归生问居安子,如今的楚国能够打败晋国吗?居安子说难啊,随即解释道:“论土地,楚、晋相侔,论户口,楚虽不如晋,去亦不远,然楚、晋相争,十战而七北者,为得道寡且其军不整也。”
王孙脍在旁边插嘴问道:“中原诸侯,多目楚国为蛮夷之邦,宁从晋、齐而不肯从楚,且楚恃强凌弱,往往师出无名,是故失道,此事人尽皆知。然楚王两广,天下劲旅,方城外及城父之卒,亦并精锐,楚人之轻生而好名,不输于晋,何谓楚军不整啊?”
居安子道:“楚有三军,为左中右,晋有三军,为上中下……哦,今止二军矣。其名相似,其实则不然,楚之三军,除中军之两广外,不过杂列诸县之卒,不如晋之两军,四卿统之,部伍协作,申令严明……”
晋文公当初就是为了对抗楚国,而设置的上中下三军,分命六卿为其帅、佐。其后又增添过新军,等到赵鞅执政,加以缩编,改成上下两军,赵、智、韩、魏四卿为其帅、佐。
所以楚国三军,除了惯常为其中坚的楚王两广外,左右两军都是诸县之兵,临时加以编组,既缺乏配合,倘若主将威望不够的话,也根本掌控不住。不象晋国三军或者两军,都是几个大家族在指挥,无论帅还是佐,都有明确职任,且长期在职,方便发号施令。1
由此居安子才说,他查考楚、晋之间的多场大战,楚军之失败,多数都是因为一翼孱弱,率先崩溃;而晋军的失败,多数是主将无能所导致的。如今晋之四卿,据说都是有勇有谋的俊彦之士,而且年纪不大,冲劲儿足够;然而楚国方面,谁能真正统合数县乃至数十县之卒,担任一军之主将啊?
从前叶公子高还活着的时候,或许可以把方城外多数县卒全都归其麾下吧,等到子高去世,很难再提得出合适的人选来了。
归生问道:“其景氏、昭氏,乃至于屈氏,并为封君,名显而位尊,乃不能统领一军乎?”
居安子摇头道:“为是封君,乃更不敢与闻诸县之军事矣,其名虽显,其位虽尊,而不得卒伍所信,奈何?且我但知景氏也,析君、鲁阳君,若其麾下皆己卒,或可与晋人一战,惜乎不过数十乘;平舆君理民为优,争战未见其长;至于阳城君……”微微一笑,不多说了。
阳城君屈春,向无盛名,也无功绩,他完全就是因为乃屈庐之子,屈氏嫡长,这才被封为君的。至于能不能上阵作战,居安子并不看好。
归生原本不过随口一问,没想到居安子还真有不俗的见解,于是正色问道:“则在先生看来,楚制要如何变改,才有望与晋人相争哪?”
居安子埋头吃菜,不说话。
归生瞥一眼王孙脍,王孙脍会意,便催促道:“不过宴间闲谈耳,既受昌文君佳馔,何以言之不尽?若如此,我不敢再领你来叨扰昌文君了。”
居安子这才放下筷子,对归生说:“楚制如河上百尺之冰,非炬燎所可化也,言之何益?”
“他山之石,可以攻玉,事物之理,可资政道——先生何妨一说?”
“那我便姑妄言之了。楚之弊,在用人唯重血源,诸熊任事,而不及别姓也。然即如此,诸熊千万,未必无能任将帅者,当命其三五人,使总一方军事,统合诸县并封君之卒,以为司马之佐弼。2
“司马虽号楚王之下全楚之帅,其实直领不过两广罢了,其于诸县尤其偏远之卒,将士也疏,督责也浅。则大王若能将邓北诸县之卒,归于析君所领;方城外之卒,归于鲁阳君所领;城父之卒,归于平舆君所领;东陲之卒,归于昌文君所领,使自统合、整训,期以十年,或可与晋人相争矣。”3
王孙脍当即一针见血地指出:“如此一来,则景氏如晋之智氏矣,平氏、昭氏,如赵、魏、韩矣,诸君并雄,而王室为削,此岂大王所乐见哪?”
居安子一撇嘴:“昌文君但问楚如何败晋,不问楚王如何败晋,我故有是语,且有言在先,口说无益。今晋之四卿,唯韩氏为公室血殷,我楚诸君,则皆熊氏之后,一缶之肉,何分彼此?”
归生心说,你的意思换成大白话,就是“反正都是一家子,肉还是烂在锅里的”,对吧?这话去跟楚王章说,他非当场拔剑劈下来不可啊!1
正想说居安先生见识超卓,只可惜这拿出来的对策,实在不咋样……只听居安子又再说道:“其周初所封诸侯,及楚国在江汉之间,本小,地不过百里,户不过数万,乃可一君而统之。逮其地广、人众,乃必分任大夫,若不分,国亡,若分,公室削,列国无不如此。”
随即笑笑,说:“倒是也有例外,如吴、越,为其兴也速焉。还有楚国,楚虽多难,而王室之威不堕,能为天下之强,东西两千里,已至极矣,何必再谋败晋?所求不知餍足,乃必罹祸。”
王孙脍问道:“难道就一点机会都没有吗?”
居安子答道:“也不好说,若晋国诸卿复争,自阋于墙,自削其力,楚国或许有隙可乘。”
王孙脍望向归生,问道:“如居安先生所言,昌文君以为如何啊?”
归生刚才一直在反复咀嚼居安子的话,并未开言,听问才笑笑说:“居安先生欲使我总东陲诸县之卒,然城父之东,尚有几县,有多少兵车啊?不过吃我之宴,不便舍我于外,将出来凑数罢了。且我亦不能战,不敢说强过平舆君和阳城君。”
自谦几句,就此将话题收束,顿了一顿,转问王孙脍:“王孙去周,不如居安先生三世于楚,则于周事,尚知晓否?”
王孙脍摇摇头,说:“我为姬姓所弃,生而在楚,与周人素无往来,焉能有所知?”
“仿佛听说,今周天子名……介,是元王大子?则与王孙如何称呼?”
“是我从侄。”
归生想了想,道:“尝闻昔周景王欲立尊先君为大子,然如宋景公一般,未行礼而崩……”心说咦,偏偏这俩货还都谥“景”,实在太巧啦——
“……国人乃私立悼王猛,尊先君因尹公之谋,弑……除悼王而自立,惜乎为晋人相助敬王匄,逐尊先君。若无晋人插手周室之事,则尊先君得正位,今王孙亦天子矣!”
王孙脍苦笑道:“事已至此,复言何益?且若先君不为晋人与敬王所逐,自有嫡长,我庶子也,终与大子无份。”
归生笑道:“昔晋人可以拥立敬王,焉知异日,我楚人不能拥立王孙啊?”
王孙脍闻言,不由得大吃一惊,随即感觉心中似乎有一片小芽,开始蠢蠢欲动,想要破土而出……赶紧摆手道:“我安敢有此奢望,但得长居郢都,子孙得食,于愿足矣。”
反倒是居安子开言相劝——其实是揶揄也说不定——“王孙之志也小。我言楚不能败晋,亦云若晋人自削其力,楚师未必不胜。则若楚王之师,可以北出伊、洛,逐晋人而复问九鼎,为求稳固,自当别立周王。到那时候,舍王孙其谁啊?”3
归生笑道:“若王孙终有一日,南面为成周之主,千万不要忘了今日宴间之人啊。”2
王孙脍心说好吧,反正是在酒席宴间,闲聊打屁,那就随便假设呗,但求一乐——“周室衰也,天子之重,不如郑、宋之君,成周之田,不过一二百里,便我为天子,安能有益于昌文君与居安先生啊?
“若楚师相助,使归成周践位,我必命楚王为伯也……”
居安子笑道:“越王为取伯号而自贬为侯,楚王未必肯于效仿……”
“那便真将九鼎,拱手奉上,”王孙脍笑道,“周天子所有,不过如此。或者,将其一鼎,相送昌文君,复一鼎,相送居安先生?”3
“岂敢,岂敢,”居安子不由得大笑道,“我若得其一鼎,旦有,夕必为醢。曾不如请天子命我为卿士,于周郊封采百户。”
“何言百户?以先生之才,之功,非千户不能酬答也。”
“惜乎,便王孙为天子,未必有千户可以赐我。”
两人跟这儿互相揶揄,眼角一瞥,却见归生手捻不长的胡须,似在沉吟。王孙脍便问:“昌文君何所思啊?”
其实归生心想,天幸有王孙脍这个宝货在手,倘若我是楚王啊,必定设谋,争取把他拱上周天子之位,从而在与晋国的外交斗争中可以尽占上风。然而,该怎么谋划呢?这第一步该做些什么?虽说时机未到,但凡事预则立,不预则废,更立天子,大事也,哪怕提前几十年甚至于一两代人就开始准备,也是应当应份的。
但这话自然不方便宣之于口,由此听到王孙脍询问,当即脑筋一转,随便想了个理由——
“我方思曩昔庄王问鼎成周,王孙满答之,曾云:‘成王定鼎于郏鄏,卜世三十,卜年七百,天所命也。’则不知今之周王,是几世也?今之周祚,几百年矣?”
居安子摇头道:“周之世系,我不能尽知……”
归生道:“我也不能,但知楚之世系,熊绎之后,至于今王,三十世矣……”其实一般请况下,没人真去算当今君主是第几世,但归生从前不是编写过《幼学》嘛,从头梳理了一遍楚国的历史,所以才能一口道出确数来——“而熊绎与周成王同时,其难道周室也……”
王孙脍闻言,不禁有些慌张,赶紧掰着手指头计算周朝世系——虽说他对周王室的认知非常浅薄吧,终究是姬姓王孙,总得立牌位祭祖宗啊,所以对于世系传承,还是大概其了解的。
从周武王开始,成王、康王……算到周厉王,十世;继而宣王、幽王、平王……一直算到周元王,二十八世,当今天子介,是第二十九世……
我靠周祚将尽啊!即便万一,真能如昌文君所言,楚国发兵相助自己返归成周践位,那也是末代天子啦!
霎那间,王孙脍的脸色,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。
居安子赶紧安慰他:“王孙满所云三十世,虚数也,恰如所言七百年,焉能如此完整,而无结余?”
归生也帮忙找补,问王孙脍:“可曾计算了携王?”
王孙脍点点头。归生便道:“周时二王,当计为一世。”
周携王名余臣。想当初犬戎犯镐,周幽王死难,于是申、缯、许等诸侯立其大子宜臼,即周平王,而虢公却在携地拥立幽王之弟余臣。要到整整二十年之后,晋文侯(虽然同谥,却并非一百五十年后的曲沃系霸主晋文公)方才袭杀余臣,结束了这种“二王并立”的局面。
后世一般计算周朝世系,都不会算上余臣。但在这年月,余臣死后,并未被彻底从宗族谱系中开除出去,还上谥号为“惠”王,再过不久——大概在下一位周惠王登基之前——除去谥号,而只以地为号,称为“携”王。
这既然有号么,王孙脍计算的时候,也就把携王余臣给算一世了,归生赶紧提醒他,这位不能算,得刨掉。完了又问:“其王子颓、大叔带,及令先君,可曾计入?”
所言前二位,也是一度僭称王号,但很快就被人给收拾了的,跟王孙脍的死鬼老爹王子朝的经历,相差不远。
王孙脍答道:“自然不曾计入。”因为那几位压根儿就没有王号啊,也就大叔带曾封于甘,死后上谥号为“昭”,故此可以称作甘昭公罢了,由此他自然而然地,就把那三位给排除在外了。
归生又说:“既云成王定鼎时所卜,则或不当计入武王,而自成王为始……”里外里,我又帮你排除掉两世,则如今的周王介,就是第二十七世。
居安子也明白,虽说已然自居楚人,似乎与周无缘,但王孙脍不会乐意见到周祚将尽啊,还是得想想法子,免其过于惊惶、哀戚的为好——“或者传言不确,王孙满所云卜占周祚,并非三十世,而是三十代也。”
听到这话,王孙脍终于精神一振,于是从周成王开始,重新掐指算起——嗯,共王、孝王,其实是一代人;但平王实传位其孙桓王……最终的结果,周王介是成王之后第二十六代、第二十七世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