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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看书 > 历史 > 霸楚 > 第五十三章、忤眂必报

当晚,田白前去拜访阳虎,寒暄过后,徐徐引入正题,田白道:“日间会敝国相邦,见阳子眉间似有忧色,言谈有不尽之意,敢问。”

阳虎慨叹道:“因寡君之不慧也,虽命我来报聘,或将背约,则我不免有负于相邦,以是而忧。”

田白闻言吓一大跳,忙问:“其赵卿有所不怿于敝国乎?”

阳虎徐徐答道:“曩昔,晋、齐不相邻,太行以东,有肥,有邢,卫亦在大河之北。后卫迁河南,肥、邢皆为中山所灭,我晋伐于中山,取其故地而有之,遂邻于齐。然地多僻壤,复有大河相隔,晋之都邑在山西,不甚在意山东,如晋、齐间隙地也。隙地存,则两国不相扰,便前争卫,战于疆界之外,败亦无大害于其国。

“然今不同,先君已城中牟、邯郸,如云‘狡兔三窟’,则一窟在新田,一窟在晋阳,一窟在邯郸。智伯之乱也,寡君本欲遁往邯郸,张子止之,使固守晋阳,则山西为上窟,山东为下窟可知矣。上窟不破,而下窟不实。

“张子既辞而去,寡君拜相。若拜于我,当请寡君据上窟而和魏、韩,伐楚。若拜尹铎,本晋阳宰也,所言亦当如是,而拜延陵生……复命尹铎宰邯郸,是反以山东为上窟矣。或晋阳前为汾水所灌,城不没者三板,虽释其围,而壁多塌圮不能用,寡君乃有所忧惧乎?

“则既以山东为上窟,必谋充实中牟、邯郸,无与魏、韩共伐楚人之心,而望退取渔人之利。利则相邻于齐,异日能无纷争乎?所使我来报聘,或者权宜之计也。

“且先君能忍忿,寡君则见人忤眂而必报。曩昔智文子请去董子,迫董子自尽,先君仍恭事智文子,复不害智伯,所为晋也,亦为赵氏也。寡君不然,为代子恶其为庶,乃杀代子,为智伯嘲其丑而无勇,乃逆智伯。此前,齐既使中行、范氏取冠氏,复侵乾侯,则岂可不报乎?”

田白忙分辩道:“此中行、范氏之所为也,非敝国敢犯于赵卿。”

阳虎斜瞥他一眼,心说我简直把掏心窝子的话都说出来了,所言若被人告知赵毋恤,非疑我有叛国之意不可,结果你还跟我这儿玩虚的?便回复道:“既如此,请田相邦逐中行、范氏,并取冠氏归于晋,方见盟好之意至诚。”

田白无言以对,只得赶紧转换话题,问:“则如阳子所言,若子为赵相,当请赵卿争竞于山西,而不实山东,以与我齐久好乎?”

阳虎点点头,说:“晋国之大敌,楚也,为前智伯与相邦先君争卫,乃使楚人过越而盟齐。然楚、越,蛮夷也,我晋为唐叔之后,齐国为大公之裔,赵氏出于造父,相邦亦袭三恪,皆周臣也。齐桓公九合诸侯,尊王攘夷,我晋文公之为伯,实慕桓公伟业,何以齐不亲晋,反盟于楚啊?

“诸侯起衅,中国播乱,蛮夷乃侵凌王室矣。今楚据于江淮,师次于大河之滨,既挟周王,问九鼎,必欲使诸侯咸南向往朝于郢。诗云‘兄弟阋于墙,外御其侮’,若我晋伐于西,而齐师制于东,楚势必衰,何以自相争而强楚——相邦竟乐见楚代于周乎?

“是以我若为赵相,必谏寡君,和于魏、韩,以全晋之师南渡大河,败楚人,逐乱臣,而复定周室。如此,与齐之盟可久。今寡君虽无此意,齐国不如自断楚好,且归冠氏,则我可以复谏矣。”

这就是阳虎自请使齐的主要原因,他希望能够凭借三寸不烂之舌,说动齐、楚破盟,从而把齐国也拉上晋国的战车,赵、魏、韩、田四家联合对楚。当然啦,他也知道此举难度系数很大,但若容易,他还不来了哪。只是这些话不方便在大庭广众之下说,故而白天才故意面露些忧虑之色,言谈似有不尽之意,就等着田盘派人来密会自己了。

结果来的竟然是田盘嫡子,虽说年纪还轻吧,田盘必定笃信不疑啊,这才敢把话说得直白一些,且竟隐含有怨怼赵毋恤之意,假装掏心掏肺。

可是田白对他的说辞却并不感冒,小伙儿心说我媳妇儿都已经在路上了,怎么可能断绝与楚国之好呢?而且楚国终究不邻于齐,即便和昌文君所领,中间还隔着一个琅琊郡,但齐国跟晋国尤其是赵氏,也就一条黄河相隔啊!倘若我们这儿断绝楚好,你们那儿挥师东向,齐国不就危险了吗?

你若真能说动赵氏久盟于齐国,尤其我田氏,那你倒是先当上赵相啊!

于是笑一笑,回复道:“阳子过矣。楚亦周臣也,鬻熊恭事文王,成王封熊绎于丹阳(丹水之北),我桓公盟诸侯于召陵,责楚子苞茅不入。若非周臣,伐之可也,何以责其不贡啊?则今周室衰,晋因乱而不能卫护之,而楚人卫护之,如此而已。”

阳虎闻言颇为吃惊,心说小家伙你挺无耻的嘛,倒是我小瞧你啦。其实阳虎本人就是言谈光明正大,行事奸狡诡诈的典范,只因出身于鲁国,即便并不娴熟周礼,各种大道理也是张口就来。因此他以尊王攘夷大义相责,本以为田白难以还口,甚至于会感到羞愧,没想到小家伙的歪理竟然比自己还多……

不由得怒目圆睁,叱喝一声道:“大夫之言,虎不敢苟同!便楚曾为周臣,亦不执臣节久矣!昭王时便亲征之,楚人不服,反灭汉阳诸姬;熊通僭号称王,楚庄子复耀武周郊,竟问九鼎。大夫乃特以袖掩目,不敢见其不臣之心乎?竟为蛮夷粉饰如此!”

田白终究年轻,被身高马大的阳虎一声厉喝,吓得就是一哆嗦。但小年轻往往就这样,即便心服,嘴里也是不能服的,你越是吼我,我越是要还嘴——

“如阳子所言,若以楚僭号为不臣,则晋文公何以往奔之?若以犯上为不臣,或同阳子昔日在鲁国之所为乎?”你自己就不是一个忠臣啊,恶名传遍天下,你倒有脸皮说别人吗? 1

不过话才出口,也觉得过份了点儿,担心阳虎一时恼羞成怒,会真的抡起拳头来爆锤自己一顿,于是赶紧加上一句:“今晋逐其君,出公奔楚,未知又如何解释?”

阳虎怒视田白半晌,突然间眉头一散,手捋胡须,仰天大笑起来。田白正感莫名所以,阳虎一拱手,说:“虎请为田相邦贺,有子如此,田氏必大哉!”随即正色道:“我故言语试之耳。其鲁国一般腐儒,口必称周礼,言必尊大义,其实不谙世事,误国之辈。因闻子我在齐,而大夫师事之,唯恐大夫耽其所言,而不通实务,故相试耳。”说着话,深深一揖以致歉。

子我就是孔门高足宰予,孔子死后,前往齐国投靠田氏,田常颇为看重他,先让他教授儿子田盘,继而田盘又命田白拜其为师,学习言辞和礼仪。

但田白心说,惭愧,我虽爱吾师,但我更爱……不是更爱真理,而是更认同昌文君之所言。他两次过于娄林,和归生有过多次长谈,对于归生重实务而轻虚名,复能以虚名而助实务的理念,颇为钦敬和认同。

再者说了,宰予在孔门弟子中算是个异类,多次遭到老夫子批评,乃有“予之不仁也”、“朽木不可雕也,粪土之墙不可圬也”、“始吾于人也,听其言而信其行;今吾于人也,听其言而观其行,于予与改是”之类的狠话流传下来。

当然啦,这不是说宰予并非真正的儒士,他确实属于心思比较活络,平常喜欢调皮捣蛋的学生,但孔子骂归骂,最终也并没象对待其实算好学生的冉求那样,把他开革出门墙不是?但宰予确实对孔子之言,并不拘泥,则于田盘、田白,都能因势而导,也就使得田常肯放心让他教授儿孙,儿孙两代也没变成迂阔之人。

由此田白向阳虎还礼,问道:“既云相试,则敢问阳子之真意为何?”

阳虎心说我的真意就是要搞事,搞事之前先谋立功。他其实并非言语相试田白是否迂腐,只是找个台阶下,趁机换一套对方更容易听得进去的说辞罢了。

于是正色道:“曩昔,郑桓公欲迁其民于洛东,其地近于虢、郐,乃请邑于虢、郐之君。二君见其方用事,不敢违,然其臣曰:‘郑友贪婪,索贡不足,而复请邑,今若与之,是纵其欲也,久必为我之患。’二君不听,共献十邑,使郑建国于洛东。

“后桓公死于王事,武公立,责郐公内娶(娶同姓的叔妘为正室夫人),二年而灭郐。虢公之臣谓其君曰:‘郑友贪婪,掘突有过之而无不及,既灭郐,必复侵虢,请绝郑好,盟于陈、许,共拮抗之。’虢公云:‘郑今大矣,若绝盟好,必害我,不如恭事之,而联郑以伐陈、许。’不听其臣之言,于是郑武公四年而灭虢。

“今亦如此,楚之大,东西两千里,南北千里,晋所不及,况乎于齐?且楚人之贪婪,远过于郑武公,所灭社稷多矣。前越与楚好,畁楚徐与钟离,而昌文君既据娄林,复割越淮东五百里,纵断其国,则其亦非真有所爱于齐国可知矣。若齐国肯绝楚好,与晋为盟,共拮抗之,犹可挫其谋,若仍事楚而抗晋,得非虢公盟郑而图陈、许乎?私以为不智也。

“此为齐国计,复请为田氏计。今齐之诸邑大夫,皆足下宗人,齐侯所有,唯临淄而已。其晋有三卿,鲁有三桓,郑有七穆而今存二,宋亦三族共政,唯一家而久执国柄者,未之有也。是必内惧旧族之乱,外恐鲁、卫宣罪而伐,其尚有余力争于国外乎?尊先君之抗吴、争卫,实为弱旧族也,今则不必,乃当固守齐疆,以安堵于国中。

“既如此,何不盟赵而却楚?楚与齐不相邻也,不能过鲁、越而攻齐,而赵氏不然。中行、范氏能渡河而侵冠氏,寡君既实邯郸,独不能渡河而取高唐、杜丘乎?若赵师勾连鲁、卫击于西,而中山、匽趁势侵于北,田氏其危矣!楚人岂能救乎?

“何如盟赵而却楚,寡君知田氏之意诚,乃不急实邯郸,我可趁机进言,请与魏、韩共伐楚。晋战楚师于西,相邦若有意,也可会鲁、越之师以伐淮东,楚必穷蹙请成,然后晋、齐、楚并立,同为天下之大也。”

田白边听边点头,但其实心里话说,你这张嘴巴虽然厉害,所言剖析时局,瞻望未来,可比昌文君差得远啦——他终究没学过逻辑学,听不出来阳虎言辞间的矛盾和牵强,只是本能觉得不老靠谱的,起码说不服我。由此心中暗自得意,不由得便灵光一闪,心说不如请你给赵孟带句话去,为我田氏当回工具吧。

于是终于等到阳虎住嘴,急忙一拱手,说:“阳子所言,确乎在理,我自当回奏于相邦,使更正齐政,然而……”

阳虎心说我瞧你表情就没能彻底心服,肯定有然而——“然又如何?”

“我田氏不便绝楚,实有其因也。”

“不敢请问。”

“其一,楚子已许其女,嫁我为妻,行在半途矣。”

阳虎心里咯噔一下,暗道这可是个新情报,我得赶紧回去禀报啊——“既云有一,尚有其二否?”

“其二,”田白故作神秘地抬起袖子来,拢在嘴边,压低声音说道,“我田氏亦公族之后,若先敬仲(田完)不去陈,或可继为诸侯。则今齐邑皆在我手,而楚人挟天子,我为楚王之婿,天子或肯命我为侯。如此,岂敢绝楚之好?”

这话一出口,阳虎当场就傻了。

我靠,还有这种骚操作哪,我从前就压根儿没往这方面去想啊!正在快速转动脑筋,琢磨这事儿对赵氏有多大影响,是否有自己上下其手的机会,耳听田白继续说道:“其实赵氏之力,过我田氏多矣,则田氏可为诸侯,其赵卿独无意乎?”

辞别阳虎之后,田白回去禀报其父,说:“我故使彼传言赵孟,若赵孟亦有意,则我可借楚人所执之利剑矣。且今三家共有晋地,赵孟焉敢独专?魏、韩亦必请,则晋将分裂,于我不为大害也。”

顿了一顿,又笑着说:“阳虎自恃其智,乃欲以一人而绝齐、楚之好,就中取利,且为示其诚,言语间颇出怨怼赵孟之意。其人如此,则若赵孟用之,赵氏必乱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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