只是草稿而已,由此世人皆爱《孙子兵法》,但真正能够找全和读全了的,还并不是太多。

至于归生,穿越前就曾通读过这部书,不少章节还能背诵,但穿来此世之后,也是前些日子才刚得到了正式抄本,和自己的记忆相对照,大差不差,细微处仍有不少异写——估计是后世传播,甚至于主动勘误所导致的吧。

由此颔首道:“孙武子十三篇,不敢说能背诵,亦皆通读也。”

居安子闻言不禁微微一愣,实话说,他所读到的《孙子兵法》全是残篇,还是自己费尽心思给拼凑起来的,没想到昌文君倒曾通读……再一琢磨,也对啊,越既灭吴,此书真本必入于越王之宫,而闻越王甚重昌文君……

但其实吧,归生所得之书,并非向勾践索要来的,而是朱雒在吴亡前私抄下来,暗中传授给了外甥。

由此居安子便道:“孙子曾云:‘夫吴人与越人相恶也,当其同舟而济,遇风,其相救也如左右手。’今昌文君与令尹虽有隙,所乘同舟,便不相救如左右手,亦不当如昌文君适才所言,见人落井而复下石也。”

归生冷笑道:“先世之仇,令尹或不敢忘,我却不曾谋害令尹。先生此言,不当来说我,何不归谏于令尹?”

居安子道:“令尹向无害于昌文君,此前与宋大尹之谋,亦绝非因公事而报私仇也。然昌文君入郢,昨日往觐大王,今日往拜莫敖与司马,令尹置酒而待,昌文君不至,乃愕然曰:‘岂昌文君记恨前事,终不肯释然乎?’乃使我献玉斗一双,向昌文君致意。”

说着话,便从袖中取出一对青绿色的小巧的玉斗来,双手奉上。

归生接过玉斗,心里多少有点儿冲动——我就应该“置之地,拔剑撞而破之,曰:‘唉,竖子不足与谋!夺项王天下者,必……’”

好吧,出戏了,谁让你送的是玉斗呢?3

随手将玉斗置于案上,徐徐说道:“我与景氏有隙,楚人莫不知之,而析君在西,令尹在郢,我在东陲,千里之遥,非左右手也,不能相援。但望行如陌路之人,无相害,足矣。”

居安子避席而拜。归生问他:“先生何必如此?”居安子道:“我入令尹门下不久,景、平二族往日恩怨,皆民间传说也,知之不详,且未必可信。为令尹谋,正不必龃龉于平氏,然公子墨肩在郢行道,令弟右领车行不避……”

归生微微一愕,插嘴问道:“墨肩?为何不守鲁阳,而要居郢?”

墨肩乃是景宽的嫡长子,照道理来说,既授封邑,而老爹仍留郢都,他就应该就封去代父处理政事啊。如今父子俩全都在郢,且听说连景平也在,那你们究竟把鲁阳交给谁了?彻底放养吗?心真够大的……

居安子解释道:“为公子墨肩尚幼……”

“几岁了?”

“年方十五,孟夏之月足十六岁时,将冠。”

归生当即冷笑道:“彼乃封君之子,而右领为封君之弟,何必避让?且焉有大夫而避孺子之理啊?”

他曾经关照过平胥,说你打算入郢任职,那就难免要跟景氏、沈尹氏打交道……

平胥心恨叶公子高,归生可不恨,且他跟子高最后吧,可以算是忘年交了,与沈尹射关系也还不错。由此提醒平胥,你多让着点儿沈尹氏,一则他兄弟令尹、司马有份,二则我暂时还要屈与委蛇,甚至于引之为援手。

即便对于景氏吧,归生绝不肯热脸去贴冷屁股,过往景宁为令尹的时候,他就从来不访不拜,却也担心平胥肆意妄为,更加深两家的矛盾,对己不利。由此叮嘱平胥遇事,遇事情不妨稍稍避让一步。

可是平胥可以避让景宽甚至于景平啊,人好歹是你叔伯辈呢,却为何要避让景墨肩呢?封君大子了不起啊,我家也有一个!哦,我还没正式册命平安为大子呢,就不知道景宽有没有册立墨肩了……

终究墨肩未冠,还是个小孩子,哪有成年人,且是国家大夫避让一个孺子的道理?

居安子忙道:“公子墨肩承欢膝下,如道树之有凭,而昌文君在千里之外,令弟孤身奉母于郢都,如旷野之独木,若恶令尹,于令弟不利啊。此非令尹使我质问昌平君,实我为令弟谋……”

归生继续冷笑道:“皇考杀先令尹、司马,我不曾相助为虐,而景氏移恨于我,则复移恨于吾弟,宜矣,岂避让而可得免乎?且令尹终将归封,则娄林、鲁阳,风牛马不相及,自可相同陌路之人。”1

居安子轻叹一声,拱手道:“实不相瞒,令尹即将卸任归封,而欲留公子墨肩于郢。实恐其与令弟更起龃龉,即昌文君欲为陌路之人而不可得矣。”

景宽即将卸去令尹之职,本在归生意料之中——那家伙靠着此前的诡计,已经把八个月代理令尹生拖成了将近两年的正式令尹,其为家族所做的各种安排、谋划,应该也基本到位了,可以撤啦。然而听居安子所言,景宽是打算等儿子墨肩冠礼之后,留其在郢都任职的。

这是为了继续保持自家在朝中的影响力呢,还是仅仅给楚王章递交一名人质,避免遭受猜忌呢?

很明显,居安子今天来,是帮忙景宽释放善意的,希望两家勿相争斗。其实归生原本恨的只有景宁、景朝兄弟——如今景朝表面上貌似是认怂了——于景宽、景平,只是厌恶他们跟着景宁的指挥棒走罢了。此前景平也曾释放过善意,归生不置可否,而今居安子来,归生口称愿为“陌路之人”,也就等于表态:人不犯我,我不犯人,起码到目前为止,我还并没有主动对付景氏的必要。

且也没有足够的实力不是?

继而居安子提起平胥和景墨肩争道之事,是担心将来双方家长都归封了,单留下那俩堂兄弟跟郢都互动,怕会加深矛盾,最终引发两位甚至于三位封君撸袖子下场。由此先打个招呼,希望归生可以多少约束一下平胥。

归生心说我自然会叮嘱兄弟小心的,能忍则忍,但自身作为封君,却不可能放什么软话。由此轻轻摇头道:“大王驾前,但论忠心,可问曲直,孔子云:‘自反而缩,虽千万人吾往矣!’”

居安子闻言,瞥一眼一直跟旁边儿假装发愣,不说话的王孙脍,复向归生恳求道:“请昌文君引周王孙与令弟相见。”

“这是何意?”

“令尹已请周王孙为公子墨肩之师……”

王孙脍赶紧跟旁边撇清:“虚名罢了,我无才无德,安能教授鲁阳公子啊?”说着话,跟归生一对眼,归生当即明白,景宽是怕自己儿子将来孤身在郢,没有依靠,所以通过拜王孙脍为师,想要得到王子通的照拂吧。

居安子不理王孙脍的解释,继续说道:“则若昌文君肯使令弟亦听周王孙,设有误会,周王孙可以居中转圜,无虑矣。”

归生并不作答,只是想了想,问道:“则若令尹归于鲁阳,居安先生也要随他而去么?若先生留在郢都,或可约束墨肩……”

居安子摇头道:“我之行止,虽然未定,然区区处士,不过令尹之客罢了,安能约束公子……”

王孙脍赶紧插嘴道:“我亦不过处士,于司马府上为客罢了。”

居安子不由得横一眼王孙脍,心说来时不是说得好好的嘛,怎么你每句话都在撇清呢?

“王孙终为周天子之裔,且昭王恩养宫中,司马奉之若兄,岂能谦言为客啊。”

归生笑笑说好吧,既然周王孙来访,我便叫兄弟出来,一起设宴款待。完了用眼角去瞥居安子,那意思:我只款待王孙脍哦,您是不是该撤了?

谁想居安子将身一侧,对王孙脍道:“久闻昌文君善治饮食,今幸为王孙之副,受其飨宴,在此,先谢过王孙了。”说着话,深深一揖到地。

王孙脍不由得面向归生,微微苦笑——人都这般表态了,难道我能轰吗?归生心说你不能轰,那打算款待你的主人,我自然也不可能轰啊,否则你这客人的脸往哪儿搁?

于是轻叹一声,对居安子说:“诗云:‘相鼠有皮,人而无仪;人而无仪,不死何为?’”

居安子毫不犹豫地回答道:“礼不下于庶人,我,庶人也。”我就不要脸了,你能拿我怎样?2

其实归生并没有那么小心眼儿,因为厌恶景氏,就连带着不愿款待居安子,而且刚才那段争锋相对的话,聊得也挺开心的。他心中真真正正,多少有些埋怨的是栾偃,你既然跟居安子熟识,也知道此人多智,为啥当初不想着向我举荐哪?

由此既然居安子坚决不肯辞去,归生也不差多一个人吃饭,便命平胥出来,与二人相见,完了设宴款待。席间居安子妙语如珠,王孙脍也是个既能吃又能聊的,每常与居安子相互吹捧,偶尔也相互拆台,就跟说相声似的——还是两头沉——倒是宾主尽欢,及夜而散。

完了归生私下里对平胥说:“令尹既欲辞任归封,则其继任者,或仍为沈尹氏。汝当从我前言,毋逆沈尹氏……”

平胥恨声道:“可惜,使老贼善终,不能杀之……”眼瞧着老哥表情不善,忙道:“阿兄放心,弟亦知道,叶公虽杀皇考,终究是为公事,弟欲报之,亦当循正道而报。若沈尹氏无害于楚,复无隙可乘,弟是绝不会轻举妄动的。”

归生心说你若真有这种政治上的洁癖,其实也好。就此转换话题,说:“我家与景氏、沈尹氏或许有仇,而与司马无怨。司马,大王之爱弟也,必能久在其位,其既兄事王孙脍,今故引子余与王孙脍相见。此人颇有智谋,当结交为友,遇事不妨请益之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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