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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看书 > 历史 > 霸楚 > 第三章、卧席之侧

归生伐蔡大胜,便将缴获物,以及蔡公所献上的财货,取其一车酬答景朝,另取两车,命新垣熙押往郢都,献给楚王章,并赂其重臣。于是王子通、熊时就先后对楚王章进言:“昌文君既败蔡,大王何不趁机殄灭之,置之为县?”

王子通想要立战功,他对楚王章说:“随、蔡在大王卧席之侧,虽不为患,有碍展足。其随于先君有恩,与大王为婚姻之亲,乃可任由酣睡,其蔡君何德,而能与随侯同列乎?”

——当然啦,一听这“卧席之侧”的譬喻,就知道源出归生,是归生教给王孙脍,王孙脍再传授王子通的。

至于熊时,他的观点则是:“晋人谋侵卫,虽然不果,我楚也不可全无应对,而使晋、齐并轻我。不如灭蔡以报之——蔡,蔡仲之后,亦姬姓也。”

其实这事儿挺搞笑的,因为卫国也是姬姓啊,等于说姬家老大欺负老二,身为外人的芈家看不过眼,所以过去把姬家老小给宰了……

楚王章不敢与晋人正面放对,欺负欺负陈、蔡还是没有心理负担的,由此便命王子通率黄、蒋、胡等六县之兵伐蔡。蔡人不能敌,蔡侯产被迫打开城门,衔璧舆梓而降——传承了五百多年的蔡国,就此灭亡。

不过楚王章倒是没象当年对待陈侯越那样,直接赐死蔡侯产,而在郢都腾空一处府邸,幽禁其一家。至于那位蔡公子耕,执政不过三月,就被迫落荒而逃——因为蔡人认为是他招来的楚师,咸欲杀之——带其亲眷,跑娄林依附归生去了。归生命其为大夫。

这时候,归生也听说了智瑶袭卫不果之事,不禁慨叹——郑、宋、卫等国位处中原枢纽,且夹于大国之间,多少年来,屡遭侵伐,却仍能苟延残喘,确实有其道理在啊。

固然晋之晋大,是卫国的十倍,至于师旅之强,更二十倍而不止,哪怕四卿之一发兵半数,都足以犁庭扫闾,灭卫社稷。在绝对的实力面前,阴谋诡计全都无效,奈何这绝对的实力么,并非晋国一家所独有。智瑶顾忌楚、齐两国为卫之援,乃不敢全力以侵卫,导致师出而劳,却最终一无所获……

归生原本的谋划,是要促使历史一定程度上回归正轨,引发晋国四卿之争,三家联合伐赵,围攻晋阳。晋阳何在啊?大概位置,是后世的山西省太原市,距离成周洛邑将近千里之遥,非但比鄢郢离洛邑还要遥远,抑且中隔汹涌的黄河怒涛。则一旦晋师主力在晋阳城下酣战,足够楚国发方城外诸县之卒,及楚王两广,前指伊、洛了,除非晋人事先就能得着消息,并且一闻警讯便即行成还师,否则根本赶不回来。 1

伊、洛之间,主要是晋侯直辖地,以及魏氏的封土,但扬拒、泉皋、伊洛等戎部散居,才刚附晋不久,真正的“老晋人”数量极其有限。那只要晋师主力不归,楚军拿下其地,拓土而至黄河南岸,不是轻而易举之事么?

至于周师,没人会在意,他们能够守住洛邑、京邑,还有滑、巩、单等几座中心城池,就算很了不起了,是绝对不敢出而与楚人野战的。

由此楚师趁机北上,胜算颇大,一旦真的杀到黄河岸边,从此挟持周天子且凭河而守,天下大势便彻底南倾,晋人不敢轻易渡河矣。则楚国不必再将主力全都布置在北线,能够腾出手来,西并巴蜀,南收百濮,甚至于朝越国的淮上地,或者三夷地伸手。乃有望在一两代之内,西起川、滇,东及大海,北凭河、济,南逾五岭,真正成为中国第一强邦。

估计也就到此为止了,想使楚国夷平诸侯,兼并天下,可能性不大。但唯楚国雄强,归生才能构建起足堪比类如今郑、宋一般中等诸侯的国中之国来。否则的话,他如今的势力,已过昔日之陈与今日之莒,楚王章不能不心生疑虑,则再想成倍扩张,阻力必大啊。

正所谓“大河涨水小河满,锅里有了,碗里也就有了”,倘若郢都君臣始终这般不知进取,全楚也就他昌文君与析君两人谋求发展——后者还磕磕绊绊,进速迟缓——必遭庸人之忌啊!而在归生看来么,如今朝堂上那一班,全都是庸人,无一才杰之士在内。

甚至于他觉得吧,倘若只为楚国考虑,还不如使景宁复为执政,而景朝做司马呢……

那俩货要跟自己没仇就好了,可惜啊,一日成仇,而百年不信!除非景氏的势力明显小弱于自己,从此只能仰平氏的鼻息,归生才有可能真正与之消弭旧怨。

拉回来说,归生原本设计得好好的,只要楚能败晋,起码自己将来谋取宋地——因为近在咫尺——不担心晋师来给宋人撑腰,但如今却不禁对自己的全盘构想,打算推倒了重新考量。

因为原计划中,他并没有把郑国算进去,此际因卫事想来,倘若郑人不管不顾,全师而出,救周挠楚,是足堪迟滞楚师行动,一直等到晋师来援的。最关键若在节骨眼上,郑师西出,楚国君臣很可能自己就先打了退堂鼓……

虽说郑人就理论上而言,没多大从晋救周的可能性,但哪怕仅仅一成变数,也必须预谋对策啊,以免事到临头,手忙脚乱。

此外还有一个变数,是越国……

固然归生对楚王章危言耸听,说越人很可能背楚盟晋,侵扰楚地,其实他自己都不怎么相信吧,但若越国真的发生什么变乱,也很可能牵制楚国君臣的脚步,甚至于仅仅只是注意力啊。归生去越之前,其实暗埋下了不少的钉子,就怕越国因为自己的变法而继续雄强,会成为楚国的威胁。如今想来,在楚、晋决战之前,越国最好还是维持现状,别出什么乱子为好。

由此当朱雒从会稽派人送信过来,通告越国最近一段时间的政局变化,并向归生问计之时,归生给出了与从前截然不同的答复。

那么越国而今如何呢?

归生向勾践夫人做了表面上的妥协,答应召四位郡君入于会稽,共同主政。他明知道朱篪能力平平,朱雒老来谦退,哪怕绑一块都未必是曳庸的对手,倘若皋如在,尚能一定程度上制约曳庸,维持朝堂均势,却特意遣人游说皋如,使其坚辞辅政之命,仍归琅琊。

其目的,就是为了让越国群臣内部倾轧、争斗,从而逐渐衰败下去。

但归生没能想到,曳庸之所为,比他料想的还要成功——或者不如说,朱篪、朱雒之无用,更在归生意料中的及格线以下。

首先,因为越王不病尚未成年,幼弱不能理事,勾践夫人主动走向前台,代替其孙主政——若搁后世吧,有一个现成的名词,就是“垂帘听政”。

根据此前于赐薨逝后,归生与勾践夫人的连番较量,他感觉这老太太无论能力还是见识,都非寻常妇人也,但也仅仅高那么一点儿罢了,距离安邦定国,还有好几光年的远途。倘若真的政由勾践夫人,越国必乱无疑。

然而勾践夫人对自己的水平,其实认识得是很清楚的,故而政任诸君,她只管扶着孙子的手盖章而已。问题是老太太天性厌恶吴人,所以反感朱雒,同时也不信朱篪,而只信赖曳庸、皋如等勾践时代的老臣。由此朱篪、朱雒有奏,她都交给曳庸裁断,曳庸有奏,老太太瞧都不瞧,直接通过……

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曳庸借勾践夫人之势,已然独执越政了。

更出乎归生意料之外的,是曳庸于归生的新政,几乎全盘继承,执政之后并不做什么大的改变。甚至于归生任命员孟为会稽郡相,实执郡政,曳庸也并未换人。

他只是把会稽县单列出来,由自己直辖,而把员孟赶去杭州湾北部的御儿办公而已。

会稽郡原本设置七县,除会稽外,归生临辞职前又将陉、鄞、武原三县封给了于赐三名嫡子,就此员孟手中唯余三县,且除御儿外,句无、姑蔑还都是南部临近瓯越,地广人稀的小县……

归生原本是想坑继任会稽郡君的曳庸的,然而曳庸转过手来,把一泡污烂全都扣到了得归生提拔的员孟头上……

曳庸执政之初,便召回了郯邑之守,而命之以自己从姑苏带来的亲信,使其增筑城池,安排南徙之民。继而在归生伐蔡前不久,曳庸命师再攻瓯越,自剡邑南下,深入山岭之间百二十里,在胎山附近觅得一片平地,新筑“台邑”——可能是后世的天台县。

此战,据说斩首八百级,掳民两千余,拓土百里,算是一场大胜仗了。不过想也知道,杀掳人数必有水分,偏偏朱雒、朱篪能力有限,又遭排挤,不能取得实证,展开对曳庸的大攻讦、大弹劾。反倒是曳庸将自己家臣、亲信数百人强塞入南征队伍,战胜后论功行赏,皆给显爵……

归生从前设定爵位制度,就是要打破传统的世卿世禄制,但因为大多数人还不能摆脱旧时窠臼,归生亦不便明言,就使得爵位的获取,事实上存在着玻璃天花板。好比说原本只是平民,哪怕功劳再大,爵及甲士也就到头了;原本是士人,撑死得为下大夫……至于贵族的家臣,非国家之士也,实际被排除于爵位系统之外。

由此慎遂得为越国下大夫,那还是于赐的特命。

但如今不病为君,拿不了主意,特命之权归于勾践夫人,而勾践夫人又向来对曳庸之奏,无脑照准。于是曳庸便大晋其私人,一场南征瓯越之战,使他府内中大夫三人,下大夫七人,车士、甲士百余……然后因爵而任职,把家臣们全都安插进了关键的政府部门。

朱篪、朱雒这才恍然大悟——我靠,原来还能这么干哪!

如此一来,二人的权势乃更萎缩,即便表面上还是三位郡君共商政事,事实上就跟楚国大宰荀愔一般,只有建议权而全无定断权。朱雒乃被迫递信娄林,将此情此势通告归生,并向外甥问计。

归生读过书信后,不由得拍案大笑:“奄君实得我心也!”我还没来得及办的事儿,竟然让你给办成了。

他自然有招儿可以支给舅舅——虽说具体执行,还得那俩不靠谱的自己去努力,才有可能见成效吧——但此际更改原本的想法,希望越国暂时维持内部稳定,不起动乱,以待楚、晋先争,于是就回信说:

“奄君之智,固非钟吾君所及也,舅父亦不便与之强争。舅父既为姑苏郡君,何不致力于吴地,而于会稽,稍稍退让奄君,使其无疑可也。越王即将长成,但其亲政,必退奄君而重舅父,舅父乃可荐之子车(朱雒的养孙朱捷),朱氏执越政可期矣。”

先维持这个态势,等个六七年,等到不病长大成人了再说。

继而又写道:“然奄君势盛,要防其剪除钟吾君。舅父为越王外父,暂无忧矣,然若钟吾君去,舅父独木难支。且可使奄君征瓯越、巡三夷,切不可使之犯楚,为其犯楚,必先取愚甥之封。

“舅父若能复得吴人之心,固地姑苏,甥在宜兴、芜湖为犄角之势,牢不可拔。若失宜兴、芜湖,舅父亦危矣。唯恐晋人密遣使,说奄君向晋而背楚,舅父在会稽,千万留意,毋使其成盟也。”

书信送出去之后,归生召来三名家臣——新垣熙、孙覆和黄痴,问他们:“卿等自诉所长,何也?”

三人面面相觑,心说我们有几把刷子,昌文君您难道不清楚吗?又不是才来投奔的。还是黄痴胆子最大,便笑笑说:“臣等无所长,所长者,唯口舌耳。然而痴言不恭,昌文君论御驷纵横,不如朱飞,论射必中的,不如射韶,论执兵破敌,不如慎遂,论百工之事,不如公输;然论及行聘于诸侯之庭,折冲于樽俎之间,以口存人,以舌灭国,臣等不及也。是故臣等实无所长。”

归生笑道:“其实论进退如仪,我不如新垣,论指短道长,我不如孙覆,论直指人心,我不如黄痴,乃云可以口舌存人、灭国者,稍知诸侯之政,及天下之势也。今欲教二三子,使二三子为我干于诸侯,而诸侯敛祍垂听,二三子可愿否?”

——这里干于诸侯的“干”字,意思是冲撞、冒犯。归生说我能让你们当面顶撞诸侯,诸侯还必须得毕恭毕敬地向你们问计,这本事,你们想学吗?

三人当即俯首道:“请恭聆昌文君之教。”

归生曾以能游说诸侯而得名,但他今为封君,就不大可能再跑出去到处摇唇鼓舌啦,而且只得一身,能说几家?他要开一个外交学习班,把这三名原本就娴熟辞令的家臣,教导得全都能独当一面,方可为己分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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