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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看书 > 历史 > 霸楚 > 第四章、深肖乃祖

属臣熊南建议还是落跑为好,归生心说,若早就存着一逃了之的心,我又何必跟着白公胜到郢都来啊?固然当诸般计谋尽皆无用,甚至于死到临头的时候,我肯定是只能跑的,但那终究是下策之下策,轻易不敢采用。

因为在这公元前五世纪的春秋乱世之中,不但人命如同草芥,抑且即便中原腹地也是大片大片的无人区,自己无拳无勇,再加上年纪轻、见识浅,真能顺顺当当逃回千里之外的白县去吗?

想孔子周游列国,弟子环绕,有子路之勇、子有之智,复有子贡提供充裕的物资,照样被围于匡蒲,穷厄于陈蔡,险遭不幸。难道自己能比孔子强?手下这票属臣能超迈“七十二贤人”?7

因此连连摇头道:“白县是弹丸之地,之所以能够拮抗吴师,是有强大的楚国作为后盾。倘若叶公入郢,既逐家父之后,必定还会挥师东向去攻白县,谁能拮抗啊?除非是投靠吴国……但你等都是世代楚人,必定不肯降吴吧?我若不降吴,必为叶公所杀,若降吴,或许会被你等所杀——逃回白县去,有什么意义呢?”3

慎遂狠狠地一拍地板,大声道:“公子不要反复试探,我等都愿为公子而死,绝无二心!”但接下来的声音却越来越低——“当然我也不愿意降吴,不愿意为了吴王与楚人相斗,为今之计,只有扶保公子逃到别国去……”

归生一撇嘴:“逃去哪里?吴国么?”

“自然不能去吴国……”

“天下大国,唯有吴和齐、晋,其中吴与楚有深仇,晋与楚有宿怨,若去两国,将来免不了要与楚人兵戎相见。若逃去郑、宋,郑、宋畏楚,很可能会将我绳捆索绑,押回楚国来。至于齐国,实在太过遥远啦,且必须途经郑、宋,路途千难万险,怕是根本到不了……”

“总不能束手待毙!”

归生一看火候差不多了——主要是通过反复试探,终于确定了这几名自己苦心遴选,反复施以恩惠的属臣,全都绝无二心——终于长叹一声,说:“我此前做事,但求稳妥,只是反复向家父进言,复勒兵府邸之中,不肯入驻王宫和高府而已,期盼家父终能采纳忠言,悬崖勒马。

“而今家父不但不肯收手,反倒打算僭位称王……怕是再不能求稳了,只有兵行险着,才有望在重重围困之中,杀出一条血路来……”

属臣们一起顿首——“我等全听公子吩咐!”

归生假意略做沉吟,徐徐说道:“虽然不愿意与叶公相争,与同胞交战,但……确如慎遂所说,我等总不能束手待毙——新兵难以招募,旧兵还是要练的……”随即注目慎遂:“在这郢都街巷之间,以什么兵器、军阵,最为有效?”

慎遂是归生麾下第一勇士,肩宽背厚,力大无穷,抑且精熟车战五兵,论战力即便比不上威名素著的石乞,差距应该也不太远,故此归生才会征询他的意见。4

看起来,慎遂也早就在考虑这个问题了,当下毫不犹豫地回答道:“都内街巷狭窄、曲折,除了王宫和高府外,战车都难以驰骋,只有靠步卒短兵搏杀,才有取胜的希望……”

堂堂强楚都城,街巷怎么会狭窄、曲折呢?因为其实吧,这并非真正的郢都。

楚国初都丹阳,楚文王时代迁到长江北岸、云梦之西,也就是后世的江陵附近,定名为郢。然而二十七年前,那座传承了将近两百年的都城却被吴军攻破……虽说不过半年以后,申包胥便请来秦兵,暂时击败吴军,收复郢都,却已城池残破,居民离散,再难安居了。

于是当时的楚王,即死后被谥为楚昭王的那位,也是归生的叔祖父,便将都城北迁到了汉水流域的鄀,但依然自欺欺人的称之为郢,也叫鄀郢。

然后正好十年前,楚昭王薨逝,庶子楚王章继位,觉得鄀郢地势不佳,唯恐难守,干脆再北移小一百里地,定都于鄢——大概是后世的宜城市——照老规矩,对内对外依旧宣称是郢都,或者叫做鄢郢。

真正的郢都,还在三百多公里外的南边呢,无论鄀郢还是鄢郢,都只是陪都、行在罢了。归生觉得吧,这就好比当年的国府,南京不守,被迫退至武汉,然后再大踏步转进,迁往重庆……只不过楚国两次迁都,并不仅仅是被吴人给吓怕了,还有采取东防北攻之策,图谋中原,与晋争雄之意。换言之,没国府那么丧。6

鄢本是一座小城,再就理论上而言,只待形势有所好转,终究还是要复迁旧都的,因此虽然入居了将近十年,楚国君臣却并没有大规模地加以整治和扩建。由此导致城卑而小,人繁而稠,那街巷不可能不曲折、狭窄啊。

听了慎遂的建议,归生当即点头:“你所言很有道理,我也是同样的想法。便将这三百白邑之卒,都交予你来训练吧,列步战之阵,习短兵之术,以防……以备不测。”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白公胜是个想到就做,甚至于先做了再想的性格,因此他才刚向归生透露了自己称王的野心,短短三日之后,便从高府移居王宫,旋即自称楚王,并且勒逼群臣全都来拜谒。

莫敖屈庐虽然来了,却坚决不肯跪拜,白公胜当场拔出剑来,按压在屈庐的肩膀上,厉声喝斥道:“你若肯听命,我便宽恕你;若不肯听命,难道以为我只敢杀子西、子期,却独独不敢杀你吗?!”

屈庐不惧反笑,大声说道:“诗云:‘莫莫葛藟,肆于条枝,恺悌君子,求福不回。’如今您杀害了自己的叔父子西、子期,还有子闾,转过头来却想要得到我的拥戴,谋求福祉,这可能吗?

“我听说知命之士,见利不动,临危不惧。为人臣者,该活的时候就要活着,该死的时候就要慷慨赴死,这才是人臣之礼。倘若我临危恐惧,听命于您而背弃主君,这般的臣子您还要来做什么呢?”1

白公胜听了,不由得气馁。

其实他在杀掉了仇人子西、子期之后,又杀不肯听命的大臣管修等,杀死不肯继位的子闾,剑上沾满了血污,杀得他本人都有些害怕了。虽说“一不做,二不休”——他本人自然不知道这个成语,但天性如此——干脆废楚王而自立,终究心里还有些发虚。

当下听了屈庐的话,再环顾群臣,除了少数几个伏地觳觫外,其他那些,即便被迫跪拜,也全都梗着脖子,盯着自己和屈庐,目光中仇恨之色要远远超过恐惧之色。白公胜不禁有些犹豫。

终究屈庐是屈氏之长,是主持王家事务的莫敖,倘若当场杀死他,或许能够震慑在朝诸臣,但更大的可能性,是把所有人全都彻底推到敌对方去吧。2

于是被迫收回长剑,并且自己找台阶下:“屈庐是莫敖,身份尊贵,可以不拜不榖……” 随即怒目扫视群臣——“其余的,都要叩拜不榖!”

——楚王自称“不榖”,就跟中原诸侯自称“寡人”一般,白公胜这是正式以楚王自居了。1

登基典礼最终草草收场,但更使白公胜恼怒的,是一名对于他来说最为重要的人物,竟然坚决不肯出席。

那自然就是归生了。

归生是白公胜还在吴国的时候,在伍子胥的安排下,迎娶吴国宗室之女所生的嫡长子,十岁时带归楚国,而今也不过才十八岁而已。当初给他起名“归生”,就是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可以返回父母之邦的楚国来,并且其后还特意为归生起了一个字,用意相同,叫做“子反(通“返”)”。1

嗯,当时肯定没想到,自己将会“反”楚王,而这儿子也竟然“反”自己这个当父亲的……

登基典礼之后,白公胜询问石乞:“归生整天躲在府邸中,不肯来谒,究竟在做些什么?”

石乞既是白公胜的心腹、首席家臣,自然也充耳目之责,为他探听郢都内外动向,因此急忙拱手禀报道:“臣派人前去探查,公子日勤不辍,正在练兵。”

白公胜一拧眉头:“练什么兵?”

“大王也是知道的,公子率领白邑之兵三百,既杀子西、子期,擒下废王后,便不肯再与大王共同行动了,而是躲回府邸内。他命士卒抛弃长戈大戟,都执剑盾,或者将戟兵截短了使用,布列正面狭窄的阵势……”

白公胜愕然问道:“这是在练习街巷战吗?”

“诚如大王所言,恐怕公子有所图谋……”

“你以为他会来攻打不榖?”白公胜摆手一笑,“这孩子没有如此的胆量。”

随即正色对石乞道:“终究是不榖的儿子,是不榖一手养大,并从吴国带回来的,他的性情,不榖再了解不过啦。虽说做事瞻前顾后,全无不榖的勇气……但那小子还是爱不榖的,不会反叛。

“若非如此,不榖怎么放心将白邑之兵交给他带呢?倘若举事当日,他便按兵不动,甚至于掉过头来攻打不榖,又岂能杀得了子西、子期啊?不孝的罪名,他哪敢承担?如今勤练街巷战,应该是担心国人会作乱吧。”

白公胜自以为非常了解自己的长子,并且对于曾经的归生,从来评价不高。他非常遗憾伍子胥因为忙于吴国政事,不能象曾经教导自己一般,教导归生,导致那小子往坏里说就是个纨绔,即便往好里说也是……天赋点歪了。

不过伍子胥对待归生的态度,却比白公胜要和蔼得多,他时常凝望着归生的面容,仿佛沉浸在了过往的回忆之中,最终轻叹一声:“太象了,和大子建真是太象了……”

白公胜也承认长子的外貌颇肖其祖父,并且觉得吧,就连软弱的个性,也和大子建象是从同一个模子里浇铸出来。

他少年丧父,其实对于大子建并没有太深的印象,却本能地认定老爹性格软弱,毫无担当。比方说吧,被自己父亲——楚平王——抢走未婚妻,竟然不敢发火;被勒逼着离开郢都到城父去守边,也毫无二话,乖乖从命;然后传来平王听信谗言,要取亲生儿子性命的消息,大子建吓得魂飞天外,匆忙带着老婆孩子就逃到宋国去了……

白公胜心说若换了是我,受此奇耻大辱,哪怕拼着被斩成肉泥,抛尸荒野呢,我也定要起而一搏啊!怎能只想着逃跑呢?逃跑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吗?

好在平王既夺儿媳,内心多少也难免会有些愧疚吧,这才任由大子建逃亡而不加追捕,否则的话,凭宋、郑这般小国,倘若楚王正式发话,谁敢不把流亡者绳捆索绑,押回郢都去啊!

由此白公胜很懊恼,心说归生相貌酷肖祖父没问题,为啥偏偏连性格都那般相似呢?难道真如某些智者所说,人的容貌与性情原本就是相契合而不可分割的?那也有传言,大子建的外貌酷肖平王呢,为啥性格却迥然不同呢?

只是一来归生终究是嫡长子,是礼法规定的第一继承人——虽说是周礼,但近年来楚国受中原文化的影响也越来越深,开始恪尊长幼之序、嫡庶之别了——二来平王废长立幼,给大子建、白公胜父子造成了极大的伤害,白公胜绝不愿意效仿祖父之所为,因而仍愿悉心教导归生,而没有把这长子给彻底放弃喽。

况且,归生终究年纪还轻嘛,见识也浅,说不定过上几年,长成个伟丈夫,娶妻生子之后,会变得比较有担当一些呢。1

因而此番入郢作乱,白公胜也把归生带在了身边。他一开始倒并无废黜楚王章而自立之意,只想换一个主君,自己做令尹执掌国政,那么,就必须让归生熟悉郢都和政权中枢的事务,方便将来接自己的班。

但他在临行之前,并没有将作乱的图谋告诉归生知道,担心那小子嘴巴不严,泄露了机密。想当初大子建与晋人相约,打算里应外合破郑,就是因为过于托大,事机不密,导致身死且为人笑。那么既然归生的容貌、性情都深肖乃祖,很大可能性也会重蹈大子建的覆辙啊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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