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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看书 > 历史 > 霸楚 > 第七章、白卒之志

屈庐指使屈固救出了楚王章,送去比较安全的昭夫人之宫,如此一来,叶公便可毫无顾忌地开战了,他自然大喜过望,急忙拜谢屈庐,然后转过头去问一位国人首领:“白公麾下,有多少兵士?”

对方拱手禀报道:“白公作乱之时,加上吴俘,不足千人,如今主力都聚集在了王宫,此外还有其子子反,率白邑之卒守在白公府邸内……”

叶公闻言,微微一皱眉头,忍不住打断对方的话:“你称呼归生的字?这是为什么?”楚人也学周礼,贵族、士人往往有名有字,名以识人,字以表德,称字比起称名来,态度显得要恭敬很多。

那国人首领听问,稍稍犹豫了一下,最终还是直言回复道:“因为听说子反并不赞成白公所为,白公既杀令尹、司马,复劫大王,子反便勒兵退归府邸之中,再不肯出来了。白兵实暴乱郢都城内,唯有子反所领白邑之卒,始终蛰伏,秋毫无犯,因此国人颇感其德,不便直呼其名。”

屈庐趁机说道:“我已命人潜伏在白公府上,寻机游说子反,或肯临阵倒戈。”

叶公一摆手:“这是难以寄望的。”再问国人首领:“白公府邸内有多少兵,是何装备,有何动静?”

“有白邑之卒三百,取高府武备,装具颇为精良,而且……听说子反每日勤练,使执短兵,操练街巷格斗之阵。”

叶公微微而笑:“这是妄图在我攻打王宫之时,突然间从身后发起进攻啊。”

麾下有将领拱手请令道:“请叶公分兵,我愿去御公子归生,使叶公可以顺利突入王宫,诛杀元凶首恶。”

叶公轻轻摇头:“白公的兵马本来就不多,还分为两处,则必定早有谋算,白邑是白县的中心,其卒更当是精锐。况且我为了快速赶来郢都,所带战车不少,徒步却不多,战车在狭窄的街道上难以转向,不便行动,若被白邑之卒短兵突袭,颇为凶险……”

随即长叹一声:“楚国,尤其郢都城内,流过太多的血了,我此来是为平乱,不是为了再多流楚人之血的啊!”

“那么分兵看住王宫,叶公率主力先期攻下白公府邸如何?”

叶公正在犹豫,突然有人来报:“白公府邸内有使者前来,请求拜见叶公。”

叶公笑道:“是来下战书的吗?”屈庐在旁提醒他:“须防是刺客,不可使其近身。”叶公微笑点头,随即吩咐:“让他过来。”

时候不大,一名身着粗布衣服的圆脸小臣分开人群,疾趋叶公车前。护卫的士卒大声叱喝,命他距离战车十步之遥停下脚步。于是那小臣依礼跪拜,并且自报姓名道:“臣是白公之子公子归生的属臣熊南,特来拜见叶公。”

“归生派你来,有什么话对我说?”

“臣并非公子遣来,而是私自逃出白公府邸,有几句心腹之言,想要禀报叶公。”

叶公冷笑一声:“私行无节,叛主不忠——拿下了!”

护卫们得令,正要动手,熊南昂着头大叫道:“即便市井之内,也有忠士,叛逆之言,未必全无道理——恳请叶公垂听小臣几句话,死而无憾!”

叶公一摆手,护卫们便执戟逼住了熊南,却暂不动手,任由他开口讲话。

熊南长舒一口气,跪在地上,复又深施一礼,这才依照归生所教他的,大声说道:“禀报叶公,白公谋叛,公子事先并不知情,事后亦曾多次规劝乃父,不要囚禁和废黜大王,不要僭位称尊,可惜白公不听。公子乃不肯参预白公的僭位典礼,复不肯接受大子之封,勒兵于府邸之中,并且训诫我等,不得与乃父同流合污……”

叶公嘴角一撇,仿佛在笑:“他是见势不妙,打算反正么?”

“并非如此。市南壮士熊宜僚曾经劝说过公子,请他或者鸣鼓而攻乃父,或者坐壁上观。但公子却说:‘为人子者,不能匡正父亲的过失,已是不孝,又岂能做出攻打乃父的恶行来呢?时至今日,只有战死沙场,才算为父尽孝,也才能弥补对楚王的不忠。’他召聚我等,提出三去……”

“何谓三去?”

“非白公家臣者可去,不愿赴死者可去,家无兄弟者可去。叶公明鉴,白公有几个家臣?其自吴国带来之人,如石乞等,都在王宫,白公府邸上白邑之卒,皆为楚人,归从白公最多不过八年,理当俱去。然而我等虽不值白公所为,却受公子厚恩,三百白邑之卒,无不乐于为他而死,最终并无一人离开……”

叶公和屈庐对视一眼,目光中都隐露惊骇之色。

归生自命绝对打不过叶公,尤其是得到郢都国人协助的方城外兵马,但同样的,叶公远途而来,士皆疲累,又不明局势,他也并没有十全必胜的把握。白邑之卒虽然只有三百,但若真如熊南所言,人皆怀死战之心,再利用城内狭窄曲折的街巷,或者凭坚而守,或者发动突袭,似乎是有机会扭转战局的。

主要是郢都国人虽众,却是一盘散沙,若非叶公来此,从前他们都不能聚集在某人旗下,主动攻击白公胜,而只能“道路以目”——连子闾和屈庐都拢不住人心。则若遭到三百白邑之卒舍生忘死地搏杀,国人很可能一哄而散,进而牵累到叶公所部兵马……

正因如此,归生才会牢牢捏着那三百白邑之卒,不肯和白公胜合流,并且还假模假式操练街巷战,仿佛要跟叶公拼个你死我活似的。那意思,我即便打不赢你,也要狠咬你一口肉下来,试问你怕不怕了?

他知道老爹的所作所为,十恶不赦,那么自己作为叛贼的狗崽子,遇赦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啊。真以为临阵倒戈,对方就肯放你一马吗?与其奢求对方的怜悯,还不如使对方感到恐惧,起码是感觉麻烦,权衡利弊之下,自己才有可能趟出条活路来哪。2

由此他教了熊南长长的一套话,当下叶公、屈庐等人只听熊南继续说道:“公子已在府邸外列队,决意率我等三百白邑之卒突击叶公之阵,虽然自知难胜,也可以死来洗刷污点。然而我等虽乐为其死,却不愿浪掷性命,更不愿与楚国同胞操兵相见,奋戈相搏。因此公推臣来求见叶公,阐明公子的心意。

“倘若叶公怜悯公子的两难处境,怜悯我等白邑之卒的忠君之心,肯遣一介之使,前去劝说公子,消弭这场战祸,则即便我等皆死,死亦无憾了。区区下情,叶公垂听。”

叶公冷哼道:“左右不过畏死贪生罢了。”这么看起来,白邑之卒也不全都存了死志嘛。

熊南面孔涨得通红,却长吸一口气,微微而笑:“叶公这么想就错了,臣既前来,便没想过要活着回去,正好以臣为榜样,请叶公体察白邑之卒的决心吧!”

话音才落,身子陡然间拔起,朝向距离最近的一支长戟直蹿过去。护卫不及收戟,熊南直接将胸膛迎上了戟锋,“喀”的一声,入肉穿胸,当即鲜血迸流而死!

死且不倒,脸上还带着些微的笑意。

众人见状,尽皆大惊。叶公也惊了,当即不顾老迈,直接就从战车上跳了下来,大呼道:“真义士也!”上前一探熊南,果无鼻息,不由得眼眶略略有些湿润,摆手下令道:“且好生葬埋了吧。”

屈庐趁机进言道:“倘若白邑之卒三百,人人都存死志,各奋短兵,即便不能左右战局,亦会使我方承受许多无谓的伤亡。我请求带着此人的尸体前去游说子反,请他按兵不动,坐观王宫之战吧。”

叶公沉吟少顷,点一点头:“有劳莫敖了。”

“总不能空言游说,叶公肯开什么条件出来呢?”

“此战专为平乱,只诛首恶,我当禀报大王,饶了归生的性命吧。”

屈庐不禁苦笑,双手一摊道:“子反已存死志,叶公却以赦其性命为说,有可能成功吗?”1

“莫敖的意思是?”

“人不惧死,则无事不肯为。但即便不惧怕死亡者,也必有牵挂难舍之人——我想子反一定会担心留在白地的家眷、族属吧。”1

叶公举头望向王宫方向,徐徐说道:“白公谋乱,杀害令尹、司马,劫持大王,其实这些罪过都可以赦免;但他竟敢僭位称王,便唯有死路一条!”顿了一顿,继续说道:“归生不肯协从乃父做恶,而白公在白地的家小,距离遥远,必定未与同谋,乃可一并赦免死罪。”

谁成想屈庐并不满意,还要再请:“可有更丰厚的条件么?”

叶公不禁紧皱双眉,意味深长地望向屈庐。屈庐左眼略略一挤,使了个眼色,似乎有些话不方便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,希望能够得到叶公的谅解。

于是叶公沉吟少顷后,一字一顿地说道:“令尹、司马遇害,大王尚在昭夫人之宫,楚臣之中,莫敖最为贵重……我只是带兵前来平乱而已,但求诛杀僭位的逆贼,其余安排,全听莫敖旨令。”

屈庐深深一揖:“不敢,但叶公既有此言,事必成矣——我这就去了,叶公可以放心大胆地攻打王宫,诛除首恶。”

叶公颇为依赖屈庐,不仅仅此人素有贤名,抑且在子西兄弟皆遭横死之后,屈庐可以算是郢都城内诸权贵和国人的领袖,若无他的协助,这场讨逆平乱的战争恐怕是很难成功的——起码若没有屈庐授意,屈固动手,也救不出楚王章来。由此不便拂逆屈庐之意,虽然不明白对方为何如此看重那个白公胜的狗崽子,亦只得步步退让,将处置归生的权柄交到了屈庐手中。

屈庐就此用马车盛装着熊南的尸体,疾驰前往白公府邸,去尝试游说归生。

才到巷口,果见三百白邑之卒各执短兵,列队待发。屈庐在马车上扶轼探身,凝神细望,只见这些兵卒的眼中似乎蕴含着隐微的茫然、犹疑之色,却并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胆怯和畏惧。

不禁心道:人之将死,谁能无疑?疑却不惧,这是真的已存死志啊……

于是命御者扯着嗓子大叫道:“莫敖特来拜访公子归生,汝等速速让开道路!”

白卒却皆不动,直到三呼之后,阵列方才起了变化,左右分开,让出一条通道来。随即朱飞为御,慎遂为左,戎车上端立着披挂齐整的归生,驰近前来。

归生就在车上朝屈庐拱手浅揖,口称:“甲胄在身,不能跪拜莫敖,恳请恕罪。莫敖此来,难道是为叶公来下战书的吗?”

屈庐摇摇头:“非也,我此来是送还白臣的遗体。”说着话,朝车厢内熊南的尸首一指。

两车之间,相距十数步远,熊南的尸体又不可能竖在车厢里,因而站在归生的角度,是根本不可能瞧得见的。于是车左的慎遂将兵器插在车厢外的环扣上,先转身朝归生轻施一礼,然后再朝屈庐遥遥一揖,这才跳下车来,垂着头,拱着手疾趋而近。

他探头朝屈庐的车厢里一瞥,随即眉头一拧,目露哀戚之色,转过头去大声禀报归生:“是熊南!”

其实他早就知道熊南此去,有死无生啦,才听屈庐说“送还白臣的遗体”,就知道定是熊南了,目光中早露悲色。慎遂也知道自己不会演戏,因而一直低着头过来,直到此刻,才敢将心情表露于外。

归生假模假式地一顿足,哀叹道:“我早对汝等说了,求告无益!此必叶公杀熊南,而以其尸来向我挑战了!”

他的表演就要精湛多了,屈庐不疑有他,急忙摆手道:“非也,叶公未杀此小臣,他是自尽相谏,恳请叶公宽恕贵家一门——其志如虹霓在天,其情若飓风卷地,我等无不感佩,相信必能死而不朽!子反有此属臣,不堕父……乃祖子木之威!”

归生蹙眉问道:“则熊南究竟是怎么死的?”

屈庐忙将熊南所言,及其自杀情状,简明扼要地三言两语道罢。归生再也忍不住了,干脆伸手捂脸,惨声长嚎道:“他是为我而死,死且不朽——魂兮慢行,待我片刻,便会追蹑你的脚步,去与你作伴啊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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