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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看书 > 历史 > 霸楚 > 第五章、以柔克刚

先危论起出身,比段规乃至辛遂都高多了,本是晋国公室苗殷,名将先轸之后。想当初先榖作乱被逐,家族星散,先危自称出生于郑,长成后游历诸国,终不肯仕,不久前本着“狐死首丘”之意,返回晋国,乃入于大夫辛遂门下为客。

他跑来拜访段规,一见面就提起段规蓝台受辱之事,还问:“段子乃不以为耻乎?”

段规一听就火了,心说咱们交情到这一步了吗,你就当面这般质问我?当下面色一沉,反问道:“先子是欲我伏剑自刎乎?”

——我肯定不能因为遭受屈辱,就去杀了智卿报仇啊,且即便有这个心,也无此等能力,那就只有自杀一途了……难道说,你是来劝我自杀明志的?

先危闻言而笑,摆摆手说:“段子误会了。虽然,士可杀而不可辱,便一时不能逞志,亦当念念不忘。曩昔夫椒之败、会稽之围,勾践入于吴宫为奴,受辱已极,乃屈事于夫差,终归于越,十年生聚,十年教训,灭吴称霸。勾践,蛮夷也,而段子,诸姬也,乃反不如蛮夷乎?”

段规听了这话,怒气顿消,同时疑心大起,便质问先危:“先子此来,是欲离间韩、智,使我说韩卿以图智氏乎?闻先子曾居楚,得非为楚人之间?!”

先危“哈哈”一笑,说:“我与韩卿,皆公室之后,天然亲附,而与荀氏有旧怨,乃欲强韩而弱智,不为怪也。胡谓楚人之间?” 1

先榖曾为中军佐,扶持他的是赵盾和郤缺,但那二位先后辞世,轮到荀林父担任中军将,成为执政上卿。邲之战,先榖和荀林父将父帅不和,导致战败,事后荀林父还想为先榖遮掩,先榖却担心遭到惩处,竟然勾引戎狄作乱,最终兵败被杀。 1

所以按道理来说,是先氏对不起荀氏,而非反过来,但问题看你站什么立场啊,先氏后裔必然认定是荀氏逼反了先祖。且荀林父虽为中行氏,终究跟智氏同源,如今中行氏灭亡,智氏也可称为荀氏,则恨及胥余,先危说自家跟智瑶有旧仇,是说得过去的。

段规就此稍释怀疑,说:“则先子仍欲说韩氏与智氏争矣……”

先危打断他的话,说:“便韩氏不与智氏争,难道智卿不欲吞韩乎?我以为蓝田之辱,虽始于段子,其意实在韩卿,为试韩卿耳。”

“智卿因何试于韩卿?”

“智、赵不睦,人尽皆知,而智卿残横任力,必谋并赵。今国家四卿,智氏最强,其次为赵,其三为魏,韩氏为季。智、魏有姻亲,素相得,若合,则赵氏必不能御。是故智卿试于韩卿,肯否居于其下,任从驱策。

“若韩卿受辱而怒,是不肯附智明矣,智卿恐其为赵氏之援,必先图谋韩氏。为韩氏小弱,智氏独力可以服之,既服韩,赵氏不足为虑。幸哉韩卿应对得宜,暗示从于智氏,却又不伤其名,唯独使段子受辱而不能报……”

段规点点头,说:“先子果有明见,则我既为韩氏之臣,为君受辱,不当以为耻,而反以为荣,何必复记恨于智卿也?”

先危摇头道:“若为段子,既受辱,不能不报;若为韩氏,更不能无恨于智卿矣。如智卿引弓射韩卿,段子挺身遮护,中箭,则难道箭不及韩卿,便可一笑置之么?且智氏若灭赵,当更雄强,韩、魏携手不能制,而只得屈身事之。其时也,智氏必欲效田氏之所为,则难道皆为姬姓,便可任由国君之权柄移于臣下乎?

“韩氏为公室之后,其韩卿不卫公室,其谁卫之?即便不以公室为念,难道不望复韩献子之政,而甘心世代屈身于智氏之下乎?”

段规耳听先危慷慨陈词,一开始直想笑,心说现而今谁还会把公室放在心上啊,别说智瑶有意仿效田氏,独执晋政了,你以为韩虎就不想吗?但紧接着听到“甘心世代屈身于智氏之下”等语,却不禁悚然,心说这事儿真保不齐啊……

先危说得没错,智、赵两家一直不对付,智瑶多次想要收拾赵毋恤,赵毋恤也暗中积攒实力,希望将来轰智瑶下台,恢复赵简子之政。智、赵两家迟早会起正面冲突,此事在晋国朝堂上是人尽皆知啊,只是谁都不敢捅破窗户纸罢了。

那么智瑶既然暂时占据上风,为啥迟迟不肯动手呢?一则相关国际形势,担心内斗起来,齐、楚会跳出来捡便宜;二来就是韩、魏的向背尚不分明。终究若无足够合理的缘由,就讨伐赵氏,韩、魏必惧,怕是反会站去赵氏一侧,最起码也两不相帮,坐观成败。

而以智氏如今的实力,还不敢说就能快速且稳妥地一举平灭赵氏。

魏驹和智瑶有姻亲关系,就表面上看起来,关系也还不错,所以魏氏是有可能上智氏的贼船的,韩虎的处境则相对微妙一些。倘若韩虎同样附智,赵氏就难免族灭的下场,然后智氏挟灭赵之威,转过头来再收拾韩、魏——多半会先对付韩氏——两家几无还手之力。

倘若韩虎附赵,倒是能够一定程度上拮抗智、魏,但智瑶顾虑于此,很可能先逮着韩氏掐,计划等把韩氏打趴下喽,再收拾赵氏……

总之,弱小就是原罪啊,韩氏实在太难做人啦。这也是蓝台之上,韩虎虽然受辱,也只敢立拳遮挡,且不敢为自己的宠臣段规讨要说法,缘由所在吧。

由此段规匆忙避席,朝先危匆匆一揖,请求道:“先子既以公室为念,且悯韩氏,敢请为韩卿设谋,当如何做,才能避免来日之难呢?”

先危笑笑,说:“我曾居楚,得观老子之书,云:‘将欲歙之,必固张之;将欲弱之,必固强之;将欲废之,必固兴之;将欲取之,必固与之。’复云:‘柔弱胜于刚强。’

“今智、赵并刚强,韩氏既弱,不妨以柔胜之。智卿残横任力,残横而易骄,任力而可蔽之以谋也。我为韩氏计,不如佯屈从智,而阴和于赵,待其相争之时,因势倒戈,可以破智。为段子计,暂且含羞忍耻,说韩卿以惑智氏,则翌日韩卿逞志之时,便是段子洗耻之日!”

段规连连作揖:“先子良言,规受教矣。”

先危旋即辞出,抹抹额头冷汗,暗道:“段规实智者也,几乎为其看破行藏……”

因为段规一开始的判断,其实并没有错,这位先危先生么,确实是楚国方面派来的奸细……

想当初归生往拜荀愔,提议他利用留在晋国的老关系,往晋国多撒间谍,其目的并不仅仅打探军政情报,还要主动出击,游说诸卿家中用事者,挑唆智、赵相争。荀愔深以其言为然,乃到处访寻心思机敏、能言善辩,可以寄付重任者。问题是那般人才,就连中原诸国都寥寥无几,向来粗鲁的楚人当中,更是很难挑得出来啊。

好在很快就被他想起一人,于是厚礼卑辞,前往拜访。此人,当然是不愿从景宽于鲁阳,而留在郢都继续当他游散闲士的居安子了。

居安子原本无远志,尤其先氏被逐离晋国朝堂已经一百多年了,中行氏、范氏或有卷土重来之望,先氏则基本上没啥念想。但归生暗示王孙脍可以返回成周去,王孙脍戏言若事成,当命居安子为王卿,却仿佛在居安子面前,铺开了一条金光大道。

其实王卿不王卿的,无所谓,关键居安子自恃其才,就不甘心庸碌终生——否则他干嘛要先后为栾偃和景宽谋划,难道就为了多挣几口饭吃么?从前仰慕子贡,凭其口舌,摇撼诸侯,则若归生之谋最终竟能达成,哪怕只成功一半,远过于子贡之功,自己得以参预其谋,那都不枉此生啊!

而想要达成目标,首先就必须让晋国乱起来,那楚人才有可趁之机——想让晋人支持王孙脍是不可能的,因为王子朝当初就是晋人搞掉的嘛。由此荀愔亲自登门拜访,恳请居安子出山,居安子假模假式推却了一番,最终还是答应下来。

然后他就跑新田来了,不改其祖宗之氏,以字为名,诡称先危。并且还通过栾偃的介绍,投入辛遂门下——辛氏本栾氏之臣也,私下里也是有所往来的。

实话说,居安子打着为辛遂找大腿抱的名义,多次拜访诸卿重臣,除了段规外,还有赵氏的延陵生、魏氏的任章等,全都是心思通透,智谋深远之辈,居安子好几回差点儿就露出了马脚。但越是凶险,他反倒越感兴奋,觉得这般刀尖上舞蹈的生涯,比枯居郢都要强上百倍不止啊。

即便最终失败,被晋人逮捕甚至于斩首,我能做到这一步,人生也无憾恨了! 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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暂且按下居安子在晋国游说、串联不提,且说这一年的岁末,终如归生所愿,楚王章封拜沈尹射为养君。

养邑的位置,其实比较靠南,这一是因为方城之外的边境线上,既有析、鲁阳、阳城,实在塞不下太多封君了;二来沈尹射不善战,楚王章对此也是心知肚明的。

其封在颍水中游,平舆的东方,原本毗邻于陈国,如今则距离北方的宋境尚有百五十里之遥。

沈尹射受封,乃是多方使力的结果:几位封君,尤其楚王章的爱弟、平舆君昭庆,多次上书,缅怀叶公子高的功劳,请求封其子孙;王孙脍则暗中煽动鄢郢国人,掀起请封沈尹射的舆论风潮;王子通更暗示熊时,自己若能晋位令尹,便荐熊时做司马……

由此沈尹射受封两个月以后,主动请辞令尹之职。楚王章问群臣,谁堪继为令尹啊?众口一词,推戴王子通。楚王章一开始还犹豫,说我这兄弟年纪还太轻,他能担此重任吗?屈固以退为进地说道:“子叡已三十有余矣,何得谓小?且任司马多年,无过失,前又灭蔡,若大王不能命为令尹,便只有如昭氏之例,封赐之了。然大王久不封,去岁始封养君,不过三月,复封之,此岂强楚之意哉?”

楚王章向来耳根软,又不便违逆众意,于是拜王子通为令尹——习称令尹子叡。令尹子叡果不食言,请拜左尹熊时为司马——习称司马子和。而接替熊时为左尹,参预国政的,也是一名宗室显贵,名为王孙份,字子文。

——不过若传后世,应该写作王孙“彬”,或者王孙“斌”,那两字目前还没有,其根源为“份”。好比说《论语》中就有“文质份份,然后君子”,后世则写作“文质彬彬,然后君子”。

于此同时,归生在娄林继续积聚,同时大力拉拢钟吾宰孙远琪。

孙远琪过去跟归生就关系不错,归生既曾执越政,他更是百般的奉迎。尤其朱篪归于会稽之后,虽然仍命孙远琪守其封土,却别荐大夫为淮上郡相,这使得孙远琪暗生怨恨。

虽说如今淮上诸县吧,无论面积还是户口,都不如钟吾君的封邑,孙远琪还是觉得,以自己的能力,完全可以两职一肩挑的,钟吾君您又何必再命他人?而且新上来这位吧,与我还素不和睦……

由此在归生的指点下,他暗示朱篪,令下淮上郡相,逐步将王室之田并入己封,将王室之民迁归钟吾——反正原本就没多少国人,多数是野人,那既无准确记数,少个万儿八千的,谁都不会彻查吧?

但他随即又将侵夺之民,陆陆续续送去娄林,以实归生的封土,换得粮谷、钱帛、金玉之器等,全都入于自家私囊。

当然不仅仅他这么干,皋如在琅琊郡,也大肆侵占王室所有,逐渐的除了一座琅琊城之外,郯国以北,不复有越王之民。至于曳庸在会稽,则任命自己家臣为诸县之令,把郡相员孟基本上架空。也就朱雒在姑苏郡内,手脚动得比较少些,非其不愿也,完全是因为年岁大了,精力和胆量全都不济之故……

归生倒是颇为乐见此情,越国虽然暂时不起内乱,却一步一步,悄无声息地逐渐朽烂下去。只要越人别扯自己的后腿就成啊,眼瞧着改变天下大势的战争,即将爆发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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