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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看书 > 历史 > 霸楚 > 第二十四章、逢君之恶

归生整理好行装之后,便暂且将平安交其外祖母照管,自己带着妻子文姜,及臣从数十人,与朱篪一起前往会稽。途中自然又在朱方停留两日,与朱雒密谈良久,完了还问朱雒:“我门下虚乏,无人可用,舅父家中若有贤才,可以商借一二否?”

不等朱雒回答,忙又补充一句:“其叔父燕便不用了。”

朱雒心说我知道你不待见王孙燕啊,我肯定也不会提,这话多此一举。当即向外甥推荐了孙覆等七名家臣,让他带去会稽。

继而,一行过奄,拜访苦成。看起来,苦成年近七十,寿数也快到了,最近一段时间三天两头地得病,并且眼花耳聋,竟连封邑之政都毫无精神过问。归生、朱篪,见之于病席之前,苦成这才听说归生即将往执越政,不免也是大吃一惊。

朱篪告诉他:“此范大夫之谋也,大王及楚王已允。”

苦成苦笑道:“世情多变,自古无先例之事,近年来层出不穷……我实老矣,将来的越国,唯君等所执,但求无堕先王之志。”

归生还想就越国政情,治理方案,听听苦成的意见,苦成却只是摆手,说自己去日无多,心窍闭塞,提不出什么好方案来,反倒容易扰乱昌文君的思绪,还是算了吧。

元旦前两日,终于抵达会稽,于赐早就安排好了,整理范蠡旧居,请归生入住。随即朱篪先入宫中复命,归生在越宫外等候,于赐亲自出来恭迎,将归生引入正殿叙话。

归生并非头一次见于赐,上回来吊勾践之丧的时候,便曾经打过交道。但当时算是接见外国使臣,大殿上的布置很隆重,七鼎陈设,且有越国群臣环绕,至于于赐,则身着孝服。而今使节往还,两聘归生入越,眨眼间大半年过去了,于赐已然除服,却也并没象他老爹那样戴冕着衮,装束显得颇为俭朴。

儒家谓斩衰之礼,守丧三年(其实是二十五个月),但其实原本的周礼便无此等漫长,贵族们因应具体情况,肯于久服的更少。尤其身为人君,平常有一大堆祭典、朝礼要主持,不可能连着三年都穿孝服啊。只是,终究身在丧期之内,倘若满身华彩,饰金着锦,也必定遭人讥刺。

归生心说我且看再过两年,你会换哪一身装扮,是贤君是昏主,目前可还瞧不大出来哪。

于赐完美继承了勾践的基因,身长而瘦,皮肤黢黑,还满脸褶子,年纪虽然不过四十许,瞧上去就跟五六十岁一样。他引归生登殿之后,先不去书案后坐定,而是立东面西,只居主人之位,随即深深地朝归生一揖,说:“寡人无计治理越国,渴盼贤者之助,乃幸昌文君不以寡人德薄,愿为执政,自当拜谢。” 2

归生急忙还礼,连称不敢,并且拱手请于赐上坐。于赐这才归书案后落座,遂命于案前设席,请归生可以贴近了说话。开口自然问:“前寡人问昌文君,昌文君云但固守旧业可也,不知今日来此,仍如前言否?”

当初你是楚臣,所以只肯说片汤儿话,如今既已应聘,为我越国执政,总该讲些更有道理的来给寡人听听吧?

归生道:“臣亦前言,须先问大王之志。”

他不再自称“外臣”,也不叫于赐“越王”,于赐听着挺满意,便说:“寡人实不如先君,乃望先疾步前行,若可稍稍追及先君旧步,始可登车矣。既登车而日行二百里,驰骋纵横,乃可复操舟楫,与狂风巨浪相搏。寡人之志,不过如此。”

归生拱手道:“臣请先为大王剖析先君之业,出言若有不恭,恳请大王宽赦。”

顿了一顿,开始长篇大论:“吴者,勾吴,越者,扬越,皆为中国目之蛮夷,且虽同为蛮夷,吴、越之兴,远不如荆楚。其荆楚,初不过周之外臣耳,奋扬十世,乃可与诸侯争雄;其时吴、越尚少人知,如山间野人,茹毛饮血,曾不知何为礼法,何为兵争。

“是以楚国势厚,虽晋人力削于北,吴人日侵于东,且吴师一旦入郢都,几覆社稷,逮申包胥请秦师来,楚即复兴。吴则不然,其兴也勃,而其亡也忽,夫差方前耀武于河上,而先君已率越师入于姑苏矣。既行成,不过区区八岁,吴便殄灭,千里之疆,咸入于越。

“所谓‘殷鉴不远,在夏后之世’,其吴之弊,亦越之弊,若所行不谨,徒以力斗诸侯,诚恐姑苏之败,亦将复见于越;且一败即颓,一颓即灭,灭而无望复兴矣——岂可不慎欤?”

于赐听了,表情不由得凝重起来,问道:“群臣亦常云我越虽雄强一时,底蕴不足,恐不能久。而先君既灭吴,拓土千里,及于琅琊,地不可谓之不广,人不可谓之不众,其必有此难乎?”

归生答道:“曩昔吴师之入郢也,天下皆惊。想楚国土地,其广过越,楚国户口,其多过越,而犹几覆,况乎越国?中原诸侯,多畏楚也,申、息、唐、邓,皆为楚灭,郑、宋、蔡、卫,咸害楚迫,且自齐桓公召陵之会,中原多霸,举凡齐、宋、晋等,皆曾兴师伐楚,不能竟其功,楚国反倒愈挫愈强……

“齐桓、晋文,引颈几断,而不能望见郢都;吴师一出,旬月间奔行两千里,长驱直入,竟能入郢而逐昭王,由此诸侯皆畏吴也。其夫差复败越,挟战胜之威,北盟诸侯于黄池,则舍晋人外,谁敢与之拮抗?

“然而此等雄强之吴,竟为先君一战而北,再战而灭,中原诸侯,至此始知天下有越也;且云吴国劲卒,百而可当中国之千,则越能灭吴,其越师之强,甲于天下矣!即赵简子执晋政,闻报亦不免觳觫。

“然越师果强于中国乎?吴虽败楚,乘其弊也,夫差三战于齐,虽胜而不能得齐寸土,唯以侵鲁、宋而自肥。先君灭吴,亦乘其弊,若其无弊,夫椒之败在前,区区十载,越国焉能复振如此?由此,先君亦知力不能拮抗中原诸强也,乃西盟楚而北和齐,复以天子之命,迫晋人自退,方使越国执诸侯牛耳。

“臣明言之,诸侯之畏越,为越灭吴也,且独畏先君,其于大王何所惧啊?想必先君薨逝,晋、齐、宋、鲁等国,君臣咸相为庆,以待大王不能绍继先君之业,而蹈夫差之覆辙也。

“臣前数使越,亦与范大夫等交好,闻其说越事,如三尺童子,奋干将之器,于闹市杀雄健者,人皆退避。然若所见执剑杀人者,不过童子耳,必起轻慢之心,但望童子稍释其剑,便当群起而攻之矣。

“要在越之腹心,富庶之田,不过会稽周边三百里耳;虽得吴地,吴之腹心,富庶之田,亦不过五湖以东三百里耳。其户口、产出,不足晋、齐之半,便齐国田氏所有,或晋之诸卿,独与之争,皆可败越。且方灭吴不久,吴人未必亲附……”

于赐插嘴问道:“如之奈何?”

归生笑笑说:“若诸大夫所谋,必请大王暂息与诸侯之争,身居会稽,勉力耕织,其数世后,方可有望复先君之霸业。然臣前言相戏耳,其一国也,‘入则无法家拂士,出则无敌国外患者,国恒亡’!”

于赐不解问道:“若国中无法家拂士,其亡必也;然何云无敌国外患,亦将亡啊?”

归生趁机背书:“其舜发于畎亩之中,傅说举于版筑之间,胶鬲举于鱼盐之中,管夷吾举于士,孙叔敖举于海,百里奚举于市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劳其筋骨,饿其体肤,空乏其身,行拂乱其所为,所以动心忍性,曾益其所不能。其人如此,一国亦然。 6

“若大王专注于内事,释琅琊而不问,游离于中国之外,则诸侯必稍去其惧心,而将试侵越矣。若然不应,越地日削,若然应之,何所望于积聚?且国中之士,见大王无外斗之心,将咸熔剑而铸犁,乐享太平,则数岁之后,越师之不能战,可以料知也。从来由俭入奢易,而由奢归俭难,由勤入惰易,而由惰归勤难,大王不可不察。”

其实归生巴不得越国就此不再过问诸侯之事,越人踏踏实实跟江南种地呢,只要还能保留淮上几处城邑,缓急时可为自己之援,或者保障楚国侧翼,也就足够啦。问题他看于赐的意思,不甘心就此放弃中原霸权,希望能够勤勉几年,复显勾践之威于诸侯,所以就此多说几句,加以迎合罢了。

用句后世的话来说,归生这叫“逢君之恶”。

果然于赐听了这话,忍不住就把身子朝前一倾,距离归生更近一些,口中慨叹道:“昌文君果然不世之大贤,见识超迈诸大夫远矣!则寡人当如何做,还请昌文君指教。”

归生拱手道:“不敢言教。臣今受大王礼聘,为大王谋,乃献强国与争霸两策。请先言强国。

“本固则力强,力强则敌不敢侮。其先君之灭吴也,兵顿于姑苏城下,整整一载,文大夫坐镇会稽,为之筹措粮秣,其难也,如人衣敝,正冠而缨绝,捉襟而肘见,纳履而踵决……”

——其实若搁后世,四个字就能说明问题,比方“捉襟见肘”,或者“焦头烂额”,但这年月成语数量还不多,归生只能另编言辞,或者把成语来源全文背诵一遍。 1

“是故先君入于姑苏后,虽得吴宫之财,亦于明岁始盟诸侯;盟于诸侯后,复归会稽,两年始城琅琊。此非先君懈怠也,或其性也缓,为国中虚乏也。若如诸大夫所言,大王将效昔日文大夫之政,抚安百姓,奖励耕织,便无十年教训,亦当十年生聚,始可富强,且即富强,若再有灭吴般大战,战罢而复贫矣。”

“则在昌文君看来,文大夫之政有何鄙陋?”

“文大夫之政无鄙陋,唯其应用于曩昔,而今时势易矣。昔日也,夫椒之败,会稽之耻,青壮多死,越人气馁,乃宽其政,先使得安,复疏其怨,始可积聚。今则不同,越人灭吴,咸有骄心,不可宽也;吴人国灭,亦生恨恚,不可纵也。其文大夫之政,缓且宽,今当用政,急且紧,唯其有度,不虑为患。

“其实今日之越政,与臣初封娄林之时,颇相类似。臣自白县迁三百户久牧之民入于娄林,则楚人以为亲近臣,咸有骄色,徐人惧臣凌迫,皆怀疑虑。臣乃以法绳之,不分亲疏,但论有罪无罪;酬之田土,不论远近,但别勤劳怠惰;分司命职,使各有所为,各显其能;混同国野,并为属民。如此恩威并施,且使人皆能治其产业,勤劳者必得富,有能者必得用,娄林乃治。”

就此将自己在娄林的一系列改革措施,包括如何逐步施行,原理何在,有什么弊端还需要警惕,全都详详细细地解释给于赐听。

于赐听得是半懂不懂,仅仅明白,昌文君这是想给我越国动一场大手术啊。便问:“若如昌文君所言,将娄林之政,移之于越,则不知几岁可以大治?”

归生答道:“娄林地狭,与越国自不可并论。且臣在娄林,内惧景氏之害,外恐宋人之扰,行事但求稳妥,乃迁延日久;而在越国,大王尚无外患,先君虽逝,其数年间,余威仍震于诸侯,可以稍急。

“然臣在娄林,黜置由心;而在越国,诸大夫、贵人并在,若政虽有利于国,却有害于其身、其业,必谮臣也,或亦不得不放缓矣。”

于赐赶紧表态:“寡人既聘昌文君,命为执政,自唯昌文君之计是从。其诸大夫、贵人有害昌文君之施政者,严惩不贷!”

归生暗笑,你说得真好听,可你终究不是秦孝公啊,那是被魏国逼急了没招,才敢把商鞅之策,全盘尽收。即便这样,商鞅可还花了十好几年,通过先后两次大规模新政,才把秦国从泥坑里挖出来的,且等孝公一死,旧贵族立刻反攻倒算。

归生倒是不怎么怕贵族倒算,大不了他逃回楚国去就是了。但对于赐的承诺,也不敢过于相信,对于权贵的攻讦,亦不能毫无心理准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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