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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看书 > 历史 > 霸楚 > 第九章、绞尽脑汁

第一次弭兵之会,在宋大夫华元的穿针引线之下,先是晋国郤至聘楚,代表晋厉公与楚共王定盟,然后楚公子罢聘晋,代表楚共王与晋厉公定盟,最后两大强国的代表才在宋国西门之外歃血盟誓。

所以归生举那个臣子自相为盟的例子,压根儿就说不通,但在遭到田恒反驳之后,他却并不还嘴,只是笑而不语。

那意思很明确了:我刚才就说过,先例是可以打破的。再者说了,你肯让我去临淄朝见齐侯,与之定盟吗?而今你执齐政,我跟你定盟不就结了?

由此田恒也便不再深究,只是问:“若我与昌文君盟,于齐国何益啊?”

归生道:“田大夫虽救郑逐晋,而晋师实自退,未与交锋,则以智伯之脾性,焉能无怨?齐与晋争,屡败,遑论大夫一身而当晋执政之怒乎?且晋师之退,亦因寡君阅兵于方城之外耳,唯恐楚、齐联兵所向,晋无以敌。

“楚、齐两国,皆与晋山水相连,越则远矣。以是大夫欲拮抗晋人,与其盟越,不如盟我……”

“是盟楚,还是盟昌文君?昌文君乃能定贵国国君之计否?”

归生笑着摇摇头:“我非田大夫也,然晋人亦当知惧矣。且我能解大夫举棋不定之忧。”

“何以解之?”

归生正色道:“齐、鲁为兄弟之邦,虽常攻伐,终究齐大而鲁小,鲁实服于齐,料想大夫必能说三桓,使纳鲁君。若其不纳,越必伐之,伐而使服,鲁将附越而不亲齐矣,则越、鲁相连,诚恐大夫食不能咽,寝不得安。

“若大夫先使三桓与鲁君盟,纳其归国,则越人再无名义伐之。三桓仍执鲁政,必德大夫;鲁君得归,亦德大夫;复使告知越君,越君亦必贤大夫而亲齐。是一举而服鲁、和越,大夫岂无意乎?”

田恒捻须沉吟良久,才问:“然则越侯千里北上,都于琅琊,鲁既定而无所伐,岂彼所甘愿哪?”

“越君为伯,志在扬威于海内,而无意于田土耳,若不然,定先砌辞以侵齐,而非谋于定鲁——若败齐,则鲁自服;但服鲁,反生恨于齐矣,岂非先后颠倒?是故越君虎视于琅琊,将观诸侯之政,而敢无视其威,仍攻伐人国者,舍智伯而其谁?

“正如大夫曩昔所言:‘从来欺凌他人者,皆不在矣,智伯如此,岂能久乎?’则越伐晋,若破其师,齐可借势矣,越得其地不能守,终必入之于齐。如此,大夫可借越君之柄,以要于晋,而无虑越君之侵齐矣。”

田恒又再沉吟良久。对于归生所言,他是半信半疑啊,因为不了解勾践究竟何如人也。即便根据此前盟会时的接触,不似夫差般恃勇蛮横之辈——你瞧,勾践竟然懂得去借周天子之势,这就比夫差高明了不止一筹——但他既然迁都琅琊,难道仅仅是想显扬霸主之威么?就真的没有什么土地方面的欲求?

琅琊就好比是一柄利剑,正顶在自己胸腹之间,倘若能够执其权柄,自可西向敌晋,这若是用不好,直接先给自己开了膛也未可知啊!

不过么,不管乐意还是不乐意,越剑如今就在这儿横着呢……

于是问归生:“闻昌文君曾数次与越侯相见,则观其人,究竟如何?”

归生答道:“越君老矣,是故但扬其威名,而不肯贻祸于子孙也。”

归生这趟来会田恒,主要有三个目的:其一,观其人究竟如何。不过根据原本的历史发展可知,田恒是不大可能如同崔杼、庆封,或者晋国的范、中行等家族那般瞬间倾覆的,即便历史可能因为自己小蝴蝶翅膀的煽动而改变,具体到田氏,多半仍可在数世之后,以陈代吕,以妫代姜。

归生从前就对范蠡提起过此事——当然啦,没敢说田氏终将篡齐,只是说这家子且亡不了哪,并将更加煊赫——范蠡并不怎么相信。为啥呢,因为归生连田恒的面都从没见过,空口白话,何以取信于人哪?

倘若是晋国诸卿之事,还则罢了,因为楚、晋是大敌,楚人随时都瞄着晋人呢,即便归生从未履晋,更没见过智瑶、赵毋恤他们,或许同僚之间,也可提供足够的例证以资其判断。至于齐国,天南、海东,来往不密,那归生你究竟是凭的什么,才下此论断的哪?

难道果真“秀才不出门,能知天下事”?这年月还没有类似说法啊。

如今既见田恒,与之恳谈,不管经过怎样,结果如何,归生回去后都可肆意吹嘘啦——田氏必昌,你问为啥?因为我跟田恒见过面,说过话啊,我有自己清晰的认知和准确的判断。

至于他此来聘齐第二个目的,就是拉近楚、齐之间的联系,以便共同对抗晋国。越国虽与楚盟,且勾践得为霸主,终究位置太过偏远了,哪怕迁都琅琊,距离晋土尚有千里之遥,可以做为后盾,不能引为犄角也。

但若楚、齐之间正式定盟,必遭晋人之忌,说不定就此引发智瑶某些过激反应,则中原局势终将迈向何方,结果对楚国是否有利,谁都预料不到。由此楚王章命归生聘齐,却并未颁下正式国书,也没要求他必须盟齐而归,就仅仅是先做观察、了解,以及试探罢了。

所以归生说我此来,不是代表寡君与齐侯定盟的,而是自己请与田大夫定盟。倘若田恒肯与归生盟誓,则他既执齐政,齐国的态度也便可以了然了,即便二君不会,不经正式的盟会歃血,在对抗晋国的问题上,也自然可以协同步调,互为策应。

而且归生从前引越国为援,从而取得楚王的信重,他如今也可以再引齐国为援,使自己在朝堂中拥有更大的发言权啊。

至于第三点,则是为了解决三桓与鲁侯蒋之间的矛盾。

正如归生所说,鲁侯蒋既向勾践请援,勾践又急于北上,迁都琅琊,那是一定会发兵讨伐三桓的,甚至于不仅仅使鲁侯蒋复位,还会直接族灭三桓。如此一来,鲁必附越,而齐人绝对不可能善罢甘休。

从前鲁、越之间勾勾搭搭吧,勾践使范蠡聘鲁的目的,也是要请鲁侯蒋从中斡旋,方便把齐人拉上自家的战车,对此,齐国君臣大可睁一只眼,闭一只眼。但若勾践真的服鲁,则齐、越争鲁,必定撕破脸皮而起攻伐。先不提齐、越若争,晋人再无东顾之忧,楚国所受压力必大吧,在归生看来,越国方面肯定打不赢啊。

当今天下,四大强国,其实排位顺序很清晰,首先是晋,即便说不上达到第二位两倍的实力,也差不太多了;其次为楚,第三是齐,第四是越。越国瞬间崛起,论起实力来,距离老牌强国齐、楚还都有相当大的距离。

而且越国的统治中心是在长江以南,泗东、淮北,大片羁縻之土,田地贫瘠、户口稀少,控制度也很差,即便迁都琅琊,那琅琊也跟飞地没太大区别。在这种形势下,倘若齐人倾国来攻,勾践压根儿就扛不住。

即便能扛住一时吧,国力也必大为损耗。想当初夫差就是这么作死的,虽然海陆两道兴兵,数败齐师,其实田恒只是借此消耗政治对手的实力罢了,并未使出全力。即便如此,吴国也因为北线战争而虚耗其力,导致再无余暇顾及越人,南线遂彻底崩盘……

虽说夫差殷鉴不远,归生相信以勾践之智,不至于轻易蹈其覆辙,但两大强国一旦交兵,真不是那么容易停下驰骋战车来的啊。万一越人深陷泥淖,甚至于大败亏输,泗东、淮北必定有变,归生也就白费那么大力气抱勾践的大腿了。

由此才向田恒献计,赶紧的,利用齐国对鲁国的影响力,你赶紧先说服三桓接纳其君,双方立誓,再不相犯。你以为鲁侯蒋真有一举掀翻三桓的志向吗?他不过是忧心于季孙强等人跋扈,唯恐自己将来难得善终罢了。只要三桓发誓不再咄咄逼人,鲁侯蒋应该很愿意维持现状,钟鸣鼎食,乐其余年。

如此一来,鲁侯蒋得以归国,勾践便再无借口发兵服鲁了,顶多让鲁国割点儿土地,献点儿财货,作为其君寄居请援的酬答罢了。齐、越之间,只要不因为鲁国而闹翻,则各有顾忌,再动兵戈的可能性便很低啦——环顾周边地区,除鲁国外,再无必争之地了啊;至于远处,非关核心利益,相信双方执政者自有足够的智慧,可以维持哪怕只是表面上的斗而不破。

归生如此规劝田恒,田恒不置可否,只是问,你看那越王勾践,究竟是怎样的人呢?会不会一时昏聩,做出什么对齐、越双方都无利可图的事情来呢?归生对此的回答是:“越君老矣,是故但扬其威名,而不肯贻祸于子孙也。”

言下之意,勾践还是明智的,肯为其子孙考虑;而且他岁数不老小啦,一旦薨逝,则越国再不为齐国之忧也。

田恒依然不作表态,只是说:“日夕矣,当为昌文君治膳食,以尽地主之谊。请昌文君暂移偏室暂歇,候我再请。”

归生也知道,举凡类似国家大事,不可能如同历史书上那样,游说者堂堂堂一篇谏言,受话者当场就会开窍的,且即便开窍,也必须再多方听取意见,尤其是自家臣下的意见,才能决定大政方针。估摸着田恒要多考虑考虑,那好吧,我也不必逼人太甚。

便请告退,被田氏家臣引往别殿歇息。他这儿才一下堂而去,田恒便召其亲信来,先不提昌文君今日良言相劝、献计献策,而只是把归生所引用的那两篇预言,赶紧背诵一遍,让人记录下来,秘藏私府。2

不管是真是假吧,这些话将来可能有用,我得记录在案。

随即摆设宴席,珍馐百味,款待归生。席间也不说什么国家大事了,只是恭维归生善制农械,象你发明的什么耧车、曲辕犁啊,连我齐国之人都开始使用了,确实大有效用。不知道昌文君还有什么新发明没有,可以教授给我吗?

我必重金酬谢也——连那些从前“盗用”的专利,全都付钱!

归生笑着回答道:“自管夷吾开鱼盐之利以来,齐国饶富,甲于诸侯,不似我在淮上,困穷,乃不得不绞尽脑汁,制新器以利农耳。”

田恒闻言一愣,心说脑子里有汁么?如何绞尽?不过大概意思还是能够听得明白的。旋听归生话锋一转,开始大谈儒家爱人之意,田恒口中唯唯,却基本上左耳朵进,右耳朵出,压根儿就没往心里存。

宴罢,乃请归生归寝,田恒自召心腹前来商议不提。翌日起身,复设宴款待,朝食大吃一顿,夕食又再大吃一顿,对话或有营养,或无营养,却绝不再涉及别国之事——不管是鲁,还是越——归生偶尔把话题引过来,田恒赶紧给岔开了。

归生心说行啊,我就等着你定计吧。照理论上来说,你若还有所犹豫、不解,必定再向我探问啊,既然不提,估计快要下决断了。

然而正当夕食之际,忽有家臣匆匆来到门首,侍坐者赶紧起身去私下搭话,然后疾趋主位,笼手而附田恒之耳。田恒便朝归生一扬手:“昌文君胜饮,恒请更衣。”

所谓“更衣”,就是上厕所的委婉说法,因为这年月贵族皆着广袖深衣,或者上衣下裳,无论大小便都很不方便,倘若一不小心濡湿了衣襟——可能性是很高的——往往会临时更换一套外衣,故称“更衣”。

当然归生也明白,田恒并不是要去上厕所,“更衣”是如厕的婉言,此际如厕却也是出而向家臣探问的婉言——这究竟是出什么事儿了,要着急打断田恒跟我喝酒?

好在田恒去不多时,便即返回,坐定之后,手扶食案,沉吟不语。归生拱手问道:“我看田大夫面有忧色,不敢动问,我可能为解烦忧否?”

田恒轻叹一声,注目归生,一字一顿地说道:“适才得报,越侯已至琅琊矣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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