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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看书 > 历史 > 霸楚 > 第四十九章、浓云密雨

景朝对归生说,我猜您辞职而归,是因为越王幼弱,不堪为辅,您虽然不肯承认,我却仍坚持这一主张。

随即解释道:“其勾践死,于赐立,而越人不敢复求霸矣;今于赐立不过区区六载,威信未著,而复死,继立者又是一孺子,则诸侯将更轻越。齐国轻越,必争于胶、沂之间;晋国轻越,必引车而东向;便我楚国,未必无侵夺淮上田土之意……

“昌文君虽智,于其群狼环伺之际,乃能复安越否?诸封君各拥大邑,其国南北两千里,恐不能俱守也,若守,必然疲于奔命。

“且晋四卿因楚、越为盟,复齐、越定约,不敢侵人之国,已数载矣,智氏贪婪、晋人好斗,心必不甘。则今于赐死,消息传入中原,晋师必动,若其复赂郑、宋而使牵制我楚,娄林或将悬危。则昌文君急归,宜也。”

归生笑着点点头:“徐公果然是智谋之士。”却并不明确承认,旋即转移话题,问道:“我去之已久,不知楚政如何?”

景朝慨叹道:“维持而已。大王、令尹,日夕以北上伐晋为言,然实不敢出一车一卒,加诸伊、洛……” 1

楚国国内很太平,楚王章不算昏主,沈尹射也是良吏——良相则远远算不上——加之归生发明了不少新式农具,遂使得这台古老的国家机器,继续顺畅运行,但说加速,却也基本上瞧不大出来。

楚国只是数次兴师,南伐百濮,但因为那地方实在蛮荒,并没能得到多少土地,也就掳了几千濮人回来,充实江上诸县罢了。反倒是析君景宁,多次发兵攻打巴群,深入山地,掳获不少。且据景朝所说,鲁阳君景宽往往发卒相助,景宁取胜后以奴隶、财帛相酬答,兄弟二人倒是配合无间。 1

归生曾经建议,楚、秦联兵,夹击巴群,拓土开疆,但郢都数次遣使使雍城,公子仇都只是敷衍罢了。很明显,秦国目前的战略规划是臣服西北诸戎,公子仇继吞并大荔后,又复发兵绵诸,双方恶战不休。

绵诸是居住在渭水中游的半游牧民族,其地距离秦国最初的都邑西犬丘不远。想当年西戎东进,秦仲战死,其子秦祺苦战败戎,为父复仇,被周宣王拜为西陲大夫,封地就在西犬丘。等到两周交替之际,戎族卷土重来,周平王被迫东迁,便将宗周故地,封给了秦祺之子秦开,命为诸侯——是为秦襄公。但那个时候,秦国已失西犬丘,只能将都城设置在东方四百里之外的平阳……

为此,归生不由得蹙眉叹息道:“秦是欲复其先祖穆公之霸业也。然便秦穆当年,能霸诸戎,却不能平灭之,而今秦灭大荔,复谋绵诸,下一步可能是义渠、乌氏……若其能兼并诸戎,势必雄强……”

景朝终究看不到几百年后的事儿,对此颇有些不以为然,却也不便开口反驳归生。他只是说:“昌文君既将数百里之封,归之于楚,当请入觐,大王必有重赏。” 1

归生点头表示明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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数日之后,终于返回娄林,文姜率领群臣出邑相迎。

归生大致问了一下情况,安排好了相关事务,方才返回内室。久别重逢,正打算跟老婆好好叙叙别情呢,且还要瞧瞧儿子平安,究竟长多高啦?不想才刚入门,见一人急步而前,一把揪住他的袖子,质问道:“子反仓促去越,乃欲弃越乎?”

归生难免吃了一惊,旋即莞尔,心说老丈人您跟这儿埋伏我哪。轻轻拂开范蠡之手,稍稍退后半步,深深一揖到地:“此数载,劳烦大人甚多……”

他虽然往赴会稽,近千里之隔,不便再过问娄林政事,但娄林方面时常会有报告递来,且每次从娄林召臣属入越,他也会详细打问相关情况。由此得知,娄林、蒲燧,治理得都还挺不错,压根儿不用自己操心。

这自然不是容英等人的功劳啦,且主要也不是妻子文姜的功劳,而全靠范蠡躲藏在幕后,指点文姜。堂堂范大夫,虽说民政之事不如文种吧,却也是当世佼佼者,当年与文种二人并治越国,使半残之邦,陡然而霸,何况区区百里之地?这要是都管不好,归生会怀疑老丈人是在夷光肚皮上趴软了……

由此见面之后,自然要先感谢范蠡。

范蠡其实并不长居娄林,几乎一半时间都还停留在陶丘——不过既然老婆也搬来了娄林嘛,倒是不用再假模假式往朱方跑了——若无要事,可以指点女儿或者容英,自行处理庶务。他这回还是听说归生辞职,不日将归,这才巴巴地跑到娄林来等着女婿的。

当下扯归生落座,旋问:“千乘之越,尚不能淹留子反乎?区区娄林,何以如此看重?”

你就在越国呆一辈子又如何?能执越政,假以时日,还不能挖到数百,甚至于上千里的封土吗?干嘛要留恋楚王给你的区区百里之地呢?我相信以你的本事,只要想,一定能够办得到,那你又为何定要辞职而归呢?

面对范蠡,归生不会再打马虎眼了,当下慨然一叹道:“越其偏远乎,无望于中原争霸也。” 1

勾践为霸,终究属于特殊情况,正如归生从前所说,那是吴人先把中原诸侯打怕了,然后越国瞬间灭吴,导致勾践声望一时无两。但越国核心疆域,还在江南,距离中原腹地实在太远,自己虽然曾对于赐夸下海口,其实勾践的霸业是根本无法复制的。

况且——“欲久守吴、越,必争江水中游……”

根据后世的历史教训,只割据江东者,必定无法长久,因为沿江而下,尽占地理之便。由此欲安吴越,必须先定荆襄!

如今楚国的腹心之地在汉水流域,势力虽已囊括江、淮中游,终究地广人稀,不甚牢固。但从楚王章先取西方三夷,再伐百濮可以看出,既然北上阻力重重,则楚人的目光将逐渐移向江南。等到楚国在长江中游的统治得以稳固,到时候往取江东,说不上唾手可得,也呈破竹之势。

原本的,未经归生篡改过的历史,也确实证明了这一点。

此言一出,范蠡不由愕然,沉吟良久,然后叹息道:“子反竟能有此洞见,我实不如也。”顿了一顿,又问:“则在子反看来,越国终将如何?”

归生答道:“天下分裂已久,诸侯无日不争,大而并小,非但灭其国,抑且隳社稷。由此弱者恒亡,强者不能并存,在我看来,天下终将定之于一。” 1

随即笑笑:“自然,数百年后之事矣,既然无缘得见,乃不必过虑。仅就一两世论,越国终为千乘之强,虽衰而不亡,然其淮上田土,恐难保全。若不病成年之后,有智有德,且久寿,横江而守,可保无虞。若其无道,且越人自乱,则不必五十年,将见敌师入于姑苏矣!”

“其敌师何来?”

归生笑笑:“如今能觊觎江东者,舍我楚而谁?”但随即笑容一凝:“自然,也要看楚之君主,是否有智有德。若今王,或其继嗣者有昭王之半,吞取吴地不难,倘若是个平王,呵呵……”

范蠡沉吟道:“越国近邻于楚,而远于齐、晋,乃望久与楚盟,威胁齐、晋,难矣哉。越强则必制楚——东邻盛强,则楚王焉敢全师北上,做惊天之一博啊?越弱则楚人不能不起觊觎之心……子反若仍执越政,未免两难……” 1

归生一摆手:“所云便无五十年,也是三四十年之后事,我既虑此,难道三四十年后,仍然无计可施么?”这还真不是我辞职而归的主要理由啊。

范蠡复问:“子反云,天下终将定而为一,则不知继周而兴者,谁也?是楚,是晋,还是齐国?” 1

如今天下势力最强的,就是这三个国家了——越国虽亦雄强,可惜位置太偏——则在范蠡看来,终将统一天下的,也必定是三强国之一。那究竟是哪家呢?女婿你有啥想法没有?

归生心说我若是告诉您,灭六国而并天下的,将是嬴秦,您会信吗?

到目前为止,他基本上还只是在东方折腾,虽然使得越、楚两国,都可能比原本历史上更加雄强,其进步终究有限;至于齐、晋,也并没有被明显削弱的迹象;遥远的秦国,归生目前还压根儿摸不到边儿。则若天下大势不再有什么大的变动,如此继续发展下去,很可能历史会回归正轨,就等着一个卫国公孙去魏入秦了……

可是别说这会儿啦,即便商鞅变法之后,直到秦武王举鼎失手,你若说秦国终将并吞天下,都未必能有几人相信。因为那会儿,魏国并未被彻底打残,齐国实力尚厚,楚国更是历史悠久的老大帝国,任一家瞧上去,都貌似比秦国更有希望。

由此归生不便对范蠡明言,可是又忍不住剧透之心,于是微微一笑说:“未必是楚、晋、齐……”

范蠡一皱眉头:“其难道宋、郑、鲁、卫,竟有崛起的机会么?”

归生摇头道:“宋、郑、鲁、卫,处中原枢要,四战之地,夹于大国之间,孱弱犹可苟且,若欲雄强,必遭群噬……”后来桀宋就是这么完蛋的。

“……然今田氏得齐之半,晋四卿得晋之半,且以其力,欲瓜分公室余田不难也。鲁之三桓、郑之七穆,便逐其君而自有其国,不过莒、郯;而若田氏及晋之四卿,一家而可吞鲁、并郑也。假以时日,未必天下不属田氏,或者赵、魏。”

范蠡插嘴问道:“子反以智、韩为难成事者乎?”

归生心说是啊,所以晋国诸卿,我才光提赵、魏……嘴里却说:“不过以其二而代其四罢了,大人不必多想。”

范蠡沉吟少顷,仔细咀嚼归生刚才的话,最后问道:“子反每能发前人未及之议,前以楚国封君而任越相是如此,今云田氏及晋四卿或将篡其国而自立,亦如此。则子反在越,乃不思篡越乎?数百年后事,不必多言,今世若能得为诸侯,死而无憾矣。乃归娄林……楚政却不易篡夺。” 1

归生摇头道:“诸侯虽贵,高下不同。楚王虽名不及周王,而权柄过之;与齐侯、晋侯抗礼,而齐、晋之君不过傀儡罢了;至于郑、宋、鲁、卫之君,不如齐国大夫。我若得为越侯,虽贵而实无复染指中原之力;不如楚国封君,近邻于宋,颇有可为啊。”

随即笑笑:“我尚在壮年,但不急死,犹能摇动天下,翻覆诸侯,何其有趣?若蜷身于越,不过一富家翁罢了……若如大人般年岁,或许生此养老之心……”

范蠡一拂袖子,说你干嘛又扯我?“我虽老矣,其志犹存,虽无子反般明见万里,乃可附骥尾,做些有趣之事,以乐晚年。”随即问归生:“则子反此番归来,有何谋算?要如何摇动天下,翻覆诸侯啊?”

归生道:“天下大势,固非一人所能左右,我不过寻隙而批亢,因势而力导罢了。”略一偏头,注目窗外天空中逐渐浓厚起来的乌云,徐徐说道:“吴、越争雄,地陷东南,使中原诸侯稍释其斗,便楚、晋两国,亦久不敢明争矣。而今勾践薨,于赐复急死,天将倾于西北,浓云已布,而密雨不远……”

终究归生在外多年,才刚回家,范蠡不可能扯着他说太长时间的话,很快便退居别室,而让位给文姜、平安了。

文姜扯着平安来拜问其父,归生仔细打量儿子,不由得唏嘘慨叹——一别五载,去时还是垂髫童子,如今已然五尺少年啦。 1

虽说文姜时常送信去会稽,絮叨家事,尤其连篇累牍、不厌其烦地介绍儿子的成长过程——因为有了纸张,文辞不必过于俭省,导致每封信都厚厚一大摞;甚至于最近几年,她还要求平安也亲笔给父亲写信,遂使儿子起码在书法和文辞上每一零星进步,尽都深入归生之心。

但这年月终究没有视频,即便照片也欠奉,且绘画难描神彩,所以儿子究竟长啥样了,归生连猜都猜不出来。只为平安只大不病半岁多,故此归生每次见到不病,都会由衷地生发出一股柔情来——不为那是表外甥,而只因跟自家小孩差不多年龄。

可不病终究是人家孩子啊,即便将之抛诸一群居心叵测的老臣之手,归生心里多少有点儿不落忍吧,终究得赶回来照顾自家小孩儿。反正不病虽幼,终究娘和外公还在嘛,自己这个表舅不可能总是为他操心啊。

而今终于得见平安,不由得暗中与不病相比,上下打量之后,多少有些失望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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