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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看书 > 历史 > 霸楚 > 第三十九章、引为同志

酒宴撤下之后,理论上应该说些正事了,田白便恳请归生摒退闲人。由此独与归生隔案对坐,就连平安,归生也命他先退下,回后寝去侍奉母亲文姜。

田白用自己此番出使作为开场,说:“齐、楚两国,向来和睦,少纷争,外臣祖父成子在时,昌文君曾往聘,而成子亦遣使报聘于郢都。然前昌文君之使来酅致意,请我田氏发兵挠赵,惜乎先君薨而不久,成子之逝亦不过数月,不能发大军往攻邯郸,虽取冠氏,却挫败于乾侯。

“由此楚师定周、御晋,我齐国几无尺寸之助,寡君心不安,深以负友而愧,乃遣外臣聘于郢,向楚君致意……”

归生点点头,说:“确实可惜啊,若齐君有决断,肯以令尊为将,发大军攻赵,或可趁势直下邯郸。邯郸若下,太行以东,咸为齐土,则齐可独大于天下矣。”

对于最后那句话,特意拉长了腔调,仿佛别有所指。

田白会意,就说:“齐若独大,恐非贵国之福也。然出力寡,所得少,亦恐贵国不怿。且赵孟既得脱于晋阳,使张孟谈来逆我师,我师不利,唯恐赵氏复渡河以侵齐,寡君不得不献礼以示好——于此事,恳请贵国谅解。”

双方这都是外交辞令,其实口口声声说“寡君”、“齐君”,实指田盘;说“贵国”,实指归生——是田氏希望得到昌文君的谅解,而非齐国希望得到楚国的谅解。

归生笑笑,说:“晋人方内乱,智氏亡于旦夕,如鹿尸陈于野,而群狼不噬,无是理也,齐君实不必担忧赵氏来侵……”

智氏垮得很快,普天之下,大概也就仅仅不出归生一人所料罢了。若照原本范氏、中行氏之例,大家伙儿都估摸着,着怎么着也得折腾个一两年吧。谁成想智瑶一战而亡,其子知开守郇,然赵、魏、韩三家以晋侯凿之命,要辅果交出郇邑来,智开被迫率其宗人西逃入秦;继而,知宽守河西的智邑,也将其地献给了秦国。

由此智氏的残余力量,基本上一扫而空。虽有辅果守智,终已别宗立氏,三家商量着,老家伙你若肯释兵还朝,我们就放你一马,留存辅宗,有何不可啊?双方正在谈判当中。

河外的郗疵也是如此,虽说他曾为智瑶亲信,终究论身份是公室大夫,属于胁从不问,可以争取的力量。赵毋恤曾经打算严惩郗疵,上军将魏驹却坚决反对,说:“郗疵,智者也,杀之可惜,若迫其奔秦、奔楚,必为我晋国之大患。不如释之。”

因为隔着黄河与河外相通的,主要是魏氏领地,故而魏驹想要和平收编郗疵的力量,从而增强自家实力。

但当曾经的敌人几乎全灭,起码在短时间内再无卷土重来的可能性之后,赵、魏、韩三家不免会将矛头指向友方。智氏旧土很广,倘若遵从百年前之例,取而奉献于公室,再请国君给赏,自然波澜不兴;问题是三家要按灭亡范氏、中行氏之例,打算瓜分智土,甚至于趁机把附近的公室之田也给吞了,方便自家领地连成一片,那就自然而然地会斗起来啦。

不过到目前为止,还能说个“斗而不破”,终究三足鼎立,外交手段比军事手段更为重要,尤其才经大战和动乱,暂时哪家都没有必胜的实力和信心。由此三卿聚于新田,国事都交臣下处置,他们光管每天开会,几乎是一丈一尺地谈判领土划分。

因为当日晋阳密会,只是说了个大概齐而已,将来智氏之地,魏氏分五成,韩氏分四成,赵氏分一成。问题土地有贫瘠、路程有远近,相应周边地势,还可能有加分项或减分项,根本不可能量化啊。同样千户之邑,我要这个不要那个,其间且有得争闹哪。

由此归生宽慰田白,说你放心,赵氏短时间内不可能发兵报齐,进而——“贵国若图安,何必示好于赵氏?岂不闻‘远交而近攻’乎?”

田白请问其意,归生解释说:“齐若徒示好于赵,则必不能拓其寸土矣,难道往伐中山或匽乎?中山悬远,得其地必不能守,行将复入于赵,则更增赵氏之力;匽在无棣水北,亦同此理。

“何不交好于魏、韩,则若赵欲侵齐,魏、韩可以制其后;齐若伐赵,得寸则齐之寸,得尺亦齐之尺也,所费不过财货赂魏、韩而已。何必近交于赵氏,而远恶于魏、韩,谋侵于中山、北匽啊?”

田白心说我们没打算去攻打中山国和匽国,倒是对琅琊之地颇有些垂涎……终究楚、越盟好,据说昌文君和向君交情也还不错,他不便宣之于口,忙颔首道:“昌文君所言是也,外臣恭聆教诲。”

顿了一顿,大着胆子引入正题:“则前日贵使来酅,云楚国将得古来之利剑藏之,然藏之而不能用,岂非无益?若肯假于我田氏,必有厚报——但不知所言确实否?是贵使私意,还是昌文君之命?若为昌文君之命,必有以教外臣也,斗胆请问。”

归生闻言,微微一笑,心说小家伙嘴皮子挺利索,长大后必定是个人物——他不会就是将来代吕齐而兴田齐的齐大公吧?

——其实归生记错了,田齐大公乃是田庄子(田白)之子,单名为“和”。

虽说田白拐着弯儿,还做了些譬喻,他究竟想问什么,归生自然一听就明白——因为当初就是他指点黄痴去勾引田盘的啊。于是伸手相召,请田白再靠近一些,然后压低声音说道:

“此剑锋锐无比,惜乎久蒙尘垢,今日也,唯壮士始能用,若鄙夫操之,反害己命……”

“则请教昌文君,我田氏可谓壮士乎?”

归生笑笑:“田氏自然是壮士,奈何世间壮士正多,若田氏独执此剑,恐他人不怿,或将起而攻之矣。然若许以他人并操,非但不复相争,且可引为同志。”同志嘛,如其字面意义,是指志同道合之人,这年月虽然还不常用,相信不会造成对方的误解。

“则昌文君所云同志是指……”

归生伸手朝西北方向一指:“其三晋,乃不可为田氏之同志乎?”

田白会意,但想了一想,又再问道:“则昌文君不肯为我等同志乎?”

归生听了这话,不由得捻须大笑起来——若非礼法所拘,他真想给田白来个脑镚儿:小子你精明过头了。随即说道:“所云壮士也,我虽非鄙夫,力不能扛鼎,智亦难补不足,安敢与贵家相提并论啊?且贵家呼喝于临淄城内,无人敢出异言;其三晋呼喝于新田城内,唯自相斗耳;我焉敢呼喝于郢都市上乎?”

田白心说明白了,你未必无此心,只是力尚不足,且还顾虑着楚王罢了。确实也是这个道理,我田氏欲为诸侯,齐国内部是没人敢反对的;赵、魏、韩欲为诸侯,只要三家协商好了,晋国也找不出第四股反对势力来;你若想为诸侯,楚王却绝对不可能答应啊。

当即表态:“昌文君不必自谦,且若有所用,我田氏必鼎力相助!”

正如昌文君所言,周朝不封诸侯久矣,倘若只是我田氏一家谋为诸侯,难免会受天下侧目,遭他人嫉恨,除非同时请为诸侯的还有几家,则反对者力分必弱。既然如此,只要力量足够,也有资格,这新诸侯多多益善啊。

再者说了,若能把你也扯上贼船,哄抬成诸侯,则楚国之力必削——而今楚国既定周,隐然为天下之首霸,虽然与齐为友,但朋友太过强势,我们心里也难免瘆得慌不是?

归生一摆手:“指天而望能飞,划江而望能潜,岂非妄人乎?大夫但虑齐政可也。”你现在别跟我提这个,还没影的事儿呢,我怎么可能因为你一句空口承诺,就起诞妄之心呢?

顿了一顿,却又微微一皱眉头,低声问道:“然,倒确实有一事,请教大夫。”

“不敢,昌文君请问。”

“其郯国小弱,昔日亦曾附吴而侵齐,何以贵国不肯兴师往伐啊?” 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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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在归生召见田白前不久,他派新垣熙入郢禀报易地之事,新垣熙顺利抵达目的地,先去拜访令尹子叡、司马子和、莫敖屈固、大宰荀愔等人。众人听说归生又得到偌大一片土地,都不禁愕然,随即几乎同心一意的,暗起嫉妒之心。

当然啦,恨人有,笑人无,也是人之常情,若非圣贤,谁都不能免俗。终究子叡、屈固跟归生向来交好,荀愔、子和虽说关系稍稍生疏些,归生也命新垣熙献上厚礼,那总不好意思当场变色吧。

表情难免尴尬,只得随口敷衍,恭贺几句。倒是屈固说了:“昌文君先考,终有劣迹,既封娄林,大可安稳度日,何必复谋广拓其土?诚恐大王不能无疑也,何不献其百里之地于王,以表忠悃之心?”

新垣熙心说寡君竭其智谋,所得土地,怎么可能轻易上交给楚王呢?口中却道:“寡君亦知,大王知其事,左右未必无进谗者,故此奉礼于莫敖,请为缓颊……”您可以这么这么说,这些礼物,就买您的几句话。

于子叡、子和、荀愔处,说辞大致相同,但也因应各人情况,有些差别。

继而通过令尹子叡,禀报楚王章,楚王章闻言大惊,忙召新垣熙来,详细询问其中过程。新垣熙老实回复了,最后说:“越虽渐弱,终为千乘之国,处我楚之侧,不能毫无顾虑也。虽越王是大王表亲,是寡君之甥,其曳庸、皋如,勾践老臣,并有壮志,若其暂安,未必不会挠我强楚。

“前虽定周,而不能取河外之地,使晋势浸强,或复大战,于是时也,若越人盟晋,于我楚大为不利。是故寡君趁越乱,索淮上数百里,以广楚而削越,为大王谋也。”

楚王章说我知道了,你且退下吧。等到新垣熙出去,他就转过头去问令尹子叡:“昌文君实有奇才,我十万军北出,所得不过百里隙地,其止千人南下,便易越国数百里。今起逼阳而至卑梁,邻于城父而抵东海,势强如郑、鲁,恐不能制也,奈何?”

子叡答道:“昌文君所有,岂非大王所有哉?臣但见我楚拓土也,不见昌文君为难制。虽然,臣势过于其君,必生非常之祸,然大王富有百县,便诸封君合力,不能拮抗也,何忧之有?其如郑,为我楚之郑,其如鲁,为我楚之鲁,而越,终非我楚之越也,则割越地而昌文君有之,臣谨为大王贺。”

楚王章心说你跟归生交情匪浅,不穀深知,所以你当然不会说他坏话啦,估摸着,也不会对他有丝毫的疑忌之心,问你是白问。想了想,屈氏和平氏同样交好,那算了,也不必问屈固了,还是去问问司马子和吧。

翌日便召司马子和来,把自己的担心大概齐说了。子和答道:“臣固知昌文君拓其土,而大王不乐也,乃夜思二策,可便大王应对。”

“司马明言之。”

“其一策,召昌文君入郢,在大王左右,则其虽地广而人众,乃能千里引来郢都乎?自然君臣相安无事。”

楚王章想了想,说:“闻昌文君子将长成,则与其召昌文君,不如召其子……以其子为质,或不敢妄动,而若召昌文君,其子坐地而雄,难道世世皆使平氏为楚重臣乎?难免蹈晋人之覆辙也。”顿了一顿,又问:“司马所言二策,又如何?”

子和答道:“昌文君大,大王恐昌文君犯郢;而若其地仍在越人之手,越人未必不会犯郢,是我东方力薄可知矣。大王当增东方之守,虽有城父,无重臣坐镇,难应非常之变,何如广封子弟于淮水中游,蒋、蔡之间,使为郢都东藩啊? 1

“本以昌文君为东藩,然其木长,恐倾而压毁屋舍,乃可复植一藩于内,以支撑之。大王明断。”

楚王章闻言,不禁有些恍惚——这话不穀好象曾经听人说起过啊……以手扶额,略一回忆,对了,左尹子文在北征之前,也曾有过类似进言……

左尹子文和归生,素少交往,没想到从不同方向起步,结果最终走一块儿去了。在子文,是希望楚王广封亲族,则诸王子之后,就有机会轮到自己;在归生,却是希望楚王章通过封建淮中,多少打消些对自己的顾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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