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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看书 > 历史 > 霸楚 > 第十七章、与天子贰

听闻晋国四卿内斗的消息,罕渠不打算再遵守前诺,发兵西进以挠楚师——关键他自己不乐意去打仗,也说服不了驷弘主动往前顶。

驷弘却说:“既已许之,岂可不守信诺?则智伯必大怒我也,郑其危矣。”

罕渠道:“智伯既将伐赵,而不告我,是其诓我在先,我何必信守前诺?若畏晋人,不妨砌词云为国君所阻耳,使晋人释我而怒于国君。”

驷弘当时沉吟良久,最终只好说:“且觇情势,临机应断吧——或者楚人不出,亦未可知也。”

数日之后,传来宋师侵攻河、济之间的消息,于是在郑侯易面前,驷弘、罕渠对视一眼,心中各自大喜——宋人侵之于东,则咱们哪儿还有余力发兵于西啊,这不是老天爷垂怜,送来眼前的背诺借口吗?则将来晋人还师,必怒于宋,而不会再苛责郑国,尤其是你我二人啦。

当即表态,必须赶紧发兵,逐退宋人,倘若战事顺遂,更当直入宋境以报之也。

郑侯易虽然“凡驷、罕主张的,寡人一定要反对;凡驷、罕反对的,寡人一定要赞成”,却也不至于眼睁睁瞧着宋人践躏其境,破郑城邑、掳郑百姓,而坚决不肯发兵往敌啊。当即颔首,随即问道:“不知二卿,谁肯为寡人率师以逐恶宋?”

驷弘抢先开口道:“臣老矣,多病,恐不便远出……”

罕渠也说:“臣虽在壮年,却不娴熟戎事,恐误国家,恳请国君委任他人。”

郑侯易面色一沉:“二卿为我郑国执政,遭逢危难,却各砌词推诿,既然如此,安用二卿为?”你们要连上阵打仗都不敢,那不是尸位素餐吗?还是赶紧把权柄给交出来吧!

驷弘斜瞥一眼罕渠,急忙说道:“所云宋人不过万众,而敢侵我,恐有诈也。”

“大夫此言何意?”?

“臣恐宋人之侵我河、济之间,不过虚兵,若我大军往御,远离于都,恐其将别出师旅,取我洧上矣!”

郑桓公原本被封于王畿之内,都于郑(后世陕西省华县东面),后请外为诸侯,改封到虢(东虢)、郐之间,其子武公终灭虢、郐,迁都于郐,按照当时的习俗,改名为郑,偶尔也会称“新郑”——相对于畿内故都而言。新郑在洧水上游,距离宋国西境的雍丘,大概两百里地,中无险要,且无大河。

反倒是若郑国大军往救河、济之间,距离更远一些,且匆忙回师时,还须绕行圃田泽西,涉渡济水。

由此驷弘才说,宋若倾其全国之兵,少说五六万,即便往年与我相攻,也起码要出到两三万人,而今只将万众往攻我北境,多半是虚晃一枪,就等着我大军往援,宋国主力便可趁虚直取新郑了——国君不可不防啊。

——驷弘虽不如罕达远矣,终究也是执政数十年的老臣了,经验足够丰富——当然不是指军争料敌的经验,而是指寻找借口,推卸责任的经验。 1

“是故,臣与罕大夫皆不便轻出也,不如请国大夫将军,往救于燕。”

驷弘所打的如意算盘,是让国参领着郑侯直辖之卒前去抵御宋人,那自己就可以留在新郑,不必往冒风霜和箭矢了。倘若国参战败,正好趁机削弱国君的力量,甚至于还能以此矫命,处斩国参;而若国参战胜……那就逼他发起反攻,深入宋境,到时候我再出面,派人去跟宋人和谈,攫取胜利果实。

罕渠没驷弘这么精明,但想到推举国参,便可使自己留在新郑,当即鼓掌附和。郑侯易便问国参:“大夫肯为寡人分忧否?”

国参想了想,回答道:“御敌守土,人臣之责也,国君既有命,臣焉敢不遵?”悄悄朝郑侯易使个眼色,继续说道:“然信报尚不分明,臣请先召聚兵马,候军齐后再出不迟。”

于是等到二卿退下,国参独对郑侯易,方才明确提出自己的见解。他说:

“臣有耳闻,宋师中杂有楚人也,则恐是宋人受楚人之挟,为之起兵挠我,其意实在于西。楚方城外主力,或将侵于王畿矣。”

郑侯易眉头一皱,问道:“是故晋人来请我出师挠楚……寡人前不肯从命,驷、罕辈却受晋之赂,欲背寡人之命而发卒。则如今日之势,大夫有以教寡人否?”

国参答道:“若楚师果出于伊、洛之间,请国君遣使往聘,愿从而攻周。”

“郑亦为周之臣也,则勾结楚人,往攻天子,可乎?”

国参笑道:“我郑与天子贰,非止一日矣,曩昔庄公便拒王师于繻葛,祝聃射桓王中肩。且献公四年,亦曾呼应儋翩,侵周夺邑……”

想当年王子朝的党羽在儋翩领导下,作乱于成周,驱逐周敬王,当时郑献公便因儋翩之请,发兵攻周,夺取了冯、滑、胥靡、负黍、狐人、阙外六邑。旋即晋师护卫周敬王归周,攻杀儋翩,鲁国又奉晋人之命,阳虎过卫而攻郑,取匡邑,郑人这才被迫请成,吐出了所侵夺的周土。

——据说阳虎在匡地大肆杀掠,匡人深恨之,故而数年以后,孔子过匡,匡人见其长相,还以为阳虎来了,发兵围困之。孔老夫子差点儿就莫名其妙地死在匡地了。

由此国参说道:“臣闻王子朝奔楚,生子名脍,楚子养之,则今若师出侵晋还则罢了,若侵周,必以为王子朝复仇为名。则我先君昔助儋翩,乃可请为楚前锋也,楚人必允……”

“既允,则宋师将退否?”

国参摇头道:“未必。宋人恨我,虽因楚命来侵,必不肯遽罢兵也。且楚师尚不知何时而出,若因此弃燕不救,必为宋人所践躏矣。然臣为国君率师往救河、济之间,不必与宋人决战,但深堑高垒固守可也。

“国君当遣使卫、鲁、齐、越,请救援郑,以待宋人自退。若罕、渠谮臣,请命进兵,国君勿听。逮宋人退也,若罕、渠欲臣逐之而深入宋境,国君亦勿听。”

郑侯易颔首应允。

国参退下之后,便即调动周边各邑的兵马,但可惜调兵之权并不在他手中——郑侯易说了也不算——驷、罕所予,全都是公士,或者比较偏向于国君的部队。国参感觉情况不妙,便密召其甥万通前来,托付道:“国氏存续,在子行。” 1

万通字子行,乃是宋国勇士南宫长万之后。想当年南宫长万弑杀宋闵公及大夫仇牧、华督,旋战败而逃陈,被陈人诱捕送回,剁成了肉酱,其族星散。便有一支逃入郑国,世为郑臣,以先祖之名为氏,称万氏。

万通之姨嫁国参为继室,故而算是国参的姨甥——不可能是亲外甥,两人都是姬姓啊——因其孔武有力,似有先祖南宫长万之勇,国参荐之于郑侯易,命为下大夫。

其实万通并不仅仅娴熟于武事,头脑也是挺灵光的,但终究位处中枢之外,对朝局的动荡并不敏感,闻言不禁愕然道:“国君方信重姨婿,何言国氏存续在甥啊?”

国参把今日朝上之事,也包括自己私下里对郑侯易所言,备悉告知万通,然后说:“晋、楚复争,我郑必受其逼,其时也,当如临深池,悚惕慎谨才是。然国君止有夺权之心,驷、罕但怀私族之意,诚恐外受迫而必生内患,郑将乱矣!

“今我奉命往御宋人,驷、罕皆命公士,则国君在郑,左右无忠纯之臣,内外无敢死之士,其势危矣!若如我言,暂时虚与委蛇,以待日后,还则罢了,奈何国君操切,性亦峻烈,则一旦怒于驷、罕……”

长叹一口气,实在是说不下去了。

万通低声问道:“姨婿之意,是要甥卫护国君?”

国参摆手道:“无益也,我国氏衰颓已久,安能拮抗于驷、罕?汝虽力敌百夫,若往护国君,唯殉死耳!我虽得卒,亦恐出而不归——方谏国君勿听驷、罕之言,促我进兵,然国君面有易色,不以为难,则恐虽不听而终不能止之,且将由此激怒于驷、罕。

“如此,我或将死于外也,然汝绝不可死!若楚师果犯周郊,当请命往聘楚,则有子行在楚师中,驷、罕或不敢族我之家。”

万通沉吟良久,又再问道:“可否借楚人之力,驱逐驷、罕?”

国参道:“国君必有此意。然晋、楚之争尚不分明,楚人亦必不肯插手于郑国之事,驷、罕终将逞其谋啊!”拍拍万通的肩膀:“若事急,子行便奔楚,以期将来,切不可妄作,以毁我室。”

三日之后,国参召集起近万兵马来,启程北上,绕过圃田泽,渡过济水,入驻于胙邑。前方情报传来,说宋师又已增兵,所部过万,已将燕邑团团围困起来。国参不敢轻率往救,乃于胙邑之东掘长堑,做久守之势,同时遣使入于宋营,问其因何来犯。

再说宋国二卿,本打算猛攻燕邑,将其拿下,归生却主张先围起来再说。皇缓问道:“闻昌文君曾建云梯,三日而破陈城,复献梯于越君,终克姑苏。则燕虽坚邑,不及于陈,况乎姑苏?何不复建梯以取之啊?”

归生心说那是我家法宝,岂可轻露于汝等之前?嘴里却回答道:“料郑人不日便当来援,而我后军未至,不如先破郑师于野,复攻燕、胙,易也。”

他率军来此,主要是占便宜,但终究曾向楚王章拍过胸脯,说要牵制郑师,不使西出,耽误了定周大业,所以不能光以攻取燕、胙为目的啊。先得把郑国主力都引诱出来,然后再决定下一步的计划。

可是没想到,郑人确实来援了,但据哨探所报,只有大夫国参率领的不足一万兵马——驷、罕之卒都跟哪儿呢?这是打算在这里拦着宋人,然后主力西出去挠楚么?

由此反复思虑,最终决定正式跟郑人摊牌,出而往见郑使,说要与国大夫阵前一会。

国参得信,心说果然不出我所料啊,但没想到名闻天下的昌文君,竟然真的藏身于宋师之中。当即应允,双方便在两军之间铺设帐幕,摆下酒宴,约期相会。

宋国二卿没去,一则宋、郑世仇,怕酒席宴间搂不住火;二来昌文君既往,那还有咱们说话的份儿吗?干听着他跟郑人谈判,多无聊啊。

再说归生和国参,各领三乘兵车,三百徒卒,前往相见。到了地方各入己帐,脱卸铠甲,换上礼服,然后出帐行礼。国参终究只是郑国普通大夫而已,先向归生稽首,归生随即跪拜相还,然后各归案后。 3

军士烧火热酒,奉上二人,对饮一杯,各自恭祝对方主君身体健康,这才进入正题。国参问道:“郑、宋世仇,宋人侵我,不为怪也。然敝国无犯于大国,而昌文君匿于宋人之中,助宋谋郑,不知何故啊?倘若是敝国之罪,请明示,我当奏上国君,献礼为偿。”

姿态摆得很低——没办法,郑小楚大,且对方还有宋人相助,这想硬也硬不起来吧。

归生笑笑,说:“素闻国大夫多智,则我为何与宋人合攻燕、胙,难道大夫猜不到么?”

国参沉吟少顷,决定咱们干脆摊开来说吧——“实不相瞒,数月之前,晋国郗大夫过郑,请敝国拱卫天子……而今昌文君驾临敝邑,其意乃在于王畿乎?”

归生并不回答,却反问道:“晋人有请,则郑侯允之乎?”

“寡君未允,而驷、罕允之……”

归生便道:“想必晋人内乱之事,贵国已有耳闻,则楚、晋夙仇,不下于宋、郑,乃谋北上,情理中事也。二虎相争,走犬不可参与,唯蜷缩于侧,以待胜者,方可保全性命。我亦知郑不亲晋,智伯曾侵郑矣,然虑驷、罕无谋且贪贿,或将从命而挠我楚师也,以是命宋人伐郑。

“今如大夫之言,驷、罕实背郑侯而私与晋盟,我之虑不为过矣。则大夫何不反兵,从我入郑,逐驷、罕而归政于郑侯啊?”

——国参是郑侯易的亲信,基本立场与驷氏、罕氏敌对,这事儿自然瞒不了归生。不过对于郑、宋、卫三国内情,归生所得多数情报,其实都来自于范蠡。

见到归生吊起来的诱饵之后,国参沉吟良久,最终避席而拜道:“参不能如昌文君之命,敢请恕罪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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