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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看书 > 历史 > 霸楚 > 第十五章、国野之别

归生自然不清楚黄县觊觎着自家的粟谷,但他点算最近几年的收成,觉得即便今年风调雨顺,五谷丰登,貌似也无助于改善自己的处境嘛。

想如今周初三百诸侯,所余不过一个零头,小国陆续被灭,诸大国争霸的形势逐渐形成,到处都是千乘之国、百乘之家;相比之下,白县被削减得不过十乘之力,归生虽在郢都逃得残生,却仍处于累卵之势啊。

休说叶公执政之时,或许君子重诺,只要归生不作死,他就不会发兵征讨白县,但六旬老者去日无多,倘若换了令尹、司马,形势丕变;更何况只要吴师再来侵扰,白县的寡兵随时都有可能被推上第一线去当炮灰……昔日阖闾伐楚,合唐、蔡之兵,车千乘、卒十万,若白县之兵当之,必定分分钟被碾作齑粉啊!

因此归生越是核算自己的家底,便越是食不甘味,睡不安枕。

却也无法可想,终究人不能从地里种出来,马匹下崽也比鸡鸭慢得多,以这年月的生产力,新造一乘战车,或许需要举全邑之力、半年之费……归生只好尽量放低心态:我只是一个土地主罢了,唯求能在乱世中苟活下去。按理来说,只要自己不作死,再熬几年,吴就亡啦,而楚、越之间,貌似大仗不多,或许不至于会死在战场上吧。

至于会不会死在内斗之中,或者被从郢都派来的讨伐军正了国法……也不能把希望全都寄托在屈庐身上。归生心说我总得将白县,起码把白邑给治理好了啊,则仇家不容易找到攻打的借口,万一真杀过来,自己也能够带上足够的财物落跑。

于是不等白公胜下葬,他便以督刻秋收为名,带着慎遂、朱飞等家臣出白邑去巡游了——主要目的是搞社会调研,因为老人家说过:“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。”

这年月楚国基本上还处于奴隶制社会,并不仅仅贵族乃至普通士人都有蓄奴习惯,抑且对于奴隶拥有绝对的人身掌控权,更重要的是,土地基本上是“公有的”,或者更准确点儿来说,是属于以楚王为首的大贵族阶层集体所有。

好比说当年贤令尹孙叔敖死后,其子困穷,就通过伶人优孟讽谏楚庄王,得赐寝丘四百户奉祀,也就是说,那四百户人所耕种的土地,产出全都用来奉养孙叔的子孙。但即便如此,这些土地也不能算是他家私有,因为不能转让,更不能买卖。

不能够随心处置的田产,能算是私田吗?

归生同样没有私田,白县的所有土地都在楚王名下,他只负责管理而已。白公的收入主要分为两部分:一是俸禄,虽然由白县来出,但丰歉不论,每年都有一千斛粟米和三百匹麻布、五匹素绢;二是白县邑外最好的八百亩土地,由奴隶耕种,所得皆归白公所有。

其实仅仅俸禄就不算少了,搁汉代相当于中两千石的高官(楚国度量衡貌似普遍比后世为小,暂且不论)。但问题是他家不仅仅养活母子、兄弟三人,也不仅仅养活一些奴隶、仆役,还得养好几十户家臣哪,加上白公胜向来大手大脚,结果归生点查私库,除了几十具饥不能食、寒不能衣的青铜器外,几乎没有什么积蓄存下……

而那些青铜器,起码有一半儿他要打包去送给屈庐。

后世所谓“三年清知府,十万雪花银”,基本上是靠刻剥农民、受士绅贿赂,从土地上刮出来的,但对于如今的“公田”,归生还真没手段去狠刮。

白是千户之邑,所谓千户仅指国人,四成居于邑内,六成住在邑郊。这些国人大致可以分为上士、中士、下士和平民四个等级,其中上士和部分中士都有具体的职司,全都脱产,跟归生似的也都领俸禄,受禄田。

上士,好比说邑宰胡子云,那是妥妥的统治阶级了,无论住房还是日常吃用,都比归生差不了多少,甚至于出征之时,还能拉出自家私有的兵车来——即便没有,也得由公家临时拨给他一乘。

至于家宰奄烛,还有那死鬼石乞,虽为家臣,却也是上士的身份,就表面上而言,与胡子云等人并没有太大区别,唯一的不同点,是所领俸禄,所受禄田,全都不从公账走,而要打白公的俸禄和禄田里扣拨。

再说那些有职司的中士,比方说慎遂、朱飞,因为常要侍奉在白公身边,或者执戟守卫府邸、城邑,自然也是脱产而领俸禄的。服役出兵之时,起码能够担任什长,有如后世的军士,甚至于为御手,为车右,可以呆在战车之上。

没有职司的那些中士,则是半脱产,只在轮番守卫时可以得些粟米做补偿,平常也得耕田或者是做工。居于邑内的,主要从事手工业(比方说熊宇),居于邑郊的,才从事农业或者畜牧业,此外还有极少数专司捕鱼。

最低等是下士,虽然有姓有氏,顶着士的头衔,却仍须日勤不辍地辛苦劳作,跟平民没有太大区别,搁后世算是富农或者中农吧——平民则多属贫下中农。出征之时,下士和平民所出全都是徒步,也即大头兵。总体而言,住得距离邑墙越远,则家境越贫寒,地位也越低。4

此外,白邑内外还有几乎同等于国人数量的奴婢,既包括归生自家的十多名男仆女侍,也包括垦田、做工的农奴。最穷的下士,户不过一奴而已,除了睡在猪圈、柴房里以外,日常饮食质量、劳作强度,其实并不比主家差多少——换言之,主家也吃的是猪食,干的是苦活。

据归生听闻,相比中原诸国,楚国国内的奴婢还算是少的——尤其是农奴——基本上都是因罪被贬为奴隶,或者在战争中虏获的别国之奴,且前者三世可复自由之身。

归生先巡视邑内和邑郊,国人皆感他从郢都近乎无伤地带回来自家子弟的恩惠,表现得相当热情,所到处都有清水、粟饭奉迎,甚至于还有将出鸡蛋、鸭蛋来进献给新白公的。但奴隶们却大多如同行尸走肉一般,见白公到来,只会跪地行礼,近乎僵硬的面孔上,除畏惧之外,别无其它表情——休说亲近、热爱了,就连敬意和谄媚都彻底欠奉。

与其说他们是人,还不如说他们是工具,来得更恰当一些……

离开白邑之后,归生便沿路北上,前往自家的另一个属邑——壶丘,途中,他经过了三五个野人村落。

所谓野人,当然是指城邑野外之人,而不是长毛猩猩……相对而言,国人流动性略强一些,譬如白邑的国人,多半氏熊、氏阳、氏薳、氏蒍(楚国宗室远支后裔),或者氏胡、氏朱、氏蒋(胡国、邾国、蒋国后裔),或者氏慎、氏房、氏钟、氏鹿(来自慎邑、房钟和鹿上),追溯到五十、一百年前,多是从别处或自发、或强迫迁徙来的,反倒只有一两户自称白氏。而野人则多半是数十代都居于周边乡野之间的真正的土著。

因为多数野人,毕生都只草屋和田间两点一线而已,很少与外界交流、沟通,故而他们语言的流变也很迂缓,在归生听来,口音都极其古怪。并且他们的生计比奴隶也强不了多少,往往因为牙病、咽病导致言辞含糊,基本上难以沟通。

好在终究也有能够说得上话的野人,往往是村中长老,因为要跟下乡来的税官交涉啊,那就必须学一口似模似样的通用楚言。

归生经过和那些长老恳谈,得出结论,野人村落多半还停留在原始氏族公社阶段。他们虽然没有氏,也搞不明白自己的姓是什么(长老倒多半会附会一个姓),但往往牵亲带故,全村都是一家人。这一大家子一起劳作,一起炊食,一起祭祀,所谓长老就是氏族公社的大长辈,或者话事人。1

所以归生不叫他们村长,他们只是长老罢了。

楚国无论文化还是技术,原本都远远落后于中原诸侯,起步较晚,再加上扩张速度太快,而扩张后也仍然地广人稀,故此并没有中原诸国那样相对严格的人口管理制度和奴隶劳作秩序,对于野人,基本上放养。1

淮水沿岸,地势平坦,植被茂盛,水源丰沛,原本是上佳的农耕区。只可惜这年月的技术实在太过落后了,加上并不习惯直接管理野人,故而很多野人依旧停留在木耒石耜、刀耕火种的原始农业阶段。白邑所辖土地,只利用起了不足四成,而即便这四成地,也往往三年轮作——不是说不同作物轮流耕作,而是指某片田地今年耕过,那明后年就不耕了,改耕别田,要歇整整三年,才有可能恢复地力。

所以吧,估计野人数量是国人的两到三倍,所耕田数更多,且赋税沉重,往往要向白邑缴纳收获物的七成,但根据前几年的记录,得自野人的粟米,还没有得自国人的为多……

归生不由得望天而叹:在这种情况下,我还能吃饱,实属侥天之幸——说不定我一家三口能得饱食,就同时必须饿死三到五户的野人……

那一刻,他甚至起了直接拔剑自刎的心——这年月别说平民甚至奴隶了,就连贵族都不易活啊,还不如死了算了!1

当然最终,他并没有拔出剑来。正所谓“好死不如赖活着”,况且人总需要纵向比较,倘若横向比较,个个都觉得憋屈——自己比起楚王、两卿,以及屈庐等高官来自然远远不及,若比那些野人,起码还能得以饱食,且劳心也不见得比劳力更辛苦啊。3

从白邑到壶丘,大概是八十多里地,其实战车疾驰,一个白天就能到了——这年月交通状况虽然落后,城邑之间倒多半都修建了土路,沿着辙印跑车,速度还是能够提得起来的——但他拜访了多个野人村落,拖拖拉拉,直到三日后方才抵达。1

壶丘的邑宰闻讯,急忙跑出来迎接。此人既然氏壶,很有可能是本地土著——起码也居此三四代了吧——单名一个“觜”字。这个字本意是指猫头鹰脑袋上仿佛耳朵的两撮尖毛,后世加个口字旁,假借为“嘴”。归生心说你叫啥不好啊,竟然叫壶嘴……

这年月人们起名普遍不讲究,尤其是欠缺知识的中下层国人——野人和奴婢就更不必提了——即便贵族吧,也有叫寤生的,叫黑臀的,叫无知的……这大概是归生在此世唯一能够找到的一点乐趣了吧。3

壶觜将归生迎入家中,将出酒食来款待。归生不打算耽搁太长时间,直截了当地问道:“此前随皇考前往郢都,壶丘出兵一百零三名,未知回来了多少?”

壶丘之卒是始终跟随在白公胜身边的,最初袭杀令尹子西、司马子期,控制郢都的时候,其实没死几个人,但其后守御王宫,抵挡郢都国人和叶公的兵马,却兵败如山倒。但具体死了多少,归生并不清楚——他当然不敢向叶公打问。

壶觜闻言,眉头一拧,面带苦色:“去时一百零三,回来不过三十二人……”其实战阵上没死那么多,估计是在落跑过程中,被郢都附近的国人、野人所逐杀,也可能是直接被捕做奴隶了。千里迢迢,还能够逃回乡来三分之一,那就算很不错啦。1

归生不禁唏嘘,心说此次变乱,白邑损失不大,壶丘可真伤筋动骨了。耳听壶觜试探性地问道:“彼等既胁从白公……先白公谋乱,自然也是有罪的。失亲的国人日求抚恤,臣却不敢给;逃归者也都牢系起来,待郢都来使,申令发落……”

归生心说那怎么成,一下子死掉七十多人,若不抚恤,还有三十二个捕拿下狱,这壶丘邑内国人多半都沾亲带故,则全邑都会恨老爹入骨啊。其实他们恨老爹不要紧,反正那货死了,也无从报仇,但恨及胥余,肯定也会埋怨自己啊,那自己还有可能拢住壶丘的人心,将此邑给治理好了吗?

“你放心,郢都不会申令惩处。该抚恤的,都依例抚恤吧;囚押之卒,也全都宽释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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