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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看书 > 历史 > 霸楚 > 第五十二章、前事不忘

是年春夏之间,辅果、郗疵先后入于新田朝见,等于正式臣服于赵、魏、韩三卿了。但两人主要依附的还是魏驹,因为魏氏和智氏本有姻亲,韩氏则关系略疏远些,至于赵氏么……我之仇也!

这也导致了魏驹的势力更为雄强,赵、韩两家都须仰其鼻息。

随即张孟谈跑去向赵毋恤请辞。赵毋恤大惊,忙问缘由,张孟谈说:“曩昔先君有云:‘霸者之所以得天下之望,为其主势能制臣,而不令臣能制主也。是故贵为封大夫者,不使其在卿位,自将军以上,不以其为近大夫。’今臣之名显而身尊,权重而众服,实恐有害于赵氏也。乃请捐功名、去权势以离众。”

赵毋恤诧异道:“子何必如此?尝闻辅主者名显,功大者身尊,任国者权重,信忠在己而众人服焉。此先圣之所以集国家、安社稷也,子何必如此?”

张孟谈笑道:“君主所言,成功之美也,而臣之所谓,持国之道也。臣观成事,思往古,天下之美虽同,而臣与主之权均而能美者,未之有也。前事不忘,后事之师,请君慎图之。”

赵毋恤反复不舍,而张孟谈也反复请辞,无奈之下,赵毋恤只好答应了,但临别前还是扯着张孟谈,反复问以政事。张孟谈说:“今魏卿威重,然唯迫公室,而不及赵、韩,望君主暂听之而无违。若复素行,诚恐魏、韩共攻赵氏,则晋阳可一受围,不可再受围也。”

他所言“若复素行”,是指赵毋恤过去对待智瑶的态度实在是太过强硬了,丝毫不明白柔能克刚的道理,那若是而今再用这种姿态去应对魏驹魏,赵氏就危险啦。

赵毋恤道:“曩昔智伯凌迫我,我故不屈,今魏卿尚肯容我,则人以友待之,我以友报之也,子勿忧。”

张孟谈又说:“臣言晋阳不可再受围,主君应徐徐迁民户以实邯郸。其太行之西,三族共有,太行之东,唯我赵氏,则臣以为,赵氏百世之业,实在于邯郸。”

赵毋恤问:“则若实邯郸,于齐人为如何?”

张孟谈道:“前田氏遣人来示好,臣允之,为田氏之志在内,欲全得齐地而制其君也。今赵氏之力,不如魏、韩,唯先积聚,始可外图,乃暂与田氏和,无伤。” 1

赵毋恤又问:“则于楚人为如何?”

张孟谈说:“赵氏毗邻大河之邑,不妨与魏、韩易之,则不面楚。若魏、韩攻楚,主君可从之,然而敷衍,不必多劳兵卒。若士皆乐战,有外争之心,其在于中山乎?”

赵毋恤沉吟少顷,缓缓说道:“虽然,我犹晋人也,不能见楚子挟天子而不问。且楚势既至河,迟早为赵氏之患——张子有何策教我乎?”

关于三晋有可能请得周天子的册封,晋为诸侯之事,赵毋恤唯独没有瞒着张孟谈,见过居安子的当日,返回府邸,便召张孟谈来密议此事。张孟谈对此的回复是:“诚可期也,然当与魏、韩共进退,若唯一家请为诸侯,两家必起而攻之也,况乎诸侯。”

张孟谈认为这是很有希望的事儿,最多再有一代,到赵无恤之侄、代成君赵周当政时,便可达成此愿。就此他下意识地,就连对赵毋恤的称呼都改了,直接呼为“主君”。

就理论上来说,“君”指大夫以上据有土地者,但若仅仅大夫一级,当面是不能如此称呼的。赵氏为晋卿,就如同诸侯死后谥以公号一般,人死为大,长一级,得谥称赵某子,等同附庸国君,所以他对赵简子可以称“先君”,但对还在生的赵毋恤,从前并不敢以“君”名之。

由此赵毋恤说了,我如今终究还没有自立啊,还是晋人啊,且即便得为诸侯,那也是周天子之臣,怎么能够眼睁睁瞧着天子落在楚人手中呢?并且还有言外之意:若楚人掌控着天子,肯让我赵氏晋为诸侯吗?

张孟谈回答道:“主君谋为诸侯,则周在晋,不如在楚。若在楚,楚子必乐见三家共为诸侯,分晋地;若在晋,恐独为魏氏所挟制,则于赵氏不利。”

顿了一顿,又说:“虽然,楚势雄长,终或有害于赵。然臣有一计,可割裂楚国,则天下之势均矣,赵氏可安……” 2

就此将自己还并不成熟的想法,对赵毋恤说了一遍,完后便告辞而出。

翌日带着家眷启程,同僚皆来相送,张孟谈逐一叮嘱不提。然而马车才出新田东门,就被人一把扯住车厢,问道:“张子既去,于二三子皆有言,唯独与我无言,何也?”

张孟谈扶轼弯腰,低头一瞧,不是别人,正乃当年赵简子亲信之臣,最近却一直坐冷板凳的阳虎。

于是急忙下车来与阳虎见礼,然后笑着说:“因我于阳子,固无言也。”

阳虎一皱眉头:“我虽自恃其能,或无礼于同侪,然向来敬服张子,不敢稍有怠慢,何以张子既去,无言于我?”

张孟谈道:“阳子亦花甲矣,前事俱已,后事无多,曾佐先君定基业,则青史必有所书,乃当从我去也,我故无言。今赵卿虽不用阳子,俸禄得无缺乎?供养得无少乎?何以淹留新田而不肯去啊?”

言下之意,你别再琢磨着蹦跶了,你也应该跟我一样,抛却俗事,告老还乡。所以我才对别人都有嘱托,唯独对你没话说啊——说啥呢?注意身子骨,别得病,别横死?

阳虎闻言,不禁长叹一声,随即问道:“则张子今去,欲何往?”

张孟谈倒是也不瞒他,说:“我之先人曾居共邑,共之东有负亲之丘,可乐天年。”

共邑在太行山东南麓,是公室之邑,但其东面的朝歌,则为赵氏所有。所以张孟谈打算隐居到共邑和朝歌之间,一座名为负亲之丘的小山上去。

张孟谈走了,阳虎却越想越是憋气。原本晋阳之围前,居安子曾经劝他挑唆赵毋恤不屈于智氏,则危急之际,他必得用——因为阳虎觉得吧,家中同僚,也就张孟谈论智谋可与自己拮抗了,但张孟谈领兵作战的经验不足啊,至于其他,全是一票庸人,则一旦智、赵起衅,而欲存赵氏,怎能不用自己?

谁知道,赵毋恤还就是不用,既困晋阳,政事委之于张孟谈,军事方面则交给了晋阳宰尹铎。阳虎多次自请率兵出城,去与智、魏、韩联军交战,全都被赵毋恤一口否决了。

阳虎也知道,兵力对比悬殊,野战胜算渺茫。但唯野战,才能冀望于万一啊,仅仅固守,十死无生!偏偏赵毋恤不许,而论起统筹军民,上城防守吧,他又确实不如尹铎——尹铎为晋阳宰多年,人地皆熟啊。由此也就反攻之时,阳虎驾车上阵驰骋了一场,与其说是军队指挥官,还不如说是武艺超群的特战队员……

他觉得,自己这冷板凳可能要一直坐到死。张孟谈所言也有道理,终究岁数不饶人啊,都这么老了,还有什么奢望吗?赵毋恤虽不用阳虎,却也没有消减其俸禄,降低其品秩,反正赵氏不多这么一位吃闲饭的客卿。那还不如给儿孙多置点儿田地、产业,然后踏踏实实回家等死呢。

若是旁人,大概就听从张孟谈所教了,偏偏阳虎是个不作不死,到死也要作的性子。想当年他已然利用季氏之权,掌握了鲁国的实际政事,只要踏实稳妥,步步缓进,将来代替季氏为鲁卿之一,也未必不可能。然而阳虎却行事操切,打算一举替换三桓的继承人,连鲁君在内,抓捏四个傀儡在手,就此引发三桓联合反攻,战败后被逐出了鲁国。

终究形势比人强啊,就鲁国那种旧传统根深蒂固的地方,即便鲁君没有,三桓也还抓着大义名份呢,一旦逼得他们狗急跳墙,多数国人都是不会跟从阳虎的。

故而阳虎今日,将张孟谈临别之言全当耳旁风,他还想趁能走得动道儿,再多蹦跶一回——成则扬名于天下,不成,又何惧于就鼎镬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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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孟谈的辞去,使得魏驹、韩虎全都放下了心上一块大石头。因为那家伙的智谋实在是太深广了,仿佛当年的董安于,无论任章还是段规,都自命不如张孟谈,则有张孟谈在赵毋恤身边,魏、韩二卿难免芒刺在背啊。

任章和段规也曾多次建言其主,是否有机会弄死张孟谈呢?魏驹对此的回答是:“昔智文子迫赵简子杀董安于,而赵、智之仇深矣,终有晋阳之役。今我若迫赵孟杀张孟谈,魏、赵必分袂也。楚人既挟天子而临大河,晋国岂可复乱乎?晋复乱则我魏氏亦不能独存矣。”

至于韩虎,则希望先瞧瞧魏氏怎么办——要做恶人也得魏驹来做,我韩氏又不是最强的一个,干嘛要做出头鸟啊?

等到张孟谈辞去,任章和段规等都来拜贺其主,说:“张子实智士也,一去既全其身,又不使赵氏为我所忌。乃可无虑于赵孟,与之携手,以谋强晋而败楚。”

魏、赵、韩三家基于前车之鉴,在瓜分智氏领地和公室之田的同时,也开始进行一系列的机构改革,逐渐把家族往一个成熟的诸侯国,且还不同于旧时内部分封、政权松散的诸侯国方向转化。仿效越、齐之制,三家亦各拜相以统筹军政——当然啦,还不敢叫“相邦”。魏驹命任章为相,韩虎命段规为相,职权在其他臣属之上,而品秩也仅次于家主,连同族宗人亦不能并肩。

传言赵氏也有命相之意,魏驹、韩虎就问其相:“张子既去,则赵孟将任谁为相啊?”任章、段规都说:“见其相,乃可知赵卿之所欲也。若命尹铎,是意在山西,欲与魏、韩争也;若命延陵生,是意在山东,有退避之心。”

韩虎还忍不住多问一句:“若命阳虎为相,又如何?”

段规笑道:“臣以为,赵卿必不相阳虎。若其相之,是有乱晋之心也,我当与魏氏共攻之!”

不几日消息传来,果然不出二人所料,赵毋恤拜命延陵生为相,并改尹铎为邯郸宰——看起来,是无意在太行山以西与魏、韩相争,而打算全力经营太行山以东地区了。至于阳虎,据说闻讯后一脸的灰心丧气,干脆请求担任使者,报聘于齐。

阳虎文武双全,除了骨子里的权力欲和不安分,从外貌直到才能,简直就是孔子的克隆体。所以说赵毋恤虽不肯重用阳虎,但出使之事,家中确实没有比阳虎更合适的啦,既然主动站出来请命,也不便一口回绝。

他只是问阳虎:“子昔为齐人所捕,乃敢复入于齐乎?”

想当年阳虎被逐出鲁国,按照距离远近,自然会逃去齐国,并且他还打算商借齐师,归国复仇。齐卿鲍国劝谏齐景公,一则说鲁国上下还算和睦——当然是在去除阳虎以后——而且无罪,不便讨伐;二则说阳虎“亲富不亲仁”,这种家伙的话您可坚决不能信啊。

于是齐景公命人逮捕阳虎,打算押去东鄙囚禁。阳虎假装服从,却设计逃亡。齐师追上,二度囚禁,他却又能奇迹般地脱身,这才入晋而仕于赵简子。

所以赵毋恤问了,以你的才能,足堪为使,问题唯有齐、鲁两国,你真的还敢去吗?

阳虎答道:“昔谮臣者,鲍氏也,捕臣者,齐侯也,今鲍氏族,齐侯如泥胎木偶。虽云使齐,其实使于田氏,田氏方欲与赵氏交好,焉敢害臣?赵卿勿虑。”

于是阳虎出使齐国,在酅台拜见齐国相邦田盘,执礼不过不失,出言不卑不亢,圆满地完成了外交使命。辞出之后,田盘不由得对其子田白说:“我往日闻其人,凶残而乱纪,横暴而凌上,如大盗也。今之所见,固与传言不同……”

田白笑道:“闻阳虎曾有言,云:‘为富不仁矣,为仁不富矣。’又云:‘主贤明,则悉心以事之;不肖,则饰奸而试之。’是以今我田氏富,而彼来也,虽如仪,得非饰其奸而试我乎?儿臣请往,试问其意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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