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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看书 > 历史 > 霸楚 > 第十二章、时穷节现

熊南既然以熊为氏,还自称姓芈,就有很大可能性也是王族后裔,或者是远支疏族,或者先祖因罪被贬。但不管怎么说,到了他这一代,地位已经很卑下了,原本不过是名无人关注的普通下士而已。

熊南之父早亡,寡母含辛茹苦地把他们兄弟二人拉扯长大,熊南为次,上面还有一个大哥叫做熊宇。归生魂穿之后,便着力拉拢邑内楚人——主要是吴国迁人数量既少,又深得白公胜夫妇的关照,他压根儿插不进手去——希图尽快掌握住一支可在乱世中安生立命,起码能当保镖的力量。由此招揽和提拔了武勇的慎遂、多谋的朱飞,但最初吧,归生并没能注意到熊南。

熊南个头不高,块头不大,并无什么特殊技能,抑且一张娃娃脸,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幼稚得多。反倒是其兄熊宇,虽然也无战阵之能,却是邑中有名的营造工匠,擅长立柱、夯土、砌墙、叠茅,谁家墙塌屋漏了,都会请他去修理。全靠了这手一技能,家境逐渐好转,累功成为中士,也娶了媳妇儿,生了娃娃,据说下一个人生目标,就是给暂且只能跟家里吃闲饭的兄弟也说一门亲事。

要说熊南唯一的长处,就是足够忠诚,既得点水之恩,便望涌泉相报,符合这年月士人的最高道德标准。

他是和慎遂、朱飞一起长大的,打小跟在两名小伙伴身后,调皮玩耍。据归生从侧面打听,小慎遂是个孩子王,小朱飞大概属于狗头军师一类,而熊南则是拖着鼻涕任由头领驱使的诸多白邑孩童中普通的一员。

也正是慎遂和朱飞二人,一起向归生推荐的熊南。慎遂说打小时候起,熊南就很听话,让他往东,绝不往西,让他追狗,绝不撵鸡——“虽无所长,公子却可信任不疑。”

归生要的就是听话的部下,因为那时候他还不是白县之尹,他希望三百白邑之卒只听自己的命令,而敢于挑战白公胜的权威,那就必须挑选几个老实听话之人担任军吏。由此才在经过考察之后,提拔了熊南,虽然回回议事都敬陪末座吧,但确实能对自己的指令凛遵无误,从来不打磕巴。

白公胜直到入郢之后,方才宣布要去袭杀令尹子西和司马子期,除了石乞和那些吴俘外,部下尽皆大惊失色;继而白公胜又劫持和囚禁了楚王章,部下犹疑之心更甚;最终归生要求白邑之卒脱离白公胜的大队,回归府邸,就连慎遂、朱飞等人都一度怀疑他是受白公谋逆之事的刺激,可能快疯掉了……

所谓“一不做,二不休”,要么别来,要么别干,这白公都已然做下此等大事了,公子还妄图收手,有可能吗?3

实话说,白公胜部下这七八百楚兵,短短数日之内,三观连续被刷,若非家乡在遥远的淮上,轻易不敢落跑,说不定早就一哄而散了——白公胜领着这样的兵还打算稳占鄢郢,甚至于僭位称王,实属痴人说梦。

即便归生,他也很清楚,别瞧慎遂总是嚷嚷着死战,朱飞也满脸忠诚之相,倘若真要他们跟叶公的兵马生死搏杀,走到那最后一步,也就比白公部下楚兵崩溃得晚一两刻钟而已,顶天了。

反倒每次都是从来不显山不露水的熊南站出来,给慎遂、朱飞等人鼓劲儿,他说:“白公只信任那些吴人,只有公子看得起我等楚人。我等既受公子重恩,自当为其效死,想那么多干嘛呢?二兄昔日在公子面前跪拜,宣誓效忠,难道都是假话吗?真正的效忠,是不管主君做了什么,无论善恶,全都追随到底才对啊。”

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熊南这种忠诚,可以名之为“愚忠”,跟愚忠白公胜的石乞并无太大区别。只是石乞不能帮忙白公胜拉稳部下楚人,熊南却靠着乡党之谊,能够说服大多数白邑之卒,勉强聚拢在归生身边不散……

归生命朱飞捧着熊南的骨灰坛,跟在自己身后,一起前往熊家,远远的,就见到熊母在熊宇夫妇的搀扶之下,静静迎候在门外——

三百白卒归邑之后,当场一哄而散,各回各家,即便朱飞、慎遂等还伴随在归生身边,随时听候传唤的近臣,也肯定请人往家里捎去信了。唯有熊南,不见回还,相信其母、其兄,全都心里有数了。

归生觉得自己的步伐很沉重,颇有些不敢面对熊氏家人——战阵之上,刀枪无眼,战死也就战死了,哪场仗能够不死人呢?作为主将的归生,真不必要过于内疚;但熊南不同,他是归生主动派出去送死的……

熊南保下了归生一家的性命——若没有他以死明志,帮忙传达归生的心意,估计叶公找不到合适的台阶下,屈庐也不会带着大好条件过来游说,最终归生只能通过熊宜僚走屈庐的门路,那便彻底丧失了主动权,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——也保下了其他白卒的性命,其恩之重,过于泰山。1

某种意义上,对归生而言,熊南之恩更过于叶公、屈庐,真不知道该怎么还报才好。

正所谓“时穷节乃见”,归生在感念熊南慷慨赴死的恩德的同时,如今也不禁深感惋惜——这种肯愚忠自己的人可不多见啊,可很难找啊,而自己,才不过假模假式礼下于人,并且提拔了熊南一级身份,给他家送了几斗粟子、几丈麻布而已……

付出甚是菲薄,所得却极丰厚,归生又怎能不深感愧疚呢?

由此他步步走近熊氏家人,眼望着熊母悲伤的眼神,仿佛肩负千钧之担,腿上也绑着万斤的重物一般。等到了老人面前,他实在扛不住内心的愧悔了,不由自主地双膝一屈,拜倒在地。

老人慌了,想要弯腰来扶,却险些一个趔趄摔倒。熊宇赶紧掺住老娘,然后才母子、夫妇三人,一起跪倒在泥地上还礼。

归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,反倒是老人先问:“白公既施此等大礼,想必我儿……他死得很光荣了?”说着话,泪水止不住滚落而下,同时朦胧着双眼,去望归生身后朱飞所捧的骨灰坛。

归生哽咽着说:“我的性命,及三百白卒性命,全赖熊南所救……若非熊南,我等不可能安返白邑,他死得……牺牲得岂止光荣,壮勇成仁,可比古之忠臣烈士!”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当时那种复杂的局面,以及熊南不得不死的缘由,只得暂且含糊过去,双手搀扶着熊母,一道站起身来,随即示意朱飞将骨灰坛递给熊宇。

继而他说:“家有贤母,乃生贤子……熊南于我有活命之恩,从今往后,他的母亲也就等于我的母亲……”

熊母抹了一把眼泪,缓缓摇头:“不必了,我自有子,何劳白公……南儿能够为白公而死,想必死也无憾了吧。这是他的本分,说什么恩惠?”

归生来的时候就想好了,他打算提拔熊宇为上士,专司一邑营造之事,并赐十斛之粟、十丈之绢,以抚恤其家。熊母貌似想要推辞,熊宇却忙不迭地跪拜谢恩了,但他随即又请求道:“臣这些年节衣缩食,只想积攒些财货,给兄弟娶一房媳妇儿……如今他既然不在了……恳请白公允准,帮他说一门冥亲,让他在地下也不孤单……即便不是国人,是野人也无妨……”

冥婚这种事,实话说归生很反感,但既然是熊宇为熊南相求,他又势不能拒绝。于是转过头去关照朱飞:“你去打听一下吧,看看谁家有年貌……也无须相当,看谁家有死去不久的青年女子,帮忙说合,配给熊南为妻。需要什么彩礼,什么条件,尽可应承,由我来出。”

朱飞红着眼圈,躬身领命。归生最后又说:“等到合婚和下葬之日,通知我,我来主持。”

随后他如同逃跑一般,匆匆离开了悲恸中的熊氏一家人。

等到再去慰问和抚恤其他阵亡或者伤残的白卒家眷,归生的心境才略略平复下来。当晚返回公府,奄烛已然布设好了白公胜的灵堂,归生在左,吴姬和王孙胥在右,跪坐着终夜守灵。

看母亲和兄弟抹着眼泪哀哀垂泣之貌,大概是沉浸在了对亡人的思念和对往事的缅怀中了吧,归生却并无此等心境——好不容易折返回白邑,他无暇再回首还顾,他得考虑将来之事了。

从前一门心思只想得到宽赦,逃出生天,想不了太远;而今却必须仔细筹谋,我费尽心机这大半年,究竟能保证自己多苟几日啊?

而今有叶公的承诺,有屈庐做保,暂时性命无虞。但叶公终究垂垂老矣,不知道他在执政的位子上还能做多久;而屈庐的心思始终难以探知,也不清楚他打算保自己多长时间……子西、子期的儿孙都还在,难道他们会不盼望着斩草除根吗?自己要怎么抵挡随时可能朝着心窝刺来的明枪暗箭呢?

最关键的问题,他当初在郢都城内,手握三百白卒,可能对叶公造成一定威胁,大不了还能杀出城去,再觅立身之所;而今返回白县,可用之兵有望近千,却反倒没把握抵御来自郢都甚至于只是周边的讨伐之师了。因为就理论上来说,楚国不行封建,这些兵并不是他私有的啊。

归生感觉吧,他就好比后世一个小小的县令,却得罪了朝中大老,老爹杀死过宰相,自己使尽手段,加以切割,才勉强被赦无罪,返回任所,但能呆多久还不好说……关键是没法调动辖区内的兵马,跟朝廷对着干!

目前唯一能做的吧,貌似就是夹起尾巴来,把地方上治理好,收揽民心,让郢都不容易找到讨伐的借口;而万一将来讨伐大军真来了,起码老百姓不会奋起而迎王师,且能有几个人肯保着自己跑路。从白县往东跑是吴、越,往北跑是陈、宋,不象在鄢郢,最近便的只能逃去巴国……

由此他在鄢郢才不到最后关头,不打算流亡;再往前算,白公胜还在的时候,估计没几个人肯保他跑路。从今天起,希望辛苦个一两年,境况会有所好转吧。

还有就是,巴紧莫敖屈庐的大腿,并且尽快打听出来,屈庐究竟为啥要赦免自己,还肯让自己继任为白县之尹?他有什么地方用得着自己吗?那必须得进一步展现自己可用之处啊,免得哪一天被“鸟尽弓藏”喽。

就这样,归生为乃父守灵,整整三日,三日之后,虽然木像还没雕成,棺材涂漆后尚未阴干,他却不得不暂时离开灵堂,入于偏室,开始正式处理政务了。首先就是搜罗一些家中宝器,命人送去郢都,献给屈庐。

时人以青铜为宝,但凡贵族,家中都会搜集、珍藏一些青铜器物,归生对此却瞧不上眼——难道我还敢把器物熔了铸兵器,学老爹做造反的准备吗?

然后他召唤家宰奄烛过来,问自己离开这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,家中有没有什么要事发生。奄烛大概禀报了,归生又问:“吴国可有人来?”

奄烛有些尴尬地笑一笑:“都是姬氏娘家之人……来过两趟,送信而已。”

“旬月之间,两次寄信——难道是吴国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么?”

“倒是……也没有……”

归生闻言,脑海中忽有精光一闪。

白公胜半辈子都在吴国,又娶了吴国宗室之女,对于吴国自然是抱有相当好感的。据说他才归楚,令尹子西打算命之为巢公,守居巢,白公胜跑去实话实说:

“巢县东橐皋而北州来,吴师所守;南过舒鸠可抵江上,沿江而下,是吴腹心——其地邻吴,且是进攻之势。然而我可为楚御吴师,不愿为楚侵吴地,恳请令尹,易以他县。我欲攻者,唯郑也,也请令尹允诺,寻机发兵伐郑,以报皇考之仇。”

子西倒是挺喜欢白公胜的直率性格——可惜,最后也死这上面了——于是应允其请,改命为白县之尹,就白县的地理环境而言,基本上是防守态势,位于淮上防线的中心位置……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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