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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看书 > 历史 > 霸楚 > 第九章、淮北为枳

归生责备白公胜只重私诺,只念私怨,而罔顾国家、族属,是既不信,又不勇。

这一大套话真无须事先打腹稿,字字句句,全都是他对那混蛋老爹半年以来的积怨所凝聚而成——你但凡听我一言半语,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吗?若非你是我名义上的父亲……哦,就这具躯体而言,血源上也是……若非如此,我会骂得更狠,绝不会刻意地不带脏字儿!

心中无限愤懑和酸楚,本能地长叹一声:“可惜啊,家父自小是伍子胥带大的,受子胥影响太深,所行之事,几乎一般无二……所以下场,也都差不太多。”原本以为去吴归楚,白公胜可以摆脱伍子胥的阴影,谁成想……1

叶公皱皱眉头,说:“子胥于楚为乱臣贼子,在吴却是忠臣烈士,难道正如齐贤晏婴所说,‘橘生淮南为橘,生淮北则为枳’吗?”

随即放开按着归生的手,转身揽住屈庐的膀子,并肩走回坐席,边走边说:“我既已答应了莫敖,莫敖也答应了你,为人岂可背信不义?然而附逆之罪,不可不罚,否则无以慑宵小而示国人——削去白县诸邑,只保留白邑和壶丘。”

朝后摆一摆手:“松开他吧,总不能将一个没头的白公送回白县去——等明日朝拜过大王,你便赶紧滚蛋吧!”

斥退归生之后,叶公便连夜去觐见楚王章,将他迎回王宫。楚王章年龄与归生相仿,也都不到二十岁,此前根本不能真正主持政务,几乎是他那两位伯父——子西、子期——的傀儡而已。

这年月贵族卿士的权力,本就比后世的宰相为大,在楚先是莫敖,后来是令尹,与其说是首相,不如说是摄政王。虽说又设司马,专掌军务,分了一部分令尹的权柄,但子西、子期二人既是宗室元老,又是楚王伯父,相互间还兄友弟恭,配合默契,加起来也就一个完整的摄政王了。1

对于他们来说,白公胜是亲侄子,且还是嫡长兄大子建的嫡子,即便那家伙再如何口出怨言,发“下集预告”,也都本能地不当一回事儿。楚王章和白公胜是堂兄弟,关系相对疏远一些,他其实早就觉出不对来了,只可惜,没有自己发言的资格。

再说叶公安置好楚王章,退出王宫来的时候,已经夜半更深了,只见门前燎火之下,一个人影若隐若现——正是莫敖屈庐。

叶公满肚子的疑惑,也知道屈庐肯定会做解释,急忙步近前去,深施一礼。屈庐还礼后,摆一摆手,摒退众人,就在燎火旁低声对叶公说:

“你可知道,当初召王孙胜归楚,本是我向故令尹进的言……”

叶公一皱眉头,心说这事儿我也略有耳闻啊,但你今天又提起来是什么意思?懊恼啊?忏悔啊?就因为这,你一定要我宽赦了白公胜的家眷?

注目屈庐,做无声的询问。屈庐却不正面回答,而是反问道:“叶公以为,我楚国的大敌,究竟是吴呢,还是晋呢?”

叶公不假思索地回答道:“晋、吴皆强,前者是宿怨,后者却是死敌——我以为,大敌是吴,须先报吴,才可伐晋。”

屈庐微微摇头:“不然,叶公只考虑安楚,没有考虑到兴楚。自从武王以来,便自号为王,步步北进,与周相争,则欲代周,必先霸河南,欲霸河南,必先剪除周之伯侯——先是齐,后是晋。

“吴国,不过是晋国的一条狗而已,奉晋之命,才敢侵楚。昭王十年生聚,国势复振,当年为吴所侵夺的疆土,十成里已有七成收取,剩下三成,给了夫差也罢。我本无意于徐淮,倘若放下旧日仇怨,是有机会与吴约和的。

“但只要我楚国还想谋夺中原,北向河南,就必定要与晋人开战——因此我才认为,唯有晋国才是楚国的大敌,十世之敌,百年之患!正是出于此种考虑,我当年才向故令尹进言,召还王孙胜,今日也才恳请叶公,暂且饶过了王孙胜的遗属……”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翌日楚王章临朝,群臣拜贺,即命叶公暂摄令尹、司马两卿之职,执掌军政全权。

归生瑟缩在群臣的末尾,尽量躲在前一人身后,以免楚王章眼角一瞥,竟然发现了自己。其实他昨晚得闻赦免的“纶音”,就打算一步不停,直接逃出郢都去的,生怕夜长梦多,还会再起什么波折。

但他还不能走,既然叶公发话“等明日朝拜过大王,你便赶紧滚蛋吧”,那就必须得紧咬牙关,熬过这漫长的黑夜。并且躲在人群之中,顺利地朝觐完楚王章之后,归生还必须去向屈庐登门致谢。

并不仅仅因为昨日是屈庐亲自前来“游说”自己的,更关键的是,根据他的观察,叶公对于赦免自己尚有犹疑,屈庐却不知道出于何种考量,力主此事——大概是为了多立一份功劳,不使叶公独领风骚吧。那么自己虽然暂时躲过了一劫,前途却依然一片混茫——叶公或者楚王章随时都可以背弃承诺,再置自己于死地啊——唯有抱住屈庐的大腿,才有望多苟活几日。

他此次返归白县以后,不打算再回郢都来了,起码三五年内,哪怕以令尹、司马之职为饵,他都绝不会上钩。因此将白公府邸搜了个遍,把所有还算看得过眼的器物全都打包装车,运去了屈庐府上,以表达诚挚的谢意。

郢都大乱方定,叶公执掌国政,自然事务繁冗,屈庐则因此从坐第三把交椅跃升为当朝第二人,也有忙不完的事情要处理。故而屈庐并没有多留归生,只是问他:“你可知道,我昨日为何要规劝叶公,宽赦你之一门啊?”

归生对此,自然也心存疑虑,不得索解,只好装模作样抹抹眼泪,回答说:“莫敖是感于熊南之义吧……”昨日屈庐来游说时,带来熊南的遗体,虽然这全都在归生意料之中——其实就是他设计的——仍不免黯然神伤,垂下泪来。1

只不过昨天的眼泪是真的,今天却是假的,因为归生想不明白,为何屈庐会开出这么优厚的条件来呢?

归生扪心自问,倘若易地而处,自己也很有可能被熊南的舍生取义所感动,从而宽赦那叛贼的狗崽子,但也就到此为止罢了,再使担任官职,门儿也没有啊。则难道是屈庐比一般人的眼眶要浅,感情要更丰富吗?没可能的。

果然屈庐听了归生的回答,当即微笑摇头,说:“你有这般肯于为主而死的臣属,是天福啊。但我非但宽赦你一门,更请叶公让你继任为白县之尹,却不仅仅因为熊南的壮怀赴死,其中缘由……过些时日,你自然会明白的。”

随即双眉略略一挑:“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信任,不要步你亡父的后尘——郢都不可久居,赶紧返回白邑去吧,稳定人心,安堵百姓。你若敢与吴人勾结,甚至于去国逃吴,我绝不轻饶!”

归生急忙俯首:“小子不敢,我是楚人,焉有逃吴之理啊?莫敖放心便是。”他心里说我疯的啊,既得活命,干嘛还要往吴国跑?

暂时还是继续在楚国苟延残生吧,只是要尽量距离郢都远一点。

等到归生返回白公府邸,三百白邑之卒早就已经整理好了行装,随时都可以开拔。

唯有熊宜僚揖拜归生道:“我的家在郢都,不能追随公子返回白县去,恳请公子原谅。”

归生双手搀扶,表情恳切地说道:“你本为了报答皇考看重之德,才来相投,既已为他留下了子嗣的性命,答报已终,合当辞去。只是以你的勇武和智谋,不应该藏匿在街巷里闾之中啊,香草杂于茅蒿,岂不可惜?想好去投奔谁家了吗?”

顿了一顿,直截了当地问道:“难道是莫敖?”

熊宜僚不由得面露惭色,却不肯正面作答:“公子聪敏,还请宽恕宜僚。”

归生微微一笑——果然,屈庐早就往我身边安插棋子了——“你去吧,倘若郢都不能存身,随时欢迎你到白县来。”1

于是不等日头当顶,归生一行便匆匆离开白公府邸,从东门驰出了郢都。

他多少还是有点担心叶公会反悔的。

然而才出城门,就见路旁停着一乘马车,叶公子高白发萧骚,高冠博带,扶轼端立于车上。归生心里不由得“咯噔”一下,左右瞧瞧,貌似并无伏兵……不敢怠慢,急忙跳下车去,趋近而揖。

叶公也不下车,就这样居高临下地望着他,缓缓说道:“我找很多人打听过了,确实你从动乱那天之后,就不再附和乃父之行,而非见我大军入城,这才临时转向的——因此才肯赦免你。”

“叶公大恩大德,不绝子木之嗣,归生异日必有答报。”

叶公一摆手:“无须你报恩,只要你不走上乃父的老路,整天想着报仇就好。”随即注目归生:“我原本以为,你只是忠厚而已,昨晚一见,比我料想的年轻……抑且颇有智谋。我也不知道赦免你兄弟,是做对了,还是做错了……”

归生不由得脊背上一凉。

只听叶公先是厉声喝道:“但有我在,楚国必不再乱!你若敢起异心,我随时都可以踏平白县,灭你一门!”随即语气却又变得和缓起来:“好了,言尽于此,下面听听,我今为执政,则临别之际,你可有什么话要送我的吗?”

归生犹豫了一会儿,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复道:“小子及冠未久,于政务尚不稔熟,只有一点粗浅的想法……恐难直陈于方家之前。”

叶公摆手道:“无妨,我自会择善而从之——你且说来听听。”

归生长吸一口气,一边斟酌辞句,一边缓缓地说道:“我楚之疆域,比晋为广,户口或许稍有不足,相差亦不远矣;比之于吴,则地广两倍,人众三倍。然自成王以来,与晋争中原,有城濮、方城、柳棼、颍北、绕角、破沈、鄢陵、彭城、焦夷、湛阪诸役,每每败绩。其后吴兴,阖闾于柏举破令尹子常,继而长驱入郢,今楚人闻吴师至,犹多颤栗……2

“原因何在呢?难道是楚人耽于逸乐,不喜争战么?还是说,楚政实有缺漏,不如中国之晋,复不如盟晋学晋的吴国呢?”

“你认为是什么缘由?楚政缺漏之处何在?”

“中国之政,用周礼,天子建国,诸侯立家,卿置侧室,大夫有贰宗,是为封建。私以为,楚之不如中国,就在于不立诸侯,不置侧室,不别贰宗,不行封建之政……”

这是归生最郁闷的方面。他穿越之前虽然对春秋时代不怎么了解,可是连中学生都该知道啊,周代实行的是分封制,要到秦始皇兼并六国,统一之后,才改行的郡县制。4

啥叫分封制,即诸侯各拥田亩、城邑、民户、兵戈,拥有领地上一切军政大权,对于周天子,仅仅进献一定数量的贡赋和听从军事调遣而已。继而各诸侯国内部,各命卿大夫,也都拥城据邑,哪怕低位者仅仅受封一两个自然村呢,那村里的事儿也是他一人或者一家说了算啊,若无充要理由,上位者不便插手。

固然传统礼法是“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,率土之滨,莫非王臣”,全天下的土地、人民全都是周天子的,各级贵族都当凛尊其命,不象西欧封建制,有所谓“我封臣的封臣不是我的封臣”。但自从进入春秋时代以来,天子衰弱,诸侯渐强,进而公室式微,卿大夫专执国柄——我就不听你的了,你咬我啊?4

这是归生前世对这一时代的最基本认知,因而才穿越过来的时候,他还以为白公胜也同样拥有白县六邑的军政全权,手下都是家臣,麾下都是私兵,可以随心调动,任意征伐呢。谁成想仔细搜索这具躯壳原有的知识,方才赫然醒觉,这年月竟然还有不封建的例外哪——楚国偏偏就不是仿效的周朝那一套!

白公胜,其实并非白地的封君,只是白县的县长,而归生自己,也并非白公世子,只是白家小衙内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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