繁体版 简体版
43看书 > 历史 > 霸楚 > 第三十二章、水滴石穿 1

归生问员孟,你老祖宗的国家是被楚国所灭的,那你恨楚国吗?

员孟听问,不由得心下一凛。这话别人问起来犹可,即便越、楚有盟,他也不惮于声称恨楚,但对面这位越相荆君,本身可是楚人哪,且又不跟伍子胥似的,遭到楚王迫害,方才投奔他国……则哪怕员孟恨楚入于骨髓,每天晚上都要扎楚王的小纸人儿,他也不敢对归生直言哪。

当下有些紧张地答道:“荆君说笑了……周初三百诸侯,而今十不存一,多为所灭,不可胜数,其苗殷遍布于天下,数世之后,其谁还会心存恨恚?荆君之语,如问宋之公族,是否恨周一般……”

归生笑笑,言不由衷地致歉:“是我失语了。”随即又问:“则大夫宗族多寡,居于何处?”

“员氏不繁,不足百户,半数在会稽城内,半数在剡溪。”

“则其地近于瓯越,乃知瓯越之事否?”

——剡溪就是后世的曹娥江中游,其源有四,都出自浙南山地,也就是瓯越盘踞的地区。

员孟颔首道:“略知一二,荆君既有问,不敢不备悉上陈。”

于是将瓯越的情况,包括大致居住区域,生产和生活习惯,以及近邻于越的几个主要部落,详详细细地向归生禀报了一番。归生边听边点头,心说成,此人也算有两把刷子。

等到员孟说完之后,归生方才切入正题,问他:“为瓯越无礼,侵犯我越,辱及我王,乃欲攻伐之——大夫以为,瓯越可伐乎?”

员孟想了想,回答道:“瓯越可伐,然不可深入,期以灭之也。因其无国邑,无君长,虽灭其一部,而余部不服,若恃山岭而据之,战事必定绵延,不知其止……”

“则若我命大夫伐瓯越,须多少人,能得前行多远?”

员孟这回考虑的时间更长了,好一会儿才回答说:“若荆君命我,我可分溯剡溪、舜溪(姚江)而南,入于山岭之间,前出二百里,会于胎山(天台山)而止,不可复深入。其一道用兵,千人,多则无用,且山中牛马不可行,唯以舟船助运粮秣,是所行不可距两溪过远。

“当各以两百人为先,瓯越见我军寡,必聚而来争,我后卒继之,可望有所杀伤,以惩其无礼。若千人合兵前行,甚或卒伍甚众,恐瓯越不敢来拒,而散于山岭之间,我若缓行,终无所得,若急往逐,不免误中圈套……”

归生问过之后,便命员孟退下,随即又召见了慎遂、景晓所举荐的另两位越国大夫,觉得他们的见识都不如员孟——可能临阵之际,打仗更勇猛些吧,但归生这回用兵不求有功,但求无过,则还是员孟的规划来得更稳妥一些。

于是三日之后,再次召见员孟,开口就问:“大夫可知,我为何奏上大王,请伐瓯越?”

员孟谨慎地回答道:“为瓯越所居,距会稽太近,若其啸聚,数千卒三日可至会稽城下,为我越国腹心之患也。且闻荆君昔说大王,慎勿用武于诸侯,当先取三夷、瓯越民户,充实国中,斯可言霸也……”

归生点点头,随即毫不隐晦地说道:“此外,还有一意:越人好武,我既执政,若数年不用武,恐致越人之怨。以是此番征伐瓯越,不求大胜,然绝不可有失,以损我名;不求大杀伤,但望多掳其人口——大夫可能为否?”

员孟急忙拱手道:“我知荆君之意矣,若得受命,必不辜负所托。”

归生又再和员孟详细探讨了一番,敲定了军事计划,随即便请于赐登台授钺,将两千剑士,以及相助运粮的千余辅兵,一并交给员孟,征伐瓯越。同时,归生还把景晓派至员孟军中,说是方便跟后方联络,调运粮草,其实员孟心里也有数,这是监军来的。

军发之后,归生心里颇有些忐忑难安,反倒是于赐混不以为意,该吃吃,该睡睡,就跟没事儿人似的。因为于赐很清楚,区区两千剑士,即便全军覆没,对于越国也远不到伤筋动骨的地步,且到时候有损的只可能是执政者的声望,于其越王之名无害。 1

当然啦,这是就国内而言的,谁都知道战无必胜之理,那么小小吃场败仗,即便阵亡者家属,也只会埋怨统军将领,而不会埋怨越王。至于国外,越若伐鲁、宋等失利,或将引发波澜,这跟蛮族打仗受挫,中原诸侯都未必能够收得到消息啊。

由此于赐不等前线消息传来,便命整理行装,他要如归生先前所言的,跑一趟琅琊,去向诸侯宣示:我越尚在,且仍有意于中原也!

于赐是立春之后动的身,计划先经陆路前往姑苏——一则那儿如今也是陪都,需要不时去走走,二来会稽附近还真没啥良港,可泊海舟——呆上半个月,安抚旧吴国人;复自武城县下海,驶往琅琊,等到夏、秋之际再折返会稽来。

临行之前,其母、越大夫人召见之,问:“大王此去琅琊,少则三月,多则半年,则会稽留谁为守?”

于赐躬身答道:“有荆君留守。”

大夫人提醒道:“荆君虽为越相,是国家执政,却终非我越人也,只可为辅,不可独任——何不册立不寿为大子,使荆君佐之,留守会稽,如昔先王之往琅琊也。”

于赐闻言,微微一皱眉头,说:“不寿年幼,且顽劣,不可册为大子!”

大夫人脸色一沉,说:“其不过以大子之名留镇,以安人心罢了,政由荆君,则虽幼小何妨?若云顽劣,为其尚幼也,待其长成,必可绍继先王与大王之业。大子为储君,国家之本,若立大子则上下皆安,不立大子则人心或乱——大王深思啊。”

于赐忍不住顶嘴道:“则请问阿母,儿之受封为大子,几岁?”

他虽然是勾践的嫡长,却年过三十才被册立为大子——想归生第一次使越的时候,还到处打听勾践有几子,谁有大子之份呢——所以当初的勾践不着急,而今的于赐也不着急,既为其母所迫,干脆就拿老爹出来搪杠。

大夫人拂袖道:“汝焉能与先王相比?!”

于赐答道:“儿固不如先王也,是故先王于册大子事,拖延许久,则儿焉敢不慎之再慎?且阿母扪心自问,儿幼少时,可似如今不寿般顽劣么?”

大夫人被噎得几乎无话可说。想于赐还不到十岁,允常夫妇便陆续辞世,再也没有肯溺爱他的祖辈了;加上风光了没几年,遭逢会稽之耻,勾践夫妇被迫入吴,无论文种执越政,还是其后勾践复归,都一心报吴,且恐自己这辈子未必能够赶得上,遂将心血倾注于下一代,对于赐兄弟管教甚严——于赐为此,还真没少受罪。

所以于赐说了,我小时候啥样,不寿如今啥样?就我这般老实、向学,都得年过三十了才被册为大子,不寿他何德何能啊,未成年就想占据储君之位?

不寿究竟有多顽劣,大夫人是再清楚不过了,原本总觉得孩子还小嘛,尤其男孩儿,顽皮些很正常,等长大了,必可自我约束。谁成想不寿之贪玩,日甚一日,最近又迷上了什么齐国传来的新戏,整天与其左右在王宫中蹴鞠为乐。大夫人说过他好几回,不寿都表面上鞠躬如也,其实阳奉而阴违;大夫人逐其左右,换了一班人上来,不寿却仍旧不改素行。

最后大夫人怒了,喝令宫中,有见王孙蹴鞠而不告者,死罪!如此砍下几颗人头之后,不寿才终于慌了,从此隔三岔五地逃出宫外去蹴鞠……

实话说,便大夫人再如何宠爱此孙,对不寿都多少有些失望了。由此沉吟良久,低声对于赐道:“我知汝不爱不寿,则若以他子为嗣,亦无不可……”随即双眉一轩:“只是吴女之子,绝不能做我越国大子!”

其实越国大夫人,也即勾践的正室夫人,对朱姬的观感还算是不错的——主要是于赐正室愚鲁,朱姬则精明伶俐,惯会讨长辈的欢心。但虽爱乌及屋,大夫人也挺喜欢不病的,却咬紧牙关,坚决不肯让不病成为于赐的继嗣。

这一来么,她正当壮年,便被迫抛弃锦衣玉食,跟随勾践入吴,遭受了不知道多少屈辱,自然而然地痛恨吴人。朱姬虽然也是吴女,终究夫差败越,自家受辱之时,朱姬还没出生呢,大夫人还是懂事理的,不至于迁怒于一弱女子。但若带有吴国王室血统的男子成为越国国君,大夫人本能地就觉得别扭。

二来,无论大夫人还是越王夫人(于赐正室),都出于三夷,虽说三夷只是外人对部分百越的统称吧,原本这俩女人不但来自不同的部落,甚至于母语几难相通,终究都算是越族啊。

越人本为百越的一支,名於越,百越虽然风俗各异,但各部族间惯常通婚,勉强可以目为一家。而吴人本号勾吴,则是淮夷别种——当然啦,吴国王室自称姬姓,乃大伯之后——距离百越要稍远一些。

由此大夫人觉得,倘若不寿实在难以教导,不让他做大子也罢——但必须得给我这爱孙封块好地方——则大子的人选,可在王夫人其余两子中择贤而命。不管怎么说,不病也是庶子啊,而且岁数太小啦,他怎么可以迈过几位嫡兄,成为于赐的继承人呢?

至于于赐,因为宠爱朱姬,疏远正室,乃有废长立幼之心,但拘泥于礼法——即便野蛮的越国,终也讲究嫡庶之别——不便开这个口,把几个嫡子全都隔过去。故而始终不立大子,就想先拖着,看看是否别有解决之道。

比方说,夫人死了,那寡人便可将朱姬扶正,由此不病摇身一变,就也是嫡男啦;再比方说,等到诸子长成,论贤论才,无人可比不病,寡人便可讽荆君率群臣上书,请以不病为大子。

荆君终究是不病的亲表舅啊,他肯定乐意。只不过那得十好几年,甚至于二十年后了,到时候荆君还会是越相吗?

若其施政,十年而不能使寡人望见先王之背,瞧见霸业的曙光,估计寡人不逐,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再呆下去吧……

总而言之,先拖着,以后再说。由此于赐便道:“曩昔先王与阿母之入吴也,文大夫留执会稽之政;后先王数次亲率师旅伐吴,文大夫留守。其文大夫亦非越人也,先王笃信不疑,则今寡人承先王之志,不当有疑于荆君。”

大夫人一撇嘴:“其文大夫安在啊?”

于赐闻言一愣,随即回答道:“便荆君之不在,亦当于十年、二十年后,阿母何迫之急也?”

大夫人无话可说,只得任由于赐去了。

早有左右被朱姬买通者,将于赐母子对话,秘密禀报朱姬。朱姬不禁恼恨,私下暗骂:“吴女之子,如何不能为越王继嗣?枉我百般尽孝,老奴欺人太甚!”

急命人将此情悄悄转告归生,请其设谋。归生让来人回复表妹:“水滴石穿,绳锯木断,今不寿已日疏矣,则夫人日疏,朱姬、不病日亲,终可待也——不必操之过急。”

仲春月,员孟征讨瓯越而归,正如他行前与归生所谋划的,两路进兵,先以寡卒在前,引诱瓯越之人来战,继而后军迫前围剿,如此前后三仗,斩首不过两百余,却已骇破了瓯越诸部之胆。由此进军的后半程,不管如何设谋诱敌,瓯越奔散,再不敢来战矣。

两路越军挺进两百里左右,最终在胎山北麓会师,随即凯旋。沿途所掳瓯越之民千数,但可惜多为老弱妇孺——壮男多半死的死,逃的逃了——一并押回会稽来。

越王于赐不在会稽,归生便亲率百僚出南门迎接归师,按照于赐临行前向其禀报,并得到首肯的,开府库奖赏有功士卒,其两千人中,有将近一千都赐谷一斛,晋爵一级。至于主将员孟,则赐金二十斤、谷百斛,晋爵为中大夫。员孟喜之不胜。 1

因为他所领不过区区两千人,所进不过区区二百里,所杀不过区区两百人,所掳不过区区千众……即便两千越国剑士一个不损,都全须全尾地回来吧,也算不上什么大功劳,况乎死伤也将近百人呢?员孟本为下大夫,而大夫以上,按新法晋爵极难,否则随便升两级就成五大夫了——虽说如今的五大夫爵已然缩水,距离封君也还有三级呢——焉有是理啊?这能升一级,实属意外之喜。

当然啦,员孟也知道,这是荆君执政后的第一仗,所酬军功,多少有些溢价,今后就没这等好事喽。

温馨提示:方向键左右(← →)前后翻页,上下(↑ ↓)上下滚用, 回车键:返回列表

投推荐票 上一章 章节目录 下一章 加入书签