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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看书 > 历史 > 霸楚 > 第六章、为我去死

叶公率领兵马进入了郢都,归生闻讯,急忙召集属臣们商议,并且特命熊宜僚也来列席。于是熊宜僚首先发言道:“臣有几句逆耳忠言,恳请公子垂听。”1

归生心说来了,原来是来做说客的——当即颔首:“有什么话,尽可直言不讳。”

熊宜僚道:“府上都是楚人,王宫那边也是楚人,偏偏从城外进来的叶公所部,同样是楚人,楚人与楚人相斗,实在是一场悲剧啊……

“公子听说过申鸣吗?其父有疾,申鸣衣不解带地侍奉,孝名传遍郢都内外,大王因此想要任命他为相,申鸣坚辞不受。其父问他为何不受,申鸣回答道:‘为什么要我放弃做父亲的孝子,而去做大王的忠臣呢?’其父说:‘你若能领受国家的俸禄,在朝堂上执礼而行,以你的志向,必定快乐,只要你快乐,为父也就没有什么忧愁和遗憾了——我希望你能够接受大王的任命。’申鸣答应了,于是入朝为相。

“这是三年前的事情,等到三年之后,白公杀害了令尹子西和司马子期,劫持楚王,申鸣便率领家兵,想要到高府去跟白公拼命。其父阻止他,说:‘你抛弃父亲去死,这是不孝的行为啊!’申鸣答道:‘我听说人一旦出仕,他的身体就属于主君了,所受俸禄才归于双亲。如今我离开您前去侍奉大王,又怎能不为大王效死呢?’

“于是领兵攻打白公。石乞建议说:‘申鸣是有名的孝子,只要把他父亲捉来,作为要挟,必定可以使他倒戈来降。’白公照办了。申鸣却流着眼泪说:‘我从前是父亲的孝子,如今则是楚王的忠臣。忠孝不能两全,我只能舍弃孝而谋求忠了!’于是英勇战死,其父亦死……”

归生注视着熊宜僚的表情,缓缓问道:“你究竟想要说什么?时间紧迫,还请直言吧。”2

熊宜僚俯身叩拜,这才道明其意——大概也是来意——“自古忠孝难以两全。如今叶公大兵压境,倘若公子要做孝子,结果只能是与白公同死,而且叶公定郢之后,必定移师伐白,到时候举族诛灭——祭祀都绝了,还说什么孝呢?

“因此臣以为,公子只有一条道路可走,便是做忠臣,即便不援桴以攻白公吧,也当派人去和叶公联络,申明自己本无乱楚之心,也无与之为敌之意,以期保全家族血脉……”

慎遂怒目而视,呵斥道:“你是劝公子投降?!”

熊宜僚镇定地回答道:“假若前面是忠,是义,而我自己走错了道路,立错了旗帜,那为什么不肯投降呢?难道要将错就错,扑下深渊不成吗?”

归生拧着眉头,沉吟少顷,这才缓缓说道:

“宜僚所言,很有道理。然而,我是绝不肯援桴鼓去攻打自己父亲,做下那般不孝恶行来的;但若仍和从前那样,藏身府邸之中,不参与郢都的战事……”

他紧紧盯着熊宜僚的眼睛:“谁能保证叶公肯接受我的好意?谁能保证叶公不会灭我全族?甚至于,谁能保证叶公会遵守承诺?”

“臣愿意前去游说叶公!”

“你觉得,我会相信你吗?”

他心说我脑袋有屎啊,信你的话?听你今日所言,分明是受了某人指使——应该是国中权贵,就不知道具体是哪一位了——前来游说我,或能背叛自家老爹,起码也两不相帮,从而给叶公定楚铺平道路。

但我能那么干吗?敢那么干吗?即便反复规劝白公胜释放楚王章,即便屯兵府邸,不肯到高府和王宫去跟白公胜同流合污,终究我也被迫参与了杀害子西、子期的叛乱啊,而且我还是白公胜的亲儿子!这年月的人都讲孝道,我若临阵倒戈,必遭万众唾骂……

其实吧,只要能活命,唾骂就唾骂吧,唾沫星子也淹不死人。但问题是背负着叛臣逆子之名,叶公肯留自己一条活路吗?你说可以去游说叶公,你又不是我的心腹,我怎敢保证你定能带回来好消息,更重要的是,谁知道你会不会跟叶公合谋,只想先麻痹我,然后再寻机铲除我呢?

但归生在直言“我不信你”之后,见熊宜僚无言以对,却又故作亲密地拍拍对方的肩膀,温言抚慰道:“交浅不可言深。我是很愿意相信你的,只可惜知道,自己并无识人之明,则短短几天时间的相处,实在不可能将全族性命全都交付在你的肩上啊——希望你能够谅解。”

“公子言重了,臣明白的。”

“那你暂且出去吧,我要就你的进言,再听听其他人的想法。”

熊宜僚深施一礼,然后躬身而退——其实他本就没有奢望可以跟那些白邑旧臣平起平坐,共列心腹,今天归生商议大计,竟破天荒地把自己也召来列席,由此得以在众人面前鼓舌游说,已属意外之喜了。

只希望自己的进言,多少能够对归生产生些影响吧。

熊宜僚退出去之后,归生便问属臣们:“宜僚的话,你等怎么看?”

慎遂首先发言,说:“所言确有道理,但其人却不可信。主意还须公子来定,倘要派人去游说叶公,臣请领命。”

“倘若叶公不肯接受我的好意,不肯留我性命,你怎么办?”

慎遂两眼一瞪:“若能够劫持叶公,那便劫持他,若没有机会劫持,五步之内,臣请以叶公的颈血,洗染身上白衣!”1

归生不禁撇嘴一笑:“确乎是你的风格啊……”慎遂是他苦心结交,寄予厚望的第一属臣,主要不是对方有多聪明能干,而是够勇。

归生给自己谋划的最后退路,那肯定就是落跑啊,而要落跑,必须先有个能打的保镖……不过慎遂也仅仅能打而已,脑袋有点儿一根筋,只知道用拳头、兵器解决问题,他是不可能派慎遂担负游说之类需要智力的工作的。

另一名亲近属臣朱飞摇摇头:“阿遂你身材太高大了,相貌也太狰狞,叶公怎敢放你进入五步之内啊?”转向归生,俯首道:“还是臣去游说叶公,他必不防备……”朱飞身形、相貌,都很普通,放在人堆里很难辨认得出来,故有此说——

“阿遂留下来,以防万一,或许需要保护公子,杀出郢都去。”

慎遂双眼微微一眯,点头道:“也好。”随即建议归生:“臣想了数日,觉得公子不必逃吴、逃晋、逃齐,咱们可以逃到秦国去啊。秦虽偏小,却并不畏楚,秦楚之间又曾有过交谊,多半是肯收留公子的……”

归生却还是摇头:“秦国也不近啊,而且须过中南山,路险难行……其实距离最近的别国,是巴,但那蛮荒之地,能去吗?”2

商议了一阵子,最终,他满面愁云地仿佛是自言自语道:“则只有去向叶公低头,这一条道路可走了么?”

属臣们闻言,不禁面面相觑。刚才几乎人人都发言了,或者拍胸脯说愿意去见叶公,或者建议若叶公不肯接纳,不如直接逃到城外去,总而言之,就没人提起一个“战”字来——哪怕是向来闻战则喜的慎遂。

因为谁都不希望同胞之间兵戎相见啊,尤其很明显的白公阵营不可能得到郢都国人的拥戴。原本以慎遂为首,害怕被人嘲笑为怯懦,还肯喊几句奋战口号的,只可惜归生话里话外反复引导,这连公子都没有战意了,咱们还起个什么劲啊?

况且今天又是熊宜僚率先发言,正好给了归生机会,几乎提前就定下了议和的基调,由此才没人提到领兵出府,去跟叶公见阵,仿佛这一选择原本就不在考量之中似的。

慎遂不禁气馁,同时又油然而生对自己的厌恶感。他望向归生,仿佛是指天发誓般地说道:“公子愿意屈身,我等便追从公子屈身;公子宁死不降,我等便追从公子去死——国人多半拥护叶公,接下来会是一场毫无胜算的战斗,臣只有多杀几个敌人,用彼等的鲜血,去为公子铺好通往幽冥的道路了!”

归生用赞赏的目光瞥了慎遂一眼,随即环视众人:“我说过了,既然家父不听劝阻,那我为了求生,只有行险——行险不等于毫无生路,但求一死。为今之计,只有乞求叶公做出承诺,但靠熊宜僚是不行的……”

说到这里,双眼微微一眯,目光和语气都变得阴冷起来——“需要一个人为我去死,谁肯领命?!”

属臣们闻言,纷纷表态,绝不贪生,乐于效死。其中熊南的声音最响,他说:“为公子去死,臣最合适不过啦!臣不象慎兄一般万夫莫敌,也比不上朱兄心思机敏,能言善辩——臣对公子最无用处,那便只有去死了。”

不等众人反驳,继续高声说道:“而且熊宜僚所言有理啊,人之大孝,就是延续宗嗣,不绝血脉。倘若白公死在郢都,公子也为白公殉死,叶公必定会移师去攻伐白县,王孙燕(白公胜之弟)从无担当,子余公子年纪又小,根本难以抵御,则一旦举族诛灭,子木(大子建字子木)的血脉就要断绝了!

“诸位也是一样,慎兄、朱兄,你等都是独根苗,并无兄弟,一旦遇难,父母偌大年岁,难道还能再生育吗?不象我还有阿兄在,死可无憾啊。”

说着话,朝向归生深深一俯身:“肯请公子允准。”

虽然早就计划着牺牲一名臣僚,归生的眼圈还是忍不住红了——这就是两千年前的士之气节啊,虽然不能认同,虽然不易理解,却不能不使人发自内心地感动……

他一把抓住熊南的手,言辞恳切地说道:“放心,我不会让你白死的,你的父母、兄长,我都会好生照应……”但话才出口一半,他就说不下去了,他感觉自己是如此的残忍而虚伪,在视死如归的熊南面前,仿佛萤火虫遭到烈日暴晒一般……这时候说得越多,就越是厌恶和痛恨自己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归生在白公府邸开会、设谋的同时,叶公子高已然率领方城外兵马,毫无阻碍地大摇大摆进入了郢都城。但因为久在外县,于城内环境不够熟悉,于目前的局势也还不明确,故此不敢直接杀向王宫——他要等待更多的贵族和国人们前来投效。

果然不过半日功夫,郢都内外的国人们便纷纷执戈来投,请为前趋,竟有上千之众。最终叶公等到了莫敖屈庐,并且带给他一个天大的好消息:

“白公将大王囚禁在高府,我已使箴尹固穴地,救出大王,送去昭夫人宫中安置了——叶公不必投鼠忌器,可以即刻发起进攻。”

屈氏同样出自芈姓,乃是楚王的同宗远支,其祖可以追溯到蚡冒和武王时代,这既然年头够长,自然人口也多——只要不象若敖氏一般被族灭——可以说是楚国最为繁盛的一家贵族了。至于屈庐,乃是屈氏这一辈的大家长,世袭莫敖之职。

莫敖本是楚国最高官职,楚武王嫌其权柄太重,加以抑压,逐渐降到了司马之下,但依然是排位第三的高官,并主要负责王室事务——因此当日白公胜才会说:“屈庐是莫敖,身份尊贵,可以不拜不榖……”

至于屈庐所说的那位“箴尹固”,本名屈固,也是屈氏族人。相比中原诸侯多命卿、大夫,楚国诸职则多带“尹”字,比方说令尹、右尹、工尹、芋尹、县尹,等等。箴尹的职责是规谏主君,仿佛后世的谏议大夫一般。

所言“昭夫人”,则是指楚昭王的王后、齐侯之女贞姜——她不是楚王章的生母,而是嫡母——楚王章继位后,单独为她在郢都城内起建了“昭夫人宫”,悉心奉养。白公胜虽然夺占王宫,俘虏了楚王章,却也不敢轻易冒犯昭夫人,只是派了几十个兵在昭夫人宫附近站岗、监视而已。

于是箴尹屈固就趁着叶公领兵进城,白公胜将兵力全都收缩去了王宫——他也派人去召唤归生和白邑之卒,然而归生理都不理——的机会,偷偷挖条地道,把楚王章从高府救出来,送去昭夫人宫安置了。

好在归生还不知道这个消息,否则必定又想骂那混蛋老爹——虽然不敢骂出声来——楚王在手,奇货可居,就连叶公都不得不投鼠忌器,你怎么能让人把他给救走呢?既然将兵力收缩回王宫,为啥不把楚王章也一并带去,而还让他呆在高府啊?

还有废物石乞,你除了怂恿主君杀人外,还会做些什么?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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