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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看书 > 历史 > 霸楚 > 第十章、封建邦国

初穿来此世的时候,归生计点白县之兵,不下三千之众,在这年月就算中等规模的一支武装力量啦。他琢磨着若能倚吴国为援,只要谋划妥当,白公胜即便进取无望,退守也不难安保。但在仔细搜索了原本躯壳所带的那些记忆之后,他却悲哀的发现,感情白公胜只是地方官而已,并非白县的封君……

也就是说,白县六邑,无论田地、户口、兵戈还是赋税,理论上全都是楚王所有,而不是他家私有!因此白公胜才只能假献俘为名,请求前往郢都,趁机作乱;但凡不能第一时间杀死子西、子期,并且捉住楚王章,若使楚王或令尹、司马正式下令,他麾下兵马多数都会倒戈。留在身边的,估计也就两百吴俘,还有石乞等不到三十名忠心家臣罢了。

事实上最终肯为白公胜奋战而死的,也就那些人。

楚国从“筚路蓝缕,以启山林”的始祖鬻熊开始,一直到第十六世蚡冒开始对外扩张,大概始终都处在原始的部族公社形态,属于半公有制社会。直到第十七世楚武王,疆域日广,方才考虑分封诸子,但这时候周室渐衰,分封制的弊病已很明显,因此武王以此为鉴,所封与中原诸侯大相径庭。

楚国之封,多取周边新占土地,其君只负管理之责,而并非实有,于其赋税不可随意征收,土地、人口不可随意处置,兵戈不可随意调动……最关键的,不许世袭!

因而所谓白公,只不过是白县的地方官而已,绝非白县的封臣,他的权力相当有限,楚王一纸令下,便可转任或者剥夺。由此屈庐也是让归生“继任”为白县之尹,而不是“继承”……1

从前县尹父死子继的事儿倒是也有,但非通例,并且最多也就两代,肯定得挪窝。

归生心说我才知道,敢情“郡县制”那么早就产生了……原来秦国还是跟我楚国学的哪!

所以他就很郁闷,想要笼络一些士人,抓住一支武装,以便保全自身的性命,但偏偏白公胜的家臣只有石乞等五十多名而已,且全是吴国迁人,更靠拢白公胜夫妇,自己压根儿插不进手去。退而求其次,只能拉拢白邑的楚人,偏偏慎遂、朱飞、熊南他们都只能称作“属臣”而非家臣,就理论上来说,他们是公民,不是私属。

这两者之间差别很大,对于家臣来说,属性首先是白公胜之臣,然后才是楚人;对于属臣来说,属性首先是楚人,然后才是白公胜之臣……

说白了,当楚国利益和白县的利益起冲突的时候,家臣且不论感情,仅礼法上就应该站在白县一边;而属臣就礼法而言,应该站在楚国一边,即便感情再如何倾向于白公胜——或者他王孙归生——也必定受道德和规条的约束,会有所犹疑。3

真若是慎遂等三百白邑之卒全都是归生的家臣、私兵,那他真敢率领他们手执短兵去冲叶公之阵啊,说不定就能赢呢。

但既是属臣,即便再怎么拍胸脯说愿为公子而死,归生也不敢放心大胆地领他们去打仗——主要是攻打同为楚人,且有大义名份的方城外兵马,以及郢都国人。再者说了,归生穿越而来不过才半年左右,他财力有限,精力更有限,顶多牢牢抓住慎遂、朱飞他们几名中士之心,怎可能三百人全都是忠诚死士啊?!

所以他才觉得,阻止白公胜谋反,比协助老爹成事要容易多了;继而觉得,父子之间做切割,自己争取逃出生天去,比靠奋战去扭转战局,要现实得多。

你说楚国兵锋已入中原许久,都北推到河南地界,楚庄王都能带兵跑去雒邑郊外问九鼎之轻重了,所吞并的姬姓诸侯国绝对两位数,国家上下,各方面也都受周礼的影响,怎么就偏偏不学人家搞封建呢?

由此今日叶公问起,对于政务可有什么献言吗,归生便大着胆子,请求效法中原诸侯,行封建之事。3

“昔先王渠本欲为封建,畏周而止,乃不复用……”

楚国第六世君王熊渠曾经口出狂言,说:“我蛮夷也,不与中国之号谥。”于是封其长子康为句亶王,中子红为鄂王,少子执疵为越章王,算是迈出了封建的第一步。但问题这句亶、鄂和越章仨国都没能传下来,普遍认为,是畏惧周人——当时周天子还是实权在握的——很快就暗搓搓地自己给废了。2

可是仅仅畏周的话,你可以废其名即王号啊,不必要废其实即国土嘛。这哥儿仨后来有一个身登王位,继承大统,另两支的封土就应该代代相传才对。由此推论,是楚人自己觉得不靠谱,所以就此停手,再不裂土封疆。

如今归生却提出疑义——“然而人非圣贤,多怀私心,先爱自身的亲眷,然后才能及于他人,先爱自己的土地、民户,然后才能及于国家。如晋之六卿,每每敌我楚师,非但为了晋侯,也为广大自家家业,由此才能虽内阋墙而外御侮,戮力同心,使我挫败。

“我楚诸臣、诸将则并无封土,也无封臣,私心得不到满足,难道还会竭诚于公事吗?自然,如叶公这般君子,是一心为国,绝无私念的,只是世间君子如叶公者,能有几人?且若叶公不讳,能保儿孙们永绍祖德,代代都出君子吗?

“尤其我楚疆域广袤,南包云梦,北抵伊水,东至淮中,西接巴群,地方数千里,大小县百余家,一旦出师,车马、兵卒、粮秣、物资,都由司马调度,事繁而难整理,道远而难申令。何如晋国,晋侯一声令下,事归六卿,六卿亦各有所封大夫,大夫各有所置贰宗,层层申令,各取武装,约定时日,可以备至。私以为,楚之不能败晋,关键就在不行封建……”

他一大套话脱口而出,叶公只是捋须静听,半晌不言,到这会儿实在忍不住了,插嘴道:“楚国之所以不行封建,是因为周有前车之覆啊。周命诸侯,诸侯实大而弱王室;诸侯命卿士,卿士实大而弱公室;卿士各置大夫,大夫据城守邑,专擅一方。你也说了,晋之六卿,每每阋墙,难道希望楚国也沦落成那般下场么?”

说到这里,双眉一挑,双瞳中若有精光闪烁,牢牢盯着归生的眼睛,一字一顿地问道:“莫非你也想封建据邑,效仿赵鞅不成?!”

赵鞅是如今晋国的执政,在六卿争权中脱颖而出,十多年前彻底灭亡了煊赫一时的范氏和中行氏,几乎把晋侯给彻底架空了。

归生心说我当然想当赵鞅,更想当他儿子赵毋恤,将来和韩、魏三家分晋,但那有可能吗?赵氏传了多少代了,世为晋卿,而我如今还只是一个小小的白县之尹而已,况且白县还被削了地,仅存两邑……我恐怕连人赵鞅的家臣都还不如哪!

叶公你猜对了,我请求封建,确实是怀有私心的,但那只是为了自保而已。

虽然小心思被叶公多少道破一点儿,归生却面不改色,却也不加辩驳,只是摇头道:“世易时移,变法宜矣。周之初封诸侯,地皆不广,人皆不众,合诸侯之力,可以屏藩王室。晋之初封诸卿,地亦不广,人亦不众,合诸卿之力,可以敌我楚师。然而诸侯兼并,小国亡而大国强,晋卿亦兼并,小家亡而大家强,周天子与晋侯不知约束,方有今日。5

“而今我楚尚未封建,叶公便顾虑百年后之事,未免考虑得太过久远了。凡事有一利,总有一弊,要在去弊而兴利,而非见有弊便不肯行啊,倘若诸多顾忌,则天下何事可为,何政可施呢?”

叶公微微一笑:“‘世易时移,变法宜矣’,这句话倒有些意思。”

归生心说惭愧,这话是抄袭的……急忙拱手道:“只是一管之见罢了,陋言粗语,不值叶公一哂。”

说话点到为止即可,希望叶公能够有所触动,将来为了自己家族和儿孙考虑,试行封建之制——先封一个叶君出来。那么说不定过几年,等白公胜作乱的事儿彻底息了,自己再活动活动,也有望成为封君呢,即便只有尺寸之土,终究可以彻底自己说了算啊。

当然啦,归生目前还只能苟着,得费尽心机继续琢磨,怎样才能多活几年,效仿赵鞅固然是天方夜谭,成为封君也是遥遥无期,只是叶公既然问起,顺便提一下罢了,再多说就没意思啦。

叶公见归生住了口,便即微微颔首,说:“即便粗言陋语,未必绝无道理。好吧,我记下了,你且去吧。”

归生辞别叶公之后,虽然小心肝儿还扑通扑通地跳,却尽量使自己的步伐沉着稳重,缓缓回到自己的马车上来。朱飞为御,慎遂参乘,轮毂辚辚,带着白邑之卒,就此离开了郢都,直朝东方驰去。直到转过头,再也望不见郢都城门和叶公的身影了,他才终于长出一口气,自言自语地说道:

“叶公确实是位君子啊,然而又是个何其可怕的君子!”

随即忍不住又回了一下头,说:“希望这种君子,可以长执楚政吧。倘若换了仇家做令尹、司马,白县便难以安生了。”

因为白公胜虽杀子西、子期,却并没有屠灭两家门户,子西之子王孙宁(子国)、子期之子王孙宽(子绰)等人趁乱逃出城去,应该还活得好好的哪。幸亏今日朝拜楚王章的时候,那几个家伙还没回来,否则若在楚王驾前磕头哭诉,请求取了自己的性命为父报仇,恐怕就连叶公和屈庐都未必能拦得住……

一行人很快便离开汉水流域,绕过桐柏山,抵达淮水流域,继而沿着淮水经过稷、江、息等城邑,足足半个多月之后,才终于来到了白邑郊外。1

然而遣臣属先期前去通传,却回来禀报说:“四门紧闭,不肯放我等入邑。”

归生一皱眉头:“是叔父下的命令吗?”

臣属摇摇头:“王孙燕听闻先白公已死的消息,匆匆收拾行装,逃往吴国,投靠頯黄氏去了……”

归生一撇嘴:“无胆鼠辈!”

想想也是,叔父王孙燕与亡父白公胜不同,是祖父大子建在逃离城父,继而又逃出宋国,在客居郑国之后,迎娶郑女生下来的,他压根儿就没有丝毫相关楚国的记忆。并且大子建被郑人所杀后,伍子胥怀抱王孙胜逃去吴国,还曾一度在街市上乞食,王孙燕却被母家收养,衣食不缺,直到伍子胥扶保阖闾成功篡位,方才迎之入吴。这人一辈子就没经历过什么坎坷,况且入吴后还娶了頯黄氏之女为妻,则闻难自然会去投奔丈人家族了。

“如此说来,闭门不纳我的,是我弟胥了。”

“子余公子尚小,应该是……姬氏下的命令。”

所谓“姬氏”,就是指白公胜的妻子、归生和胥的母亲,本是吴国宗室之女——出身可比頯黄氏之女为高——姬姓,因而被臣属尊称为“姬氏”。倘若是别家之人,则会指出身为氏,称呼她做“吴姬”了。

归生不由得苦笑——刚把老爹坑死……不,不是自己坑爹,分明是那家伙坑儿子……难道下一步,必须还得要过母亲的关么?

吴姬本是通过伍子胥介绍,迎娶进门的,天然对楚国就没有什么好感,当日白公胜执意归楚时,夫妻二人还曾大吵过一架。但更关键的是,原本的、真正的王孙归生,不知道什么缘由,竟不得母亲之爱,貌似吴姬还是喜欢小儿子王孙胥更多一些。

等到魂穿之后,为了留条后路,归生密切接触、着意拉拢邑内楚人,却对追随而来的那些吴人——比方说石乞——刻意疏远,由此更招吴姬之怒。

吴姬不会想把白县献给吴王吧?如此一来,这家就彻底完了呀!想到这里,归生不由得背上冷汗涔涔。

这时候去投吴,跟四九年加入国军,或者大置田产,有啥区别?那根本是不死找死嘛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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