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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看书 > 历史 > 霸楚 > 第四十八章、他人之子

从郯城向东,六十多里外是於余丘,今属越国琅琊郡,在皋如治下。

於余丘本是东夷古国,春秋中期,曾遭到过鲁国攻伐,但具体是啥时候灭亡的,亡于哪国,却谁都说不清楚。据孙覆所言,彼处有小丘,名於余丘,其国即以丘为名;同时国势曾临于海,故而海上之岛,也称为於余岛。

但他瞧了瞧归生案上的舆图,却说:“据臣此来所见,岛甚大也,恐不下于甬东,与图上所绘不尽相同。”

於余岛其实是座大岛,其最西端与大陆间的距离,也就两三里地,大概正因如此,才能遮蔽风浪,使得海岸可以临时靠船吧。

归生听了,不由得一拍几案,恨声道:“石原欺我!”

他对于东海海岸线的了解,主要来自于石原梓——想当年与范蠡一起乘坐石原氏的海船北上聘鲁,花了两枚白璧,好不容易才从对方手中购得航海之图。但这海图上,从纪鄣直到南武城,千里之间,并无一处标注可以靠岸,而且图上的於余岛非常小,不过方圆四五里地而已。

很明显,石原梓那混蛋留了一手啊!

且若越师可以在於余岛对面弃舟登岸,然后悄无声息地聚集于於余丘,距郯邑不过两日路程,那自己定都于郯,危险系数就太大了……

命孙覆回报皋如,定于明日一早,择地相会之后,归生这一晚上,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。

回想自己受封娄林以来,虽然十多年间拓土五倍有余,其实没打多少仗,往好了说,是靠着外交手段和因势利导,往坏了说,是靠阴谋诡计和以势压人。好比说宜兴县,乃是出任越相的福利,芜湖县,是请辞越相的利益交换;河、济之间土地,主要先驱宋人做炮灰,复离间郑之君臣君,方始传檄而定;至于淮东,是先在越国埋下了钉子,然后挟朱篪之势取利,完了又把朱篪给卖了……

只有这回攻打郯国,主要靠自己的军事力量,且还做好了抵御鲁国或者琅琊方面来援的预案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这仗打得有点儿冒险,倘若皋如和鲁人联兵来救,自己胜算不大,但他宁可冒险,因为时机一逝,便不再有啊。

无论郑、宋、鲁、卫,还是郯、莒、薛、滕等丁点儿大的小国,之所以能在大国夹缝里苟活下来,靠的就是大国间的相互挟制。因为晋势最强,故而楚、齐、越三国才能同盟抗晋,但同时也都盼着盟友遭到削弱,将来不为己患。故而自己削弱越国,无论楚王章还是田氏,当皆暗喜;而其地入于己手,楚王章是不会开心的,这才暗示自己遣子为质,相反,田氏倒或许乐见其成。

因为如今晋乱方息,暂时无力对外用兵,则齐、楚之间,必定相互提防,说不定还会起什么龃龉,故此田盘才会遣子聘郢,楚王章也才有嫁女之意,就是希望盟约不因为什么特别之事而竟遭破裂。那么自己不报楚王章而伐郯,田氏必怨——自己地盘大了,也就等于楚国势力强了啊,且还不是夺之于强越,而是取之于弱郯。

抑且灭郯之后,自己和皋如的领地间再无缓冲,皋如必定也不乐意。

原本以为,可以快速灭郯,则不必面对鲁国或者琅琊的兵马,只为预判两家即便来援,都得在大半个月以后,方才图谋威吓郯人,拖了这么十来天时间。可是即便入居郯邑,仍要防备近在咫尺的鲁国和琅琊啊,只为郯、鲁之间有沂水相隔,比较容易防御;而皋如若起意南下,必先集兵于向,再行军起码五日,不难探查得到。

但若皋如随时可以在自家领内通过海舟调动兵马,先集兵于於余丘,那距离郯邑仅仅两日路程,太容易遭到偷袭了。况且,或许来的还不仅仅琅琊之卒,从姑苏发兵,同样可经海道而至於余丘……

都城建在这儿,一旦形势有变,太容易被人端啦! 1

那么就此退去吗,或者灭郯后不据其地,只迁其财货、民众南下?却也不甘心啊。终究时机难得,如今田氏方内乱,希望自己牵制鲁国和皋如,田白这才稍稍犹豫后,默认自己取郯。同时越国之乱也未平定,朱雒还在姑苏,方便自己打着越王的旗号动兵。

倘若失此良机,将来再图灭郯,或许所要面对的就不仅仅琅琊和鲁国之兵啦,还有越国本土的兵马,甚至于田氏所领齐卒……郯国虽小,也谁都不乐见其入于楚,再增强楚国的实力不是?

那么,灭郯后虽有其地,却暂不以为都?然则自己定都于何处为好啊?

反复筹思了整整一晚,翌日起身,用热手巾敷了半天的眼袋,方才稍却疲相。随即出营去和皋如相会,都各带五车相随,见面后稽首为礼。

从前归生阵前与国参相见,是国参先行礼,他后还礼;但与皋如,二人等级相侔,且越国虽被削弱,终究也还算楚国同列,故而归生敬皋如年长,先期跪拜。皋如连称不敢,几乎同时行礼,随即二人相隔五尺,踞案而坐。

先寒暄几句,归生便抢先问道:“郯国小弱,我来伐之即可,何劳向君尊趾啊?”

皋如笑笑,反问道:“郯距琅琊虽远,距向却近,不知寡君不怿于郯子,何不使我往伐,而有劳于昌文君?”

归生干脆实话实说:“因我欲取郯,故宣其罪,而自请于越王。”

皋如脑袋有点儿发懵——还以为你会编造什么借口呢,竟然毫不隐瞒私欲而直言明示,而且脸还不带红的……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无耻呢?

归生见状,紧接着就问:“则向君此来,难道是为郯子求情的么?”

皋如犹豫了一下,方才缓缓说道:“昌文君于我越国有大功,且楚、越为友,寡君乃楚王兄弟、昌文君之甥,则昌文君有所欲,不过区区一郯,我又岂敢梗阻?此来,襄助昌文君攻郯耳,唯不知君之本意,特来请问。”

归生笑笑:“非但两国交好,且我与向君也曾有同朝之谊,则向君有问,不敢稍隐——实不相瞒,我之本意,欲取郯而为都也。”

皋如一皱眉头:“今昌文君所领大矣,三倍于我所有,则难道他处不可为都,而定要立都于境上,与我相邻……”

归生答道:“我也知都近于向,向君不能无疑,然本友朋,岂有相犯之意啊?我之都于郯,其意有三。”

“敢请明示。”

“其一,奄君方定乱,必虑我楚国暂不以晋为患,乃有拓土于东之意,呼应鄞君,是故我不能定都于南,而必远之也……”

楚国在淮东,最大的都邑就是徐,也仅仅三千民户而已,若谋攻越,必须先从淮水中游和城父一带调兵,路途遥远,则必须考虑投入和产出比——除非归生将都邑设置在邻近越国处,可以大起其私兵。由此若归生在淮南定都,越人必定担忧,是不是楚国有相犯之意……

由此归生才说,我定都于北,可保奄君无忧,越人不虑,方便维持楚、越两国的交谊。

“其二,所领虽广,大邑稀缺,且无近于水道,交通便利者。今天下诸侯之都,皆邻水,便往来也。私以为,向君治下,琅琊堪为强国之都,而向邑虽封君之都犹不适宜。”

皋如闻言,垂首沉吟不语。

只听归生又说:“其三,我之所欲,在鲁,而不在向。是故今陈师于沂东,以备鲁师之来,而于向君,止遣一介之使通报耳。是我无疑于向君,而向君反疑我乎?”

皋如苦笑道:“既然昌文君坦诚无隐,我也自当明剖心迹。今昌文君横绝淮东,使琅琊与姑苏不通,我如孤儿暂避于破壁之下,不能不战战兢兢,如履薄冰。其琅琊北邻强齐,而南邻强楚,虽昌文君无害我之意,而闻楚王将与田氏联姻,若合力攻我,向必亡而琅琊必失。如郢都有命,岂昌文君敢抗命乎?”

归生摇头笑道:“向君多虑了。我虽都于郯,向君自海道来,过於余丘掩袭我,易也;我挥师二百里而取向,则难矣哉。且便寡君有命,我必先告于向君;若田氏有害于向君,我可为援。故向君实不必顾虑我,但谋先拓土而自雄,乃可不畏齐人矣。”

随即身子略略朝前一倾,问:“前田氏子过我娄林,云其宗人为乱,或疑向君暗中资助,问计。我乃请其释莒于向君,诡为田氏,实为向君也。何以向君不伐莒,而南下来助我啊?”

皋如随口道:“为无辞耳。”

归生“呵呵”一笑,说:“辞易得耳,唯时不再来。若待田宗既定,尚肯畀莒国于向君乎?”赶紧的,你去打莒国,且看鲁国方面救是不救。 1

继而又说:“向君在琅琊,有孤儿之困,则必盟于齐,何必试挠之?须知田氏未可轻也。”

皋如想了想,回复道:“田氏固不可轻,然如千钧之重在我肩上,不能无虑。闻鲁人暗助田宗之乱,谋弱田氏,其心如此。”不肯承认自己暗中搞小动作,但可以拿鲁国来做比方嘛。

归生轻叹道:“我曾见田成子,老谋深算,使人若芒刺在背;虽未见田相邦,而见其子,虽年少,而实有祖父之智。惜乎,我子不及也。”

皋如颇为感同身受地重重点头:“确实,我亦见田氏子,少年俊彦,莫以为比,若我子,如驽马之与骐骥也。”

二人这算是又找到共同语言了,当下相对而摇头叹息——田白啊,那就是“别人家孩子”的最佳范例!

最后归生说了:“我知向君,非庸碌守成之辈也,既孤悬于琅琊,必谋拓土,我亦如之。然我于越为友,方得宋人易地,则唯取郯,继而谋鲁。于向君,田氏有子如此,不可犯也,亦唯取莒,继而谋鲁。

“今鲁国三桓执政,鲁君卑若小侯,然三桓之令亦不出曲阜,各邑每自行其事。则若能得田氏之好,使齐不救鲁,易伐哉。况乎兵至于峄山,有邾、滕、薛,若我与向君分而得之,毕生之业足矣。”

皋如心说我估计瞧不见那一天,就会咽气,你倒是有机会啊……但为儿孙计,确实得先把莒国给啃下来。

对于归生所言,对自己毫无恶意,其实皋如仅仅相信三分而已,但他此来,本就不是兴师问罪,或者帮忙郯国求情的,在目前环境下,他只能刻意结好归生,而不敢与之生龃龉。关键是,他特意跑这一趟,是有别的话要问归生。

于是先顺着归生的话头,说:“莒虽弱,亦百乘之国,且其都雄伟,不易遽克也。是故请于昌文君,可能传授云梯于我么?”

归生大大方方地一摆手:“此易事耳。我方建云梯以攻郯,则既克之,拆卸之时,向君可以遣人往看,若不能学,亦有图谱相赠。”

皋如急忙拱手致谢,归生趁机说:“则向君此来,不如与我歃血定盟,永不相犯也。”皋如颔首,归生却又说:“然向君自琅琊而乘海舟,登於余丘,我亦不能无虑矣,奈何?”

皋如皱眉望向归生:“昌文君之意,欲我畀余於丘与君乎?”你也太贪得无厌了点儿吧!

归生摆手道:“非也,於余丘终为越地,无越王之命,向君安可畀我。”顿了一顿,说:“然而可以租借我。”

“租”的本意是田赋,这年月还没有租赁之意,故而皋如不解,问:“何云租借啊?”

归生笑道:“其於余丘,仍张越帜,其民仍为越人,而我岁贡谷八千斛,及钱五百,遣人治其事。其民从我,税赋入我,劳役由我,而军役不征。期以十岁,至期,拱手奉还——如向君假其邑于我也。”

皋如考虑了一会儿。於余丘虽为古国之都,如今却极为破败,邑民不过两百余户,即便加上周边野人,总数怕也到不了五千。按照归生当年在越国实施的新政,十一取税,每年收谷能有四千斛就顶天了。归生一张嘴就是岁贡八千斛,且还加上铜钱五百枚,这笔生意倒是做得过啊。

主要是皋如明白归生的担心,同时自己暂时并没有经过海道偷袭郯邑之意。过几年,等到越乱既定,说不准曳庸会有此等想法,但那又关自己啥事儿呢?

沉吟少顷,讨价还价道:“十岁不可,五岁尚可。且请先将首年赋税与我,便我攻莒也。”

归生笑道:“也罢,五年后,若相互有意,可以续借。且待我克郯,便命搜集贡赋,交与向君。”

感觉谈判到这程度就差不多啦,然而见皋如面带踯躅之色,归生不由得问道:“向君尚有何语,尽可明言。”

皋如有些迟疑地开口问道:“田氏子前过琅琊,云周公脍与昌文君交好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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