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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看书 > 历史 > 霸楚 > 第五章、小恩小惠

此番入郢作乱,白公胜事先并没有向儿子透露其真实用意,但其实归生早就猜到了——这不在于他预知了白公胜的下场,也不是因为白公胜早就给出了“下集预告”,而因为归生也参与了此前在慎邑郊外的那场战斗。

当时楚军三千,吴军数量相等,在野地里列开阵势,看似将是场势均力敌的激战了。可谁成想白公胜三鼓未终,楚兵才刚朝前一扑,吴阵便乱,吴卒便溃,并且对面不少看似膀大腰圆的勇士,毫不犹豫地直接弃械跪地,做了俘虏……

归生心里这个气啊:你们还敢演得再假一点儿吗?

但他并没有当场道破白公胜与吴人相勾结,一则没有证据,二来怕会引起麾下楚卒的哗变。因此白公胜还以为直到入郢之前,始终把儿子给瞒在鼓里呢。

既然归生深肖其祖父大子建,而大子建懦弱,不敢忤逆楚平王,白公胜由此认定,归生也绝不敢忤逆自己……嗯,貌似不肯移居高府,也不肯来参加自己的继位仪式,已经算是忤逆了,但也顶多到此为止吧,若说那小子打算勒兵攻打其父,白公胜是绝不相信的。

最终,他判定归生之所以领着白邑之卒操练街巷战,一定是提防郢都国人作乱。

石乞听了白公胜的话,急忙致歉道:“大王所言极是,臣不应当猜忌公子。只是臣并不担心都内国人作乱,而担心叶公所领方城外的兵马……”2

“如今不榖已经是楚王了,自当下令沈诸梁解散兵马,返回叶地去,他焉敢不从?”白公胜顿了一顿,又道,“即便他不肯听命,只要尽快稳定了郢都的人心,保证国人不作乱,方城外那些兵马哪里攻得进来?”

“正是,大王必须示国人以恩惠,使国人衷心拥戴大王。还有,最好尽快册立公子为大子。”

白公胜皱皱眉头,伸指轻叩几案:“对于国人,不妨打开府库,散他们些粮食吧。至于归生那小子……他说得也有道理,不榖不仅仅一个儿子啊,倘若归生依旧冥顽不灵,不肯做大子,不榖就从白地召次子胥前来!”

白公胜的次子大名叫胥,字子余——很明显是为了纪念伍子胥——与归生一母同胞,但要小上三岁。其实白公胜既不喜欢归生,也未见得有多保爱胥,只不过次子终究是备选嘛,倘若老大实在提不起来,无可奈何,也只有废长立幼了。

于是他当日便命石乞打开府库,搬出存粮,任由国人领取——可惜真愿意去领,或者真敢去领的,寥寥无几。

归生虽然窝在白公府邸,却始终关注着白公胜和石乞的一言一行,一举一动,听闻此事,不由得冷哼一声:“小恩小惠……”

既然知道白公胜此番作乱,事先与吴人有所勾结——只不知道是夫差之意,还是某个吴臣,比方说自家舅舅的私行了——由此他在计算己方实力的时候,自然将那些吴俘也算进去了,但即便如此,白公胜麾下也不过一千兵而已。固然,只要出其不意,悍然发难,有机会打掉楚国中枢,使楚王直辖的“两广”之兵不能齐集,但鄢郢内外国人将近万户,但凡有谁振臂一呼,顷刻间便可聚集起三五千众来,咱们真不是对手啊。

仅仅因为子西、子期已死,楚王章捏在手里,诸贵胆怯,国人们欠缺一个有足够能力和名望的领袖,这才一盘散沙,暂时不敢反抗。可是人心都在期盼叶公子高,只要叶公之兵一入郢都,形势瞬间便会急转直下啊。

面对这种局面,傻瓜都知道应该先笼络住国人之心,但老爹你做了些啥?不但杀害了国人忠心拥戴的子闾,还直到僭位称尊了,才想起来要散粮卖好。可是,国人缺你给的这点儿食物吗?小恩小惠,就想左右人心所向,何其之愚也!1

当然啦,即便是小恩小惠,持续时间久了,一样可以动摇人心,问题老爹啊,恐怕咱们没有那么充裕的时间哪,天晓得叶公的兵马啥时候会到?

可即便归生再如何谋算,他也料想不到,叶公来得竟然有那么快……短短十天之后,方城外的数千兵马,便已杀到了郢都郊外。

从叶县到郢都,将近千里之遥,搁后世大概是四百多公里,以这年月的交通状况,即便昼夜兼程,战车疾驰,也得十好几天呢。看起来,叶公正式启程之日,应该比白公胜称王……不,很可能比他杀害子闾,都还要更早一些。

且说归生在白公府邸中静等消息,朱飞匆忙前来禀报:“叶公入城了!”

归生吃了一惊:“来得好快!”昨夜得报,叶公之兵还在郢北二十里外,没想到才睡过一觉,他就进城了……毋庸置疑,国人根本不肯为白公守郢,甚至于还是主动打开城门,迎接的叶公入都。

他把身子朝前略略一倾,问朱飞:“你说说看,叶公是什么相貌,什么打扮?”

朱飞禀报说:“叶公年逾花甲,须发皆白,身穿红黑两色的装具,未戴头盔……”

“为什么不戴头盔?”

“叶公初到北门,遇见一人对他说:‘您为什么不戴头盔呢?国人盼望您的到来,有如盼望慈父慈母一般,倘若盗贼的流矢伤到了您,是断绝国人的指望啊——您为什么不戴头盔呢?’于是叶公戴上头盔。可是随即又遇见一人,对他说:‘您为什么要戴头盔呢?国人盼望您的到来,如同盼望好年成一般,只有见到您的容颜,才能够安下心来——您为什么要戴上头盔,遮蔽面容,断绝国人的指望呢?’于是叶公摘下头盔,乘车进了北门……”

归生不由得咬牙跺脚:“早知如此,我就在北门埋伏几名弓手,说不定能取了叶公的性命!”

他既然知道叶公子高是杀死白公胜的刽子手,自然早早地就到处搜集相关其人的情报,想要了解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。

“叶公好龙”自然不能作为判断的依据,且不说龙这种玩意儿,现实中就不可能存在吧,那个成语最早也是出现在西汉刘向的《新序》一书当中,跟实际的叶公所处年代,相差了将近五百年。书中说真龙出现,“叶公见之,弃而还走,失其魂魄,五色无主”,这形象实在不咋地……倘若根据五百年后的一个寓言故事,就轻看了叶公,那自己比白公胜还脑袋里有屎呢。

但可惜,这年月的交通和通讯水平都极落后,信息传递速度不但慢,而且极易失真,归生打听来去,所得到的只有众口一词——“叶公,贤县尹,真君子也。”

也就是说,叶公的道德水准很高,而至于怎么高,有何事例,可就打听不出来了。至于其人的治政、用兵之能,平素擅长哪些技能,更是付之阙如。

归生只知道,叶公是在复郢之后被楚昭王拜为叶县之尹的,当时年仅二十四岁,在那个位子上整整呆了二十八载,而今已届知天命之年。他在方城外诸县公中名望很高,人皆乐于听命,隐然已经成为楚国北境诸公之首——所以这回才能成为“讨伐军”的总帅。1

归生没打算硬扛叶公,因为知道毫无胜算——即便叶公没带太多兵来,只要他亲身进入郢都,聚集起三五千国人,自家便绝非对手。但他懊恼的是,从前我怎么就这般迂腐,没考虑过刺杀啊……倘若放冷箭射杀了叶公,事态有没有可能从根本上得以扭转呢?2

估计也玄,只是暂时延后白公胜的覆亡而已,连带着自己也能多苟活几日……

于是急忙召集亲信属臣,问他们:“方城外的兵马已然进城了,该怎么办?”

他所领白邑之卒三百,其中有五人是中士的身份,算是小军官,可以参与会议。但包括慎遂、朱飞、熊南等人却赫然发现,这回公子把新近加入的熊宜僚也召进了内室——这家伙,可信吗?3

当下听到归生问起对策,众皆束手,反倒是熊宜僚先环视众人,随即朝着归生深深一揖:“臣有几句逆耳忠言,恳请公子垂听。”

熊宜僚不是白邑出身的士人,他的来历非常诡奇。

此人世代居住在鄢郢城内,算是郢都国人的一员,据说力可搏熊屠虎,百夫莫近,然而十年间曾有多名显贵以重金招揽,熊宜僚却始终不肯出仕。

想当初白公胜举事之前,曾对石乞说:“大王和两名卿士(令尹、司马),各派五百人往攻,大事可成。”

石乞摇头道:“我军只有千人,哪里再去多招募五百人来?”

白公胜笑笑说:“你听说过郢南市上的熊宜僚吗?若得此人相助,一人便可当五百兵!”于是命石乞驾车,亲自跑去拜访熊宜僚。

据说三个人交谈了一整天,非常投契,熊宜僚兴高采烈地,几乎就要当场跪拜,心甘情愿成为白公的家臣了。然而白公胜却摆手说:“先不急,我最近要做一件事,你若肯于相助,那便拜我为君,事成之后,可为邑宰……”就此将铲除子西、子期的图谋,和盘托出——当然啦,那会儿他还没起称王的野心。

熊宜僚听了白公的打算,不由得面色大变,当即拱手请辞,说:“我不是贪生怕死,不敢与您共历艰险,纯粹是认为这件事不应该做,恳请您万勿付诸实施。”

石乞闻言,当场拔出剑来,横在熊宜僚脖子上,喝问道:“你既已听说了我家主君的图谋,难道还奢望能够置身事外吗?!”

熊宜僚也不躲避,也不抵御,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盯着石乞的眼睛,仿佛已彻底将生死置之度外似的。

白公胜拍拍石乞的肩膀,命他把剑收起来,并且说:“不贪图利益,不惧怕威胁,这样的义人,是不会泄露他人言辞,以求取荣华富贵的。算了,人各有志,我等还是离开吧,事成之后,再来招揽宜僚不迟。”

等到发动叛乱,杀害了子西、子期之后,白公胜便命人带着厚礼,再去拜访熊宜僚,请其相助,却被熊宜僚婉拒了。再等白公胜僭称楚王,又命人带着卢邑宰——卢邑在鄢郢北方不远——的任命去见熊宜僚,熊宜僚依旧不肯听命。

家人劝他:“可一可二不可再三,白公已经请你三回了,你都不肯答应,则下回再派人前来,或许是带着镣铐和剑戟吧?还是赶紧逃亡的为好。”

熊宜僚想了一想,回答道:“你们说的有道理,但我既不忍背弃白公的好意,又不能因为私人恩惠而违背原则,更不愿意在大难方兴之际,离开生我养我的郢都……”于是跑去白公府邸,拜见归生。

熊宜僚对归生说:“我蹉跎半生,难寻难觅合得来的主君,天幸白公来访,使我感觉一身本领,终于有地方可以施展了。只可惜白公野心太大,妄行乱楚之事,这我是绝对不可能跟从的。听说公子也反对白公所为,只是恪于孝道,不能彻底置身事外,这才被迫藏身在府邸之中。则我此次前来,愿意侍奉公子,这样既可报答白公的恩惠,又不必做违心之事了——恳请公子收纳。”

归生闻言大喜,即刻接纳了熊宜僚的投效。

当然啦,对于熊宜僚所说的那些理由,他仅仅信了三分而已。

归生知道这年月的社会风气、价值取向,与他穿越前的社会大相径庭,但同时认定了多数个人行为都受社会影响,多数社会影响都来自于政治问题,而多数政治问题都可以用经济理论来解释……具体到熊宜僚,欣赏自家老爹,却不赞成其所作所为,有心答报,却又不肯同流合污,这些话大概都是真的;但为此特意跑来投靠自己,一只脚踏入泥潭——难道他跟白公胜一样,全都脑有贵恙吗?

归生之所以肯于接纳熊宜僚,主要目的是为了加深对郢都国人的了解——你现在上大街去揪住一个国人,质询他的真实想法,必定不会开口啊,难得有个肯主动送上门来的。但他始终在警惕着熊宜僚,不让熊宜僚插手那三百白邑兵的训练。

至于慎遂曾经提出,对方有可能行刺,归生却并不当一回事——熊宜僚若有恶意,大把的机会可去行刺白公胜啊,干嘛要跑来谋杀自己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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