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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看书 > 历史 > 霸楚 > 第二十八章、刻舟求剑

归生入执越政的三个月之后,门上来报:“有鲁士澹台灭明,执延陵君之书来谒。” 2

归生心说噫,这票儒生反应有点儿慢啊,但终究还是明白过味儿来啦。

且说言偃入越之后,颇受勾践礼遇,但勾践只是向他请教周朝的礼仪制度罢了,至于政事,从不征询其意见,且若言偃主动有所进言,勾践也多数不肯采纳。

终究孔门弟子虽多,儒家在当代还不算显学,且孔子在鲁国尚不能进用其言,况其弟子入越呢?那一套吧,跟勾践的认知大相径庭,他只是想要取其表相,而于其实,一丁点儿兴趣都没有。

继而言偃向勾践举荐同门,勾践也多半不乐意相见,随手扔几个小吏的名额出去,那票儒门弟子也都不肯屈尊。由此言偃身居区区延陵,白白供养数百儒士,逐渐地也养不起啦,除了他亲传弟子充为家臣外,余皆络绎散去。

归生听说,貌似也就澹台灭明仍旧留在吴地。这一是因为澹台灭明生活俭朴,日常开销不大,二是因为他曾经来过江南,收了不少弟子,这只靠授徒的束脩,自己就能养活自己啊,不必仰赖言偃。

等到勾践薨逝,于赐继位,问言偃以丧礼,言偃又复进言,并举荐澹台灭明,于赐却跟他老爹一样,同样不感冒,甚至于还对左右说:“若孔丘执着于讲礼,可久为鲁大夫,而谋国政,被迫出奔,可见其能不在于政道也。孔丘尚且如此,况其弟子乎?”

然而归生入越执政,使得那些吴地的儒门弟子终见一线曙光。因为这位楚国昌文君,可是一贯尊崇孔子,常以不能直聆其教诲而深感遗憾的啊,则他既执越政,我等不就有出头之日了么?

所以归生也一直在等着这些儒生上门呢,虽说他只是用孔子那一套来装点门面罢了,终究既号为儒,肯定都是识文断字,且读过不少书的,多多少少,应该能够派上些用场。话说越士经过文种、范蠡多年教导,识字率其实不低,但要说读过多少书,懂得多少道理,打马也追不上哪怕是言偃的再传弟子。

可是没想到隔了好几个月,才有越士登门,好在来的并非无名之辈,而是曾经得到过孔子亲口期许的澹台灭明。

澹台灭明与其他儒生不同,终究在吴地还是颇有名望的,由此归生摆出一付礼贤下士的姿态来,亲自来到中庭迎候,将之让至正堂。

寒暄过后,澹台灭明倒是也不大兜圈子,而直接问道:“敢问昌……荆君,既为越相,可有施夫子之政于越国之意啊?”

归生假装一皱眉头,说:“我自然愿施夫子之政于越,奈何如同橘生淮北,恐怕水土不服啊。”

澹台灭明不解问道:“夫子之言,不敢说天下至理,亦承圣王之所教,乃可普施于列国,孰谓于越则水土不服哪?”

归生拱手道:“我年少,不能亲列夫子门下,得聆教诲,所闻二三子转述夫子之言,或者不足。子羽乃曾亲承夫子之教者,则我有问,还望子羽代夫子答我。”

“不敢言代夫子答荆君,但我所知,必然无隐。”

那归生就问了——“请教,若有人君,欲效齐桓公之业,奉天子命以合诸侯,以讨不臣,则夫子许之乎?”

澹台灭明笑道:“自然许之。夫子每常盛誉齐桓公,则越之先侯效桓公霸业,得天子之所命,若夫子尚在,必然乐而相从。若今之越侯有绍继乃父之志,我等儒者亦愿辅佐之。”

“再请问,若有人臣,欲效管仲之事,辅其君而为伯,匡王室而安诸侯,则夫子许之乎?”

“自然许之。夫子每常盛誉管仲也,云:‘微管仲,吾其被发左衽矣。’私下揣测,以为荆君必欲效管仲之事,善佐越君,我故前来拜谒,敢有所陈。”

归生再次假装皱眉,徐徐问道:“然我听闻,夫子曾云:‘管仲之器小哉!’谓其治政不俭,复僭邦君之所有,乃云:‘管氏而知礼,孰不知礼!’则管仲果可效仿乎?”

澹台灭明解释道:“人非圣贤,孰能无过?但君子之过如日蚀,有而人皆见之,改而人皆见之。管仲善辅齐桓,九合诸侯,实救中国,则其小过,不能掩其大节也。”

“然而夫子是否想过,管仲若无小过,不能全其大节?”

澹台灭明听问,不禁有些诧异,便拱手道:“我不敏,请教荆君所言之意。”

归生手扶几案,注目澹台灭明,徐徐说道:“管仲治齐,因齐人之俗,俗之所欲而予之,俗之所否而去之。而齐人素乐奢侈,非独桓公为然,是故管仲之富,拟于公室,有三归、反坫,以示和于齐俗也。若其不合流俗,恐难治齐,遑论尊王攘夷也?”

澹台灭明微微一皱眉头,随即拱手道:“我知荆君之意也,为越俗与中原大异,若不能因俗而治,恐难竟其功。然我以为,越本夷俗,而昔文大夫、范大夫能改为楚俗……”

归生心说你就老实说改成“蛮俗”好了,我不会在意的——

“……则若用夫子之政,改为中国之俗不难也,其俗既改,则可行以周政矣。”

归生摇头道:“今会稽、姑苏之外,亦皆夷俗也,孰云文大夫、范大夫而能改之?且便改之,非二三十年不能办。我闻管仲云:‘仓廪实而知礼节,衣食足而知荣辱。’而越非饶富,民多饥馑,其尚不足,乃能先教以礼乎?”

澹台灭明愕然问道:“管仲曾有此语么?”

归生背的那两句话,实出《管子》,但根据后人考证,此书并非管仲或其同时代人所著,初稿怎么着也得在战国时代了,所以澹台灭明没听说过,很正常啊。好在这年月知识普及率极低,且无数典籍都是孤本,由官府或私人收藏,轻易不肯示人,故而方便编造,不必要每句引言都一定标明出处…… 1

这大概也是诸子百家大多喜欢编故事,造格言的重要环境因素吧。

由此澹台灭明也就随口这么一问,并不期待归生的回答,随即颔首道:“也有道理。昔夫子问冉有之志,冉有云:‘方六七十,如五六十,求也为之,比及三年,可使足民。如其礼乐,以俟君子。’夫子未哂,可见足民为先,教礼其后,且足民为易,而教礼为难也。”

归生颔首道:“我正是此意。冉有为夫子高足,虽云开革,不可因其后行而废其前言,则冉有治中邑,犹云三年可使民足,况我今治千里之越国乎?期以十年,能使百姓免于冻馁,侥天幸也,尚敢以夫子之政教之乎?”

言下之意,儒门那一套能使社会安定,但不能使百姓富足,所以我暂时还用不大着。

澹台灭明有些不以为然,笑着恭维道:“荆君未免太过自谦了……”

归生打断他的话,再次问道:“敢问,夫子之政,其周政乎?”

“正是周政,夫子曾云:‘周监于二代,郁郁乎文哉,吾从周。’”

“则夫子所望,是尊周乎,是行周政乎?”

澹台灭明愕然问道:“其尊周与行周政,有何区别?”

归生笑道:“为周不可复兴也,人尽皆知。昔武王、成王之世,王畿千里,而诸侯多不过三百里,周乃因周政而治天下。逮厉王、幽王乱政,平王东迁,周之疆域日蹙,诸侯崛起而雄强千里者俯拾皆是,始不用王命矣,遑论王政?乃命齐桓为伯,其伯之兴也,是见周室之衰也。而今,更连伯亦不能匡扶王室矣。

“其晋国累世之伯,而元王之崩,晋竟不遣使往吊。元王改命我先君为伯,然先君唯和齐、楚,不能制之,况乎于晋啊?其诸侯亦皆如此,君在上,田土日蹙,而财用日不足,权柄乃移,权柄既移,则田土愈蹙,而财用愈不足,由此循环,每下愈况。

“若欲使鲁侯而能制三桓,宋公而能制皇、乐、灵,必先广其公室之田,增其公室之财用也。若欲使周室重兴,能复天子所指道俱用周政,必先广王室之田也。然今宗周之地,封之于秦;虎牢以东,为郑所有;伊、洛之间,魏氏主之;太行以南,多为晋土。其秦、郑及晋之诸卿,可肯归地于周王啊?若不归其地,则周之复兴也无望——先生以为然否?”

归生这番话吧,其实人尽皆知,只是那些怀念过往之人,尤其很多儒门弟子,特意把脑袋埋沙堆里充鸵鸟,不敢去想罢了。即便孔夫子吧,他也只敢说尊周,从未奢望过复兴周室。

然而即便用脚趾头也能想明白啊,诸侯之地,往往数倍于周,诸侯之人,亦往往数倍于周,则还奢望他们遵从过往的等级秩序,仍肯以大事小,可能吗?若真能如此,不是人人都能当周文王啦?况且所谓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而仍服事于商,不过谎言罢了;且若以此盛赞文王,又置武王于何地?

澹台灭明不由得长叹一声,说:“此正夫子所忧,道之不行,而世溷浊之相也。夫子周游列国,遍说诸侯,竟不能变其状,唯归于鲁,闭门而笔削《春秋》,况乎我等。然周政之美,和睦天下,惠于黎庶,我等但一息尚存,不敢不勉力以复之也。”

归生笑道:“先生也不必颓唐,其实周室虽不能复兴,周政未必不能再用。”

澹台灭明闻言,不由得端正容仪,拱手请问道:“若荆君有何良策,还请教我。”

归生道:“为周武王灭商,奄有中原,周公始可制礼乐以安天下;若其不然,则便周公制礼,所施不过区区周原耳,中原仍用殷政。则今诸侯并雄,私相攻伐,其三百年前尚能申罪而讨,伐人国而不绝其社稷,至于今日,则多宣欲加之罪,且灭人国而为己之郡县也——非独楚、吴为然。

“则若复生有宏德如周文王者,四方归心,复生有巨功如周武王者,攻暗讨昧,再定天下于一,乃可复用周政矣!” 4

澹台灭明闻言,不禁大感惊愕。

终究“定于一”的思潮,在原本历史上,得到战国中期才会泛滥,这会儿也就刚冒个小芽罢了,没几个人胆敢宣之于口,且还给其挂上大义名分。所以澹台灭明既觉得归生所言貌似有理吧,又觉得离经叛道,似此绝非儒者之言也。

然而归生的话还没有完,他又说:“夫子曾云,‘周监于二代,郁郁乎文哉’,以是心仪周政。然若有诸侯能复定天下于一,必监于三代,其乃更美于周政可知矣。”

最后总结道:“我虽不曾亲聆夫子之教,得二三子转述其语,乃以为夫子所望者,非复兴周也,实复兴周政也。然夫子往观二代之政,远不如周,乃慕周政;惜夫子不能后见,则若有监于三代,其政之美更过于周者,亦必肯凛从也。

“私揣夫子之道,要在‘仁恕’二字,则使君子、小人并归于仁、恕,其用政究竟何名,其实并不重要。然君子执权于上,或肯归仁矣;小人足衣足食,无冻馁之虞,斯可归仁矣。今我来执越政,当先使国、野之人皆得富足,复使越王垂拱于上,而百僚各安秩序,则越国归仁矣。一管之见,先生以为如何?” 1

澹台灭明道:“如此,亦等于周政矣。”

归生摇头道:“不然。周政在下则以井田,在上则用封建,然今田亩多为私有,井田已不可复,而封建之行,使诸侯坐大,亦知非长久之策。则我今执越政,不能复于周政可知矣。”

随即笑笑:“不知夫子之言,儒门之政,是复周政啊,还是用仁、恕啊?若用仁、恕,我可试行,若欲复周政,私以为不可。”

澹台灭明闻言,略一思忖,突然间笑起来了,说:“我知荆君之意矣。为昔过于延陵,诸儒哓哓,或其多有迂阔之言,如荆君昔日所言‘刻舟求剑’事,其实无益于治道也,荆君故不肯用,乃以此言塞我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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