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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看书 > 历史 > 霸楚 > 第十一章、活命之恩

归生差点儿被老爹坑死,但在老娘看来,或许是老爹被他给坑死了……由此他内心恐慌,不怎么敢面对吴姬,只是丑媳妇难免要见公婆啊,因此战战兢兢的,最终还是率兵抵近白邑大门。

定睛一瞧,果然大门紧闭,毫无开启的迹象。于是归生便命步卒左右列开,自己的战车在前,贴近至一箭之地,然后朝着邑墙上高声招呼。时候不大,果然听到上面传来母亲的声音:“你父何在?!”

归生就怕她问这事儿,赶紧一抬衣袖,假意抹泪道:“阿父已然遇难,孩儿继为白县之尹,带着邑兵回来了——还请母亲赶紧下令开门吧。”

“去时父子二人,归时唯见其一……”吴姬在墙上哽咽道,“然而你父的遗骸又安在啊?”

归生就觉得胸口微微一凉……

他把老爹的遗体彻底忘了吗?怎可能啊!即便并没有多少亲情,相反还颇为恨恚白公胜,终究是这具躯体遗传学上的亲爹,归生的魂魄虽然来自于两千年后,也受华夏传统文化的多年浸润,脑袋里就不可能毫无“孝”这根弦儿。

问题是白公胜埋哪儿了?就连叶公之卒都遍寻不见,石乞又死不肯开口,那么自己去找,得多久才能得着线索?若非考虑到日后要抱屈庐的大腿,归生一离开楚王章视线就打算落跑了,他怎么可能在郢都郊外滞留太长时间?

更关键的是,即便找到了白公胜的遗体,发掘出来,叶公肯让他好好地装棺盛敛,带回白邑来吗?那可是谋叛、僭位的大罪,即便不在鄢郢市上曝尸十日,也起码得枭首啊——归生相信,没能把白公胜的脑袋进献于楚王章驾前,叶公本人定然是深感遗憾的……

由此端立于门外车上,朝着邑墙上连连作揖,便将郢都变乱的前后经过,择其扼要,向吴姬禀报了一番,希望可以得到母亲的谅解。

吴姬既然紧闭城门,不肯接纳,可见对此事已经有了大概的了解了,因而无谓扯谎,只能实话实说。

最后他说:“皇考败逃到郢都外山上,自虑不免,于是自缢了,其葬处唯有石乞知道。然而石乞担心楚王曝皇考之尸,坚决不肯吐露具体葬所,孩儿也没有办法,只能暂且孤身返回白县来,且待日后……”

吴姬恨声道:“倘若你肯发兵救援,白公又怎能遇害啊?我听说,是你听信了屈庐的诡言游说,为全自家性命,故意按兵不动——是也不是?”

归生嗫嚅了一下,终于还是点点头:“确实如此。”

“逆子!”吴姬在墙上指着儿子,破口大骂道,“不从君命,是为不忠,不救父难,是为不孝,与敌苟且,是为不义!如此不忠不孝不义之人,如何会是我与白公之子?你还有什么脸面返回白邑来?!”

归生无奈,只得狡辩道:“孩儿如今受命,继任为白县之尹,则若不归白邑,阿母想让孩儿到哪里去?”而今曾一度雄强楚国东境的白县,被削得只剩下白和壶丘两邑了,自己总不能过家门而不入,跑去壶丘存身吧?

“既与楚人有约,那便滚回楚国去,白邑与你无干!”

归生忍不住了,几乎冷笑出声——“难道白邑不是楚国的疆土吗?”

“白邑从前附楚,今楚人既害白公,楚、白之间,便成寇仇——白,从今不再属楚了!”

归生暗道:这女人性子挺暴烈嘛,从前没看出来啊……他一肚子的苦水不得倾吐,当下气劲儿上来,不免长吸一口气,高声叫道:“阿母之言,请恕孩儿难以苟同。

“若说不忠,阿父作乱,杀令尹、司马而劫楚王,才是真正的不忠;若说不孝,大父子木弃父母之邦而走宋、郑才是真正的不孝;若说不义,吴、楚本是寇仇,皇考既归楚,却仍纵容阿母与吴人联络,才是真正的不义!则有此不孝之祖、不忠之父、不义之母,自然会生出孩儿这等谬种来。

“孩儿是为保全家门,这才与屈庐等虚与委蛇,历经艰险,几不免死,方得归邑的,阿母不但不体谅,反倒苛责孩儿——请问,我果然是您亲生的儿子吗?您希望既失己夫,复失己子吗?

“而且恐怕阿母一时间被哀伤和愤怒蒙蔽了双目,所失的不仅仅是一个儿子吧?楚是诸侯,白是县邑,小大不等,何来寇仇之说?阿母若想守邑据楚,试问邑内数量最多的,难道不是楚人吗?”

伸手朝后一指:“我身后这些,都是邑人子弟,从我自郢都归来,试问若阿母要背楚,邑人肯答应吗?愿意为了阿母与自家子弟沙场相搏吗?我但一声令下,必有抗拒阿母之命,为我打开邑门者,阿母想要试一试吗?

“孩儿今为白县之尹,守白邑、壶丘,若阿母速速开门,放孩儿进入还则罢了,休要逼迫孩儿兵戎相见,则白县生乱矣!子西、子期的儿孙见在郢都,无不引颈盼望白县生乱,才好斩草除根,族灭我家。孩儿守土有责,若欲保全自身,则不得不大义灭亲,伤害阿母和弟胥……”

墙上的吴姬听到长子竟然要伤害次子,不由得心上一凛,微微颤抖起来。

只听归生继续说道:“……倘若孩儿仍执孝道,叶公之兵随时都可以移师东向……不,只命黄、息二县联兵讨伐便可,不但杀阿母、弟胥,还必要杀死孩儿,则子木之嗣就此绝灭矣!最近的吴兵也驻在下蔡,远水难解近渴,难道阿母还寄望于彼等来援么?”

随即暴喝一声:“孩儿最后再问一句,阿母开门不开?!”

吴姬站在墙头,死死盯着墙外的儿子,两只原本就颇大的美目,不由得越瞪越圆——

她从很久以前就不喜欢长子,觉得这孩子虽然彬彬有礼,却过于懦弱了,不肖乃父,反倒跟小叔子王孙燕象是一个模子里浇铸出来似的——伍子胥虽然说归生酷肖大子建,但吴姬从没见过那位公爹,无从比较起。

则所谓“淮南为橘,淮北为枳”,壮勇之楚、暴烈之吴、执拗之郑,为什么相互结合,偏会产出王孙燕和归生这般谬种来呢?尤其是半年以前,归生曾经大病过一场,险些丧命,但等病愈之后,吴姬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对,只是觉得这个儿子吧,仿佛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陌生人……

然而此时此刻,这儿子不再谦谦君子了,不再温柔守礼了,而完全不顾尊卑上下,在墙外车上跳脚大骂,吴姬恍惚之间,仿佛又见到了向来脾气暴躁的丈夫的身影……想当年因为归楚之事,夫妇二人大吵过一场,丈夫也是这般疾言厉色,却又条理分明地呵斥自己,并且最后警告说:

“我最后再问一句,你究竟从不从我归楚?!”

吴姬当时相信,倘若自己稍有迟疑,丈夫一定会休弃自己,只带着两个儿子返回楚国去的——甚至于连儿子都不惜得带;此刻她也相信,倘若自己稍有迟疑,儿子一定会即刻下令攻邑,并在杀进来之后,会把自己和心爱的小儿子胥一并处死,献首郢都的……

她不由得惨嚎一声,被迫下令:“打开邑门吧……”随即一挥长袖,遮住容颜,掉头就走。

邑内楚人早就等着吴姬这句话呢,赶紧放下门闩,打开了邑门,邑宰胡子云和家宰奄烛并肩站立门前,恭迎归生。

朱飞抖动缰绳,率先驰入,归生就在车上向二宰还礼,并且问道:“阿母何在?”

“姬氏自归府中去了。”

归生拍拍朱飞的肩膀,命他驱车前往公府,行不多远,便即攘臂大呼道:“白邑之卒三百,伤四、死三……”这区区七名伤亡,除了熊南以外,都是在白公发动政变之时产生的,且伤是足以导致残疾的重伤,至于轻伤者,多已痊愈,就不计算在内了——“伤者舆归,死者烧拾其骸骨而归,三百人一个不少,我全都带回乡邑来了!”

邑内国人原本就都聚集在西门附近探听消息,此前听说白公在郢都发动叛乱,旋为叶公率师敉平,部属多数罹难,北面的壶丘、东北的鹿上,已陆续有败兵逃回,因而众人全都心神不宁,不知道我白邑子弟又如何了?

连一个逃回来的都没有,不会全军覆没了吧?!

如今听得归生高呼:“三百人一个不少,我全都带回乡邑来了!”国人们无不喜出望外。虽说还有三死四伤,终究哪次出兵作战能够不死人呢?伤亡比率如此之小,不至于偏偏落在自家头上吧?即便不幸死伤的是兄弟,想必子侄可得保全吧?

就此纷纷聚于道旁,望车叩拜:“感念公子厚德!”

三百白邑之卒在邑外时尚能维持秩序,等到一进了邑门,除去少数身份较高的士外,多数一哄而散,纷纷在人群中寻找家人亲眷,并且纠正国人的呼声:“不是公子了,公子今已继任为白县之尹,应该称呼为白公了。”

“白邑之人,感念白公厚德,天佑白邑,天佑白公!”

归生见此情形,不禁唏嘘,他问参乘的慎遂:“天下什么恩惠最重?”

慎遂心领神会:“活人之恩最重。”他虽然粗鲁,却也不至于不通人情,不懂道理。

归生点点头:“我活邑人,然而莫敖活我。记得提醒我,须备一份重礼,遣人去郢都献于莫敖——前日之礼太过菲薄了。”

朱飞插嘴问道:“那么叶公呢?”

归生摇摇头:“叶公是君子,不需要酬谢的。”关键他要抱屈庐的大腿,更关键他不明白屈庐为何要让自己继任为白县之尹,心里始终有点儿发虚……

行至公府门前,归生跳下车来,胡子云和奄烛快步赶上,伴随着他同入府中。白是大县,而白邑是白县的中心,因此邑墙颇为高峻,白公府也相对雄伟一些——当然,是就此世作横向比较,自然比不上郢都城内的王宫和高府、昭夫人宫,但在外县也算出挑的啦。

若是比诸后世,也就一中等地主家宅罢了,抑且还墙上不涂漆,纯粹土木色儿,屋上不盖瓦,仅仅茅草铺顶。

归生颇有些忐忑不安,不知道等会儿要如何面对吴姬……适才在邑外,他是真急了,我百般筹谋、九死一生,好不容易给自己辟开了一条活路,可别行百里半九十九,最终却在白邑之外,毁于亲生母亲之手啊!由此才跳脚喝骂。但当危机解除,再与吴姬面对面的时候,却绝不能抱持着这种态度了。

固然他的灵魂已不属于旧主,终究这具躯壳是吴姬所赐啊,即便前世已非家长制社会,那儿子对母亲,也不应该疾言厉色,轻易冲犯吧。这无关感情,无关孝道,只是做人的最基本的道理而已。

步入正堂,只见吴姬领着弟弟王孙胥,身穿孝服,面无表情地等着他,见面第一句话就是:“因为先夫是叛臣,所以白公不肯为他戴孝吗?”

归生急忙躬身作揖:“军中不便戴孝,孩儿既然回来了,自然要为皇考着服,还请阿母赐下。”

吴姬一摆手,两名女奴捧着孝袍过来,帮忙归生解去外服,套在身上。系带的时候,吴姬面无表情地又问:“既然找不到先夫的遗骸,我想要命人雕一具木像,封棺葬埋,白公可肯俯允吗?”

她越是这种态度,而非此前站在邑墙上疾言厉色地喝骂,归生心里就越是发虚,急忙鞠躬如也,说:“阿母拿主意就好了。”

“岂敢,如今你才是白公,是白县之尹、白邑之主,也是我等一族一家的首领。”吴姬冷笑一声,扯着王孙胥下堂而去。

归生不禁苦笑,急忙招手唤奄烛过来:“为皇考布置灵堂吧,一应事务,全都交给你了。”

“臣领命。但不知……依从何礼啊?”

“县尹之礼,无妨。”

在为父治丧、守灵之前,归生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——他要去慰问、抚恤那些死难白卒的家庭,尤其是熊南的家庭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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