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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看书 > 历史 > 霸楚 > 第十四章、乱楚余波

就在归生主掌白县前后,白公胜乱楚的消息以郢都为中心,逐渐向四外扩散,虽然以这年月的交通状况和通讯水平而言,传递难免延迟,内容难免走样,但某些利益相关人士是肯定会注意到的。

好比说,如今身在晋都新田的上军将赵鞅。1

前来向赵鞅禀报白公胜乱楚的消息的家臣,是一名身高八尺,须长过腹,相貌不怒自威的中年人,抄着鲁地口音。此人雄伟如虎,但在赵鞅面前,却垂首敛足,乖巧得如同一只小猫似的。1

他在讲述了才刚得到的消息之后,不免露出些遗憾之色,对赵鞅说:“可惜短短一个月,楚乱即平,且公孙胜僭位只有十日而已……”1

——楚、吴等国关起门来僭位称王,国内乃一大票“王子”、“王孙”,中原诸侯却不惯他们这脾气,只呼为“公子”、“公孙”。1

“……公孙胜僭位只有十日而已,我国知道得太晚了。否则的话,可以趁乱发兵,联合郑、宋,攻打蛮氏、鱼陵,甚至于直取方城!叶公子高将东西不羹的兵马全都拉去郢都平乱了,大好机会啊……”

赵鞅斜靠在短榻上,抬眼望着天花板,微微而笑,说:“机会确实是好,可惜啊,即便楚国乱上经年,怕我晋也没有力量南征。”伸手朝东方一指:“那里,可还卧着一只猛虎呢。”

家臣探问道:“赵卿所说的,是蒯聩?”

——蒯聩本是卫国公子,一度流亡晋国,依附赵氏,赵鞅执政之后,终于得着机会把他送回国去,继位为君。然而这位新任卫侯不但毫不感念赵氏的恩德,并不因此附晋,反倒承袭前代的方针,继续跟齐国勾勾搭搭,这使得赵鞅极为不满。

赵鞅摇摇头,说:“蒯聩只是狸鼠罢了,他算什么猛虎,我所说的,是田氏啊……”1

如同晋国而今名义上是四卿共事,实际权柄都掌握在赵鞅手中,他是晋国唯一的执政一般,执掌齐国政事的,也只有一个人,那就是上卿田恒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晋、齐之争,其实是赵、田之争。

随即赵鞅解释道:“倘若只有蒯聩,区区之卫,我晋不必动用上下四军,只边境上诸邑连兵,便可荡平之——我昔日能使蒯聩做上卫侯,而今也能将他废掉,换一个人入主帝丘。然而卫、齐之间,使者络绎不绝于途,则我伐卫,齐必救之。若不发四卿之军,全力以赴,怕是难胜啊——哪还有余力去谋楚呢?”

家臣劝谏道:“臣以为,晋之大敌还在于楚,齐则无足道哉。想不过短短二十多年前,吴师入郢,楚几破灭,楚昭子复国后,却能秣兵厉马,北侵陈、蔡,威胁郑、宋。倘若吴、楚争斗于南,对我晋自然是有利的,可以缓出手来,先服齐、秦,谁能想到吴胜则北上,楚败亦北上……总之中原富庶,蛮夷无不垂涎啊。”

赵鞅缓缓点头:“你说得对。过去我晋盟吴而制楚,而今荆楚盟越而制吴,本打算让那些蛮夷自相争斗,我好坐收其利吧,却不想养大了吴国,夫差也来中原争霸……黄池之后,我反倒感念楚人养大了越国呢。”

说着话,挺一挺腰,打算坐正身体,但终究年岁大了,有些晃悠,那名家臣急忙上前,伸手搀扶。只听赵鞅继续说道:“秦国暂且不足为虑,总需要先解决了齐国问题,才能进一步服卫、服郑……”说着话,朝那家臣微笑示意——“还有你出身的鲁国。到那时合诸姬之力,才有望南征逐楚。虎啊,全靠你悉心为我谋划了。”

原来那名家臣单名就是一个“虎”字,阳氏,本是鲁国陪臣,曾一度将鲁侯和执政的三桓都玩弄于股掌之上。但他终究还是败了,被迫逃来晋国,依附于赵鞅门下。

其实赵鞅一开始并不打算接纳阳虎,因为这家伙名声太臭,虽有干才,却不敢放心任用。但很快他就听说,鲁国那个据说和阳虎相貌酷似的贤人孔丘在背地里说自己的坏话,非议自己包括“铸刑鼎”在内的几乎一切政策,由此恚怒于孔丘,转而爱怜阳虎。6

因为阳虎素来跟孔丘不对付啊。

你还别说,阳虎初投时,人皆谓是祸端,奉劝赵鞅不可任用,但在赵鞅恩威并施一顿磋磨之后,阳虎却象变了个人似的,竟然奉公守法,兢兢业业地为赵氏谋划。可以说,赵鞅得以凌驾诸卿而独掌晋政,阳虎居功甚伟,由此得到了赵鞅的信重,成为家臣之首。

当下赵鞅说了,我先得打服了齐国的田氏,然后才能谈得上对付楚国,随即话锋一转:“你方才说,沈诸梁为楚执政,身兼令尹、司马二职,似乎他的年岁,与我相仿吧?”

阳虎点点头:“具体岁数臣也不知,想来也将届六旬了。”

赵鞅笑笑:“晋、齐交锋,是我与田恒争;将来晋、楚交锋,则是我与沈诸梁争了……希望我能够熬到那个时候吧,也希望沈诸梁长寿,不要先我而死。”

至于白公胜虽死,还有儿子留下来,赵氏君臣压根儿就没有谈到——一个叛逆的狗崽子,是死是活,那重要吗?哦,除非白公胜有家眷逃到晋国来,那就可以稍稍关注一下了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从白县向西北方向一千五百里是新田,若是指向东南方向,八百里外,则是吴都姑苏。姑苏城内的王宫之中,吴王夫差正在吹胡子瞪眼睛,大光其火——

“没有寡人之命,是谁让你擅发邑卒去相助王孙胜乱楚的?!”

——遭受呵斥之人名叫王孙雒,是吴安王余祭之孙,夫差的从兄弟,同时也是白公胜的妻兄,是归生的亲舅舅。

只听夫差破口大骂了一顿脏话之后,才终于开始给王孙雒讲道理:“四年前,趁着寡人北上黄池,盟会诸侯,国中空虚之机,越奴竟敢兴师侵吴,破我姑苏城,焚我姑苏台,掳我大子友,如此奇耻大辱,更甚于先王兵败檇李——寡人必报越奴!

“然而荆楚在西,二十年间,畏吴之心渐消,则若寡人临兵于越,而楚人挠我侧背,事乃不成矣。且寡人伐越而楚师出,伐楚而越师出,我吴必疲于奔命。因此欲定越,须先和楚,幸得寡人用大宰之计……”

说着话,眼角朝侧面一瞥,正拱手恭立静听的大宰伯嚭见状,赶紧又把身子躬了一躬,以示尊敬。

“幸得寡人用大宰之计,厚赂楚莫敖屈庐,使其说令尹子西北向中原,暂时无意于吴。当此紧要关头,你却党同王孙胜,发邑卒助其乱楚!而今王孙胜丧败,楚人必恨我吴,倘若兴师来侵我西境,寡人要哪年哪月才能腾出手来报越哪?!”5

王孙雒遭到劈头盖脸一顿斥骂,好不容易等夫差的话语有个停顿,稍稍喘一口气,这才急忙插嘴分辩道:“臣的本意,是为了弱楚。大宰之计虽好,却难保长久,一旦楚人北进受挫,必定还会改弦易辙,来侵我西境的。倘若王孙胜能够作乱弱楚,大王便可放心南征,去灭越奴了……”

夫差“啪”的一声,重重一拍几案,斥骂道:“真是鼠目寸光之辈!休说王孙胜以区区白县之卒,只能得逞于一时,不能使荆楚大乱,即便他真成事了……难道他就一定会与我吴国握手言和么?须知王孙胜是伍子胥养大的,寡人既杀伍子胥,他可是恨寡人入骨哪!”

说着话,双眼略略一眯,恶狠狠地瞪着王孙雒:“不过是你想让妹夫做楚王,妹子做楚后,从此倚楚为援,可以长保富贵不堕吧?嗯,楚之王孙,可以王楚,吴之王孙,将来亦未必不能王吴!”

这就是诛心之论了,仿佛说王孙雒支持白公胜僭位楚王,是在做试验,做预演,好方便自己将来也照猫画虎,谋夺吴国的王位——作为前代吴王之孙,他确实也是有一定继承资格的呀。1

这话王孙雒可当不起,赶紧拜伏在地,颤声道:“臣绝无不轨之心,大王明鉴!”随即略一抬头,朝夫差身边的伯嚭连使眼色,那意思:您帮忙说几句好话吧。

伯嚭会意,微微颔首,随即朝夫差一躬身:“大王不必忧烦,臣方才得到消息,叶公子高虽杀王孙胜,却释其子王孙归生,且……因屈庐之谏,复用归生为白县之尹。由此可见,楚无意与我吴争胜,即便改换了执政,主要进取方向还是中原。”

夫差闻言,双眉一蹙,急忙偏过脸来问道:“消息确实么?”

伯嚭答道:“是从屈庐处传来的消息,且屈庐还说,待郢都安定了,他将向叶公进言,亲来姑苏,与我会盟。楚、吴既盟,大王自可放心大胆地南下灭越了。”

夫差转过头去,再次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王孙雒,随即又将目光移回伯嚭,似乎有些犹疑地问道:“你说楚国以王孙胜之子归生为白县之尹,那么……有没有机会劝说归生以白县归吴呢?终究他虽获释,与沈诸梁却有杀父之仇……”

伯嚭听到这话是真惊了,赶紧屈膝拜倒,苦苦劝谏道:“大王不可!如今和楚灭越才是上策,若使归生以白县归吴,楚人必来相争,战事一旦绵延,则大王要何年何月,才能报越奴兵入姑苏之仇哪?大王三思啊!”

大概夫差也觉得自己贪欲过重,说话有点儿前后矛盾,赶紧一拂袖子撇清道:“戏言耳。”然后喝令王孙雒,快滚吧——“总而言之,你几坏寡人大事,暂回封邑去闭门思过,寡人不召,不许再到姑苏来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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千里之外,消息传递多少会有些走样,至于百里之内,则要确实和详细得多了。

白邑在淮水北岸,在其西南方向不远,仅仅隔着一条淮水,则是黄邑,为黄县之首邑。

当黄邑的邑宰黄通将各方面情报汇总起来,报告给黄公知道的时候,那位名字叫覆的现任黄公正趴伏在几案上,面对一具被拆解成十多个部件的铜锁冥思苦想,反复不得要领。2

黄通本是黄邑土著,自称姬姓,很可能还是早就被楚国灭掉的黄国的公族后裔,因而指邑为氏。但黄公却并非姬姓,也不氏黄,他本芈姓王族,出身于曾经煊赫一时的阳氏,因此可以叫他阳覆,或者黄公覆——或许等他卸任之后,倘若儿孙不能再做高官,才只得将出父祖曾任之职为氏,自称黄某吧。3

黄通拱手而入,还没来得及开口,黄公覆先一抱脑袋,大吐起苦水来了——

“想不通啊,想不通啊,你既然叫通,能不能帮我想通呢?”

说着话一指几案上那些零件:“看,这是鲁人公输般所造铜锁,极其的精妙,若无钥匙,任你通天本领也捅它不开。我废了好大气力,方才顺利拆开,却再也拼不回去了……听说那公输般年方弱冠,便能做出这般巧物来,我沉浸于机括之术将近二十年,却连他的脊背都观望不到。

“想不通啊,也不甘心……我真是不甘心哪!或许应该辞去黄县之尹,请求担任行人,去鲁国见一见这个公输般……”

黄通对于县尹的喜好的德性,也是见怪不怪了,赶紧顺着话头禀报道:“辞去黄县之尹容易,想要出任行人却难,除非黄公在黄县做出好成绩来。然而,今岁雨水稀少,粟、稻皆枯,眼看就要歉收啊——黄公还是先解决了眼眉前的问题为好。”

黄公覆这才终于抬起头来,望向黄通:“歉收?我开挖渠道,整理田畴,又遍植桔槔,方便农人取水,为什么还会歉收?”

“黄公所开之渠,只能保得淮南十里内方便灌溉,至于更远处,天旱不雨,泉水干涸,便有桔槔也无用啊——终究黄公履任年数有限,我黄县之渠,不能与期思相比……”

“那是自然,”黄公覆点点头,“期思渠乃是贤令尹孙叔敖的遗泽,我再怎么自大,也不敢与孙叔相提并论哪。”随即皱眉道:“歉收,那怎么办?你可有什么妙计献上,为我解忧么?”

黄通犹豫了一下,最终还是明明白白道出自家的想法:“今岁淮南大旱,淮北雨水却颇丰沛,臣也曾经悄悄地渡过淮水,去白县境内查看过,其禾长势颇为喜人。不如派人去抢割白县之谷……”

不等黄公覆呵斥,赶紧解释道:“若在往年,臣绝不敢献此下策,好在今岁王孙胜乱楚,归生虽然继任白县之尹,白璧终有污瑕,则我盗割其谷,想来他不敢吱声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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