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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看书 > 历史 > 霸楚 > 第十四章、倾天绝地

当日归生派遣孙覆入宋的同时,还命黄痴北上使齐,千里奔波,将近一月之后,终于抵达齐都临淄。

临淄乃天下巨邑,论户口之充实,百业之繁盛,就连楚旧都郢、晋时都新田,还有中原陶、商等邑,仰首皆难以望其项背。黄痴原本以为,姑苏天下之雄城矣,会稽其次,等来到临淄一瞧,仿佛燕雀之比凤凰也。

不及细细观览,便向巡守之兵询问:“贵国田大夫之所居,何处啊?”守兵笑道:“今不称田大夫,为相邦矣。”随即指点道:“相邦五日方一入临淄视事,复五日后出,今方不在。所居,在酅台。” 1

酅是安平的旧称,隔着淄水与临淄遥遥相望,相距才不过五里多地。想当初田成子在时,便于酅郊起高台,建别业,作为闲暇时游散之所——既可避临淄之喧嚣,又并不远离于齐国中枢——死后也就安葬在了酅台之侧。

如今田盘执齐政,借口为父守丧,乃五日一入都,五日居酅台。一则临淄城内,尚有旧族残余,酅台上下,可全都是田氏心腹之人啊,可以最大限度地保障其安全;二来他希望逐渐将政治中枢移向安平,只把临淄作为文化上和工商业上的齐都,如此则齐侯之威,可不削而自弱矣。

正巧这两天,田盘不在临淄,而在酅台,于是黄痴便急急涉渡淄水,前往酅台求见。

田盘听说楚国昌文君派人前来,当即答应见面。这一来是他久闻昌文君之名,可惜尚且无缘得见,二来田成子临终时也吩咐过,要他小心平归生和赵毋恤,此二人只可为友,不便为敌。

黄痴在堂上等候,不多时,便见屏风后转出二人来,一个是八尺丈夫,一个是垂髫垂童子,观其容颜,仿佛相似——难道那是田卿的儿子么?

他猜得没错,此童子年方十三,正乃田盘嫡子,打算过两年便正式立为大子的田白。田盘对此子寄望甚深,始终带在身边教导,今闻昌文君遣人来,便对田白说:“楚使不由谒者传告,先请谒于国君,而来酅台见我,知非国使也,独昌文君之命。昌文君天下智者,汝祖父亦称誉之,我虽不能见其人,见所用乃可知其主也。汝当从我往会,恭听而向学。”

随即笑笑:“楚使之来,得非求援乎?”

于是带着田白出来与黄痴相见,黄痴行礼如仪,然后致意道:“恭贺田卿得齐国相邦之任。”

田盘笑笑,说:“此亦追步昌文君之故辙耳。”随即问道:“子不远千里而来,不知昌文君有何见教于盘啊?”

黄痴答道:“因今日天下,有一宝剑,其威也,上可倾天壤,下可绝地纪,惜乎所持者见其古老,以为朽无可用,弃置于尘埃之间,未免可惜。寡君因此说楚王,请往取之,若相邦有意,肯相助一二,将来亦可共用也。”

田盘明白这话多半是譬喻,不是真有一柄宝剑蒙尘——否则我怎么会不知道——但所指究竟何物呢?他不愿意自曝不识,以免被对方认为迟钝甚至是愚蠢,就装模作样笑笑,转过头去问儿子:“昌文君所欲得者,汝知为何物否?” 1

谁成想田白眨眨大眼睛,竟然一语道破:“得非指周天子么?”

田盘闻言,不禁愕然,随即眼角一瞥黄痴,就见黄痴注目田白,双瞳中似露讶异之色——看起来,是被我儿猜中啦!

于是颔首,夸奖田白道:“是儿可教。”转过头去问黄痴:“周室之威,确曾倾天绝地,然自平王东迁以来,虽不云朽败,亦无过往之锋利矣。且晋人挟天子而久霸,胡云弃置尘埃也?” 1

黄痴拱手答道:“曩昔智、赵二氏拥立周敬王,似有之也,然自恃己力,不用。若其用也,焉有东夷之君献礼而得元王赐胙、命伯之理?则轻乎弃置为可知矣。”

田盘闻言,不住颔首。这话在理啊,想那周敬王乃晋人所立,周元王也一直在晋人护持之下——否则别说楚国了,就连郑国都会忍不住去啃上几口——晋国却偏偏不对周室施加足够的影响力,竟使元王策命勾践为霸。则若无元王之命,薛之会上,智瑶绝不至于捏着鼻子,只能屈居次席啊。

肯居次席,可见晋人对周室的权威,还是一定程度上认可的,既然如此,这般宝剑在手,为何不用呢?

乃问黄痴:“则楚君有意北上,以伐晋乎?然晋势仍炽,恐楚师无必胜之算,若求我齐国相助……惜乎,先君方薨,先父亦追随而去,国中不定,不能遽发卒以呼应也。”

黄痴愕然道:“晋人内争,三家伐赵之事,难道相邦尚未听闻么?”

他这惊愕、诧异的表情自然是装出来的,可田盘听闻此言,脸上的愕然,却百分百的真实——“竟有此事?齐国僻在海隅,确实尚未闻讯,敢问其详。”

于是黄痴就把晋国四卿相争之事,大概齐说了——也只能大概齐,当日鸽信上只有短短一句话而已,即便归生利用穿越前所知,加了点儿佐料吧,也不可能太过详细。

但这已经足够了,田盘明白此乃第一时间得到的密报,说个大概状况,情理之中——否则我不会毫无耳闻。

尤其临淄距离新田极其遥远,距离邯郸却近,因赵氏太行以东的领地毗邻于齐,田氏于邯郸城内外散布间者颇多。田盘前几日才刚得着消息,说邯郸宰张孟谈率师西向,目的不明,自己当时还召集亲信商议过,这是晋人打算动兵吗?想要攻打哪一国,秦、楚还是郑、卫、宋?

亲信们多半认为,晋人这是打算跟楚国来场大决战了。若欲攻秦,没必要千里迢迢从东部调兵过去啊;若攻郑、卫、宋,邯郸之卒就应该南下,而非西去穿越太行险陉。只有楚国,才有可能迫使晋国诸卿发起总动员,便邯郸之卒也必须上战场。

则若晋、楚大战,齐国方面又当如何应对呢?亲信们都认为齐、晋数世交锋,先君还曾经逼退过智瑶,短时间内无法化敌为友;而齐、楚之间,通过越人牵线,倒是有了比较友好的关系,则齐国必须相助于楚国。

正好趁着邯郸主力西出的机会,咱们向河北进兵吧。

田盘当时一口回绝了,说:“先君有命,其平归生、赵孟,可与为友,不可为敌也。晋、楚相争,未知胜负,若我趁机伐赵,而晋人大胜,赵孟还师来逆,必然兵连祸结,非国家之福也。”

所以今天门上来报,说昌文君之使黄某请见,田盘第一反应,怕是西边儿快要打起来了,楚人虑不能胜,故此来向我齐国求援吧?至于为啥不是楚子之使,而是昌文君之使,估计是为了昌文君过往与先父的交情,方便跟我对接……

谁成想黄痴竟然带来这般出乎意料之外的消息。田盘初始还有些诧异,仔细一想,对方应该不至于在这种大事上彻底扯谎,且对照张孟谈西去之事,可信度颇高啊。

但因此么,楚使之来,还是请援的,希望齐国也能在东方发兵,牵制晋人,不使其快速南下御楚……等等,原来对方所言“有一宝剑”,是这个意思!

很明显,楚人欲趁晋乱而得利,必取河南之地——若能将晋人彻底封堵在大河以北,则郑、宋亦可服也,不必先争郑、宋——则肯定会席卷周郊,尝试将周天子玩弄于自家股掌之上的。

当下面色一沉,对黄痴说:“适才所云宝剑,恐非贵国所能有也!”

黄痴心里咯噔一下,急忙请问道:“外臣愚鲁,恳请相邦明言。”

田盘解释道:“此剑以晋为锋,始能倾天绝地,若去其锋,无用也。然贵国欲执之,必不肯为其锋,有复何用?”

黄痴暗中长舒一口气,心说还好。他最担心田氏本着齐国先世“尊王攘夷”之义,不肯让周天子落于蛮夷之手,那接下来的话就不方便说了。好在这年月真没多少人再把周天子当做真正的天下共主、姬姓领袖——况且无论齐国,还是田氏,也全都不姓姬——田盘仅仅表示:你们挟持天子无用啊。

此前无论齐桓、晋文还是勾践,借周室之势而霸,全都靠着他们是周室之臣,乃可影响周政,号令诸侯。但你楚国早就自外于中原诸侯,不肯做周室之臣啦,那掌握周地之后,名份上该怎么摆才好啊?

于是黄痴笑笑,答复道:“如曩昔齐之存匽而建邢、卫也。”

谁说同等地位,别国之君,就不能拱护周室了?好比当初齐与匽、卫等,皆为诸侯,齐国照样可以将自己的影响力深入同侪,则匽、卫之臣,哪怕势力再大,敢不听齐君的话么?

田盘摇头道:“虽然有些顾忌,然周入楚手,晋必不听也。”顿了一顿,又注目黄痴,一字一顿地说道:“齐国亦未必肯听。”

你们以为只要掌控了周室,就能号令诸侯么?哪儿有这么简单的事情。再者说了,这对我齐国又有什么好处啊?

黄痴拱手道:“以是寡君命外臣来拜相邦,今相邦一言,可以兴齐,或者兴盛田氏,不知相邦何所取舍?”

田盘一听,呦,敢情在你们看来,兴齐和兴田不是一码事,还有不同的应对策略可资选择——如今我就是齐啊,国君不过傀儡而已,以昌文君之智,又何出此言呢?

先从我不怎么在乎的事儿问起吧:“则请教,如何兴齐?”

“相邦可遽起兵,过卫、郑而护周室,则虽背与我楚之盟,可得晋人之友也,便不能,亦可趁机服于卫、郑。由此齐侯复执尊攘之义,名扬于天下,齐侯既得名,齐国兴盛可期矣。”

田盘心说谁肯让那傀儡名扬天下?抑且你竟然献策让我发兵西出,阻挠楚国掌控周室之谋,这说的分明是反话啊——“则欲兴盛我田氏,又当如何?”

“若欲兴田氏,相邦亦当遽起兵,渡河攻赵。今赵氏穷蹙于晋阳,其太行以东之卒,必命西归,则邯郸空虚。由此,相邦既可广地,又可固与我楚之盟。”

田盘还探着脖子听讲,谁成想黄痴言及于此,便即住口。田盘心说这怎么就能兴盛我田氏了?即便我趁虚伐赵,就那荒僻之所,能得多少土地、户口——一口气吞下邯郸?不可能的——至于巩固与楚国之盟,实话说,距离太远,意义不大。那光这点儿好处,不足以让我起兵帮助你们啊。

“如此,焉能兴盛田氏?”

黄痴一拱手:“请相邦摒退左右。”

田盘心说原来如此,戏肉还在后头哪。便命左右退下,但依旧单手搂着儿子,说:“正欲此子向学,不必避也。”

黄痴点点头,随即示意:我可以靠近一些吗?

田盘招招手,黄痴便膝行而前,距离田氏父子仅仅三步,隔着几案,压低声音说道:“其宝剑在晋人之手,不知其用,且不欲旁人用之。而若在我楚之手,相邦既为盟,复发兵攻赵,为我楚之援,则翌日必可分享也。”

田盘疑惑地问道:“此剑若在我手,或者有用;既执于楚君之手,如何分享?”

黄痴答道:“实不相瞒,我楚师之北上,非服周也,为定周也……”随即便将王孙脍在手,可以申单、刘之罪而伐之事,大概齐说了,最后道:“则既定周,我楚于周有功,奈何非其臣,不能赏也;相邦如言,则为定周之功臣……”

他放缓语调,一字一顿地说道:“周因功而封拜诸侯,祖制也。”

话语虽轻,落到田氏父子耳中,却有如黄钟大吕!田盘这回是真惊了,不由得脱口而出:“安有此先……周已不命诸侯久矣,岂肯再命?”

黄痴笑道:“若晋人挟周,自不肯使命诸侯,若我楚得之,何命而不可得?”

“若此,于楚国有何好处?”

“可固我楚与相邦之谊也。今虽得河南地,晋犹雄强,唯楚与相邦犄角,方可与之拮抗。”

田盘不由得转过头去瞧瞧儿子,田白睁俩大眼望望父亲,都各自在对方目光中,见到了熊熊燃烧的欲望之火。

耳听黄痴问道:“唯不知相邦之所欲,复陈乎?有齐乎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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