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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看书 > 历史 > 霸楚 > 第十七章、一无所有

与中原诸国不同,楚国的农业基础相对薄弱——主要是指大批放养的野人——商业环境却要优良得多。归生自从穿来此世,就听说过一个词,叫做“商农工贾”。3

当然啦,士人在社会架构中永远排第一位,所谓“商农工贾”,是指平民所操持的职业高低排序——士人自然也有行商、种地的,则不在论。相比后世所谓的“士农工商”来,最主要是将商列于农前。

至于贾,也是一类商人,正所谓“行商坐贾”。这年月关键性物资往往都由官家或者家族统筹、分配,好比白邑邑内,就没多少私人店铺,偶有几家,不过卖肉贩酒罢了,属于农牧业和手工业的附属,地位自然低下。

而至于那些走南闯北,运贩大宗货物的行商,在楚国则地位颇高,甚至于时人往往以士人目之。这是因为楚国土地广袤,兼跨江、淮,抵近黄河,各地产出颇不平衡,必须有商人来沟通有无。但也有一种说法,是楚国受前代殷商的影响太深,而商朝的商业就很发达——商人之名,就是由此传下来的。1

所以即便是野人,背来些邑郊少有的菜蔬发卖,国人对他们也颇为热情,基本上没什么歧视心理。

也因为所谓的“野人”,其实并不百分百都是无知土著,不少国人,甚至于贵族落魄之后,也往往潜伏野外,成为隐士。好比说有一个接舆——据传接舆是其号,本名陆通——原是上士,却不满楚昭王的政令,由此佯狂不仕,甘当野人,当时人都叫他“楚狂”。此前孔子来到楚国,接舆就曾在他门外放声高唱道:“凤兮凤兮,何如德之衰也!”

那这有胆儿跑来邑内贩货的,还说得一口流离的通用楚语,可能是普通野人吗?多半也是隐士啊。这类人在楚国不算凤毛麟角,因此白邑国人习惯性地善待之,既从他嘴里探问出了黄县人打算来盗谷的消息,并且自家整备兵戈等事,也不刻意瞒着。

至于这卖菜的野人本是假冒的……国人怎么会记得住周边所有野人的相貌呢?

不过归生返回白邑的翌日,倒真的有一名商人来访。

此人本是吴人,来自郁邑——郁在吴国南部,有宋大夫因为“华氏之乱”而逃入吴国,被当时的吴王僚封在郁邑,称为郁伯——以邑为氏,唤作郁翎。郁翎才一进入白邑,家宰奄烛就得着消息了,赶紧前去禀报归生。3

归生本能的第一反应:“得非吴王或吴大夫之密使乎?”

奄烛连连摆手:“非也,郁翎真是商人。先白公在时,他亦每岁来我邑内,只是公……白公此前并未留意罢了。”

“所贩何物?”

“是盐。”

楚国地方虽广,产盐却少,多半要从国外输入,比方说巴蜀的井盐、秦晋的池盐,还有齐吴的海盐。则郁翎既然从吴国来,所贩卖的自然是海盐了。奄烛说我家食盐存货也不是太多了,应该趁机向郁翎再购买一些。

归生原本心说这种小事,你自己瞧着办就好了,不必我事事躬亲。但转念一想,不说食盐属于重要战略物资吧,仅仅这年月的商人就值得一见啊,可以请他帮忙调研一下,这白县剩余的两邑,能有什么特别的产出呢?

光靠种地别想发家致富啊,我也不能光今年一年给屈庐送礼不是?

于是召见郁翎,郁翎会意,直接把样品给带来了,铺陈于归生案前。归生定睛一瞧,心说不错啊,这盐的颗粒不大,颜色白中泛黄,就跟后世商场里卖的专门用来腌菜的粗盐差不太多。当下用食指润点唾沫,蘸起几粒来,稍稍品尝了一下——

嗯,还是有苦味儿,但比较浅。

他心说怪不得,书上都说古代的制盐技术低劣,盐味馊苦,可是我穿越来之后日常用饭之时,就没什么特别感觉啊。这玩意儿虽说比不上后世的精盐,也足堪调味、入口了——想必是这年月少有的上等货色吧。

果然郁翎谄笑着说道:“这是真正的吴盐,粒细、味清,每年不过产数千斛而已,在吴国,唯有中大夫以上才能够吃得起。小人此番来楚,所带三种盐:下品贩于普通国人,中品贩于大夫,唯此上品,专供各位县公品尝。”

归生偏过头去,问仕坐在旁的奄烛:“我家往年,也是买的这种盐么?”

奄烛躬身答道:“正是。其实也有西商来贩蜀盐甚至是秦盐的,一则路途遥远,自然价格就贵,二来先白公与姬氏唯思吴国的海盐,觉得无论井盐还是池盐,都有一股怪味道,因而只买吴盐。如此两三年过去,西来的盐商便绝迹了。”

郁翎笑着补充道:“也是受先白公的影响,附近诸位县公都爱上了我吴国的海盐,小人往来贩盐,已是第五年了,深感先白公的恩德。而今,又要请白公您多多关照了。”

归生心说这几乎就是垄断生意啊,这个价钱……不大好谈。

“什么价格?”

“下品一升,易谷一斗;中品一升,易谷五斗;上品一升,易谷一斛。”

归生当场就惊了,心说好家伙,竟然是粟米的百倍之价!可是再想一想,抓把粟米,可煮一碗粥,勉强混一顿,抓把盐粒么,这十来顿都吃不完啊,尤其本地还不产,是外来商品,那自然价贵了,可以理解。

但肯定是要砍价的——“太贵,白县才被削去四邑,我今困穷,实在是吃不起你的上品吴盐啊。”

郁翎闻言,面色一肃,拱手回答道:“先白公之事,小人来时已有耳闻,乃取一升上品吴盐做吊祭之礼,恳请白公笑纳。然亦仅此而已,小人自吴国千里行来,车马、船只,役夫、御者,损耗实多;这还是一路上并无波折,顺利抵达,倘若迟误,或者遗失,恐怕还不是这个价钱哪。

“小人世代贩盐,价钱公道,取利仅仅十分之一而已。倘若白公再要抑价,一家老小必成饿殍啊,还望白公垂怜。且先白公时便是此价,五年不涨,今于白公,也不溢价——正所谓‘三年不改于父之道,是孝也’,恳请白公慎思。”

归生心说别扯了,若只有一成的利润,我不信你肯每年都千里迢迢跑淮上来!

暂时扯开话题,问郁翎:“你是循何道来的?最终要前往何处去哪?”1

郁翎答道:“小人自云阳、朱方搜集盐货,车载、担挑,北上钟离,然后入淮乘船,先过新蔡,再经蓼、期思,整整一月有余,才至白县。过白邑后,再往黄、弦、息、江……其江县以西,水路不能行,且人多食秦、蜀之盐,小人便不去了。”

归生仰首沉思,心说我要是能把你的盐货低价包圆,然后再分销息、江等县,说不定能大赚一笔呢……只是如今邑内、家中尽皆困穷,不可能吃得下。况且身为白县之尹,我若是参与做生意,还是卖给邻县,估计会牵扯到某些政治问题,暂时还无从考虑起啊。

“则自本县,交易何物?”

郁翎笑笑:“有爰、贝最好,否则就只能交易牲畜,或者奴隶了。”

所谓“爰”是指郢爰,也就是楚王所制金币,“贝”则后世称为“蚁鼻钱”,是地方政府也可少量铸造的楚国铜钱。郁翎的意思,我若能卖盐换钱,那自然最好啊,方便运输,但我了解你的家庭状况,估计你掏不出来。

楚国商品经济也只是相对发达而已,货币的铸造量和流通量依旧低到令人发指,很多士人一辈子都不大可能见过钱,遑论平民和奴隶了——野人就理论上来说,也算平民。

就归生前些天寻找可以进献给屈庐的宝货,搜检自家私库,不过三枚郢爰和几十枚贝币而已——贝币是铜制的,白公胜不但自己不铸,甚至于还熔了不少来打造兵器。

所以民间交易,往往用粟米作为计量单位,而非钱币,由此郁翎才一开口,就说我这一升盐要换多少谷。但其实你用粟米跟他换盐,他定然是不要的,因为吴人好食稻,这粟米若运回国,根本卖不出去。

然而,你就只要牲畜和奴隶吗?归生心说我这儿可没多少富余的——“则与国人交易,也换牛羊?谁家有恁多牛羊?”

郁翎不回答,倒是奄烛在旁边儿解释:“往往一族共出一羊,易得食盐后再均分……”

国人习惯于家族聚居,白邑也是如此,较大的家族有胡氏、朱氏和房氏,各拥一二百户小家庭,重要财产往往统一管理。至于那些较小,甚至于孤零的家族——比方说熊宇他们家就是独门独户,所以若非归生破格提拔,基本上没有出头之望——也可以依附着大族,凑个份子,落点儿分润。

归生点点头,意思我知道了,随即又问郁翎:“你每年来一趟白县……不,还是只论白邑吧,能卖多少盐货?”

郁翎也不隐瞒,老实回答道:“白是大邑,下品盐可卖一二十斛,中品盐可卖三四斛,上品盐唯白公一家吃用,也就一斛而已。”

归生略一心算,心说不计奴婢,白邑国人在六七千左右,结果每人每年还吃不到半升食盐?这也太穷了。倒是我一家四口……哦,如今是三口了,不但吃的是上品海盐,抑且每人每年能吃三斗——贫富差距好大!

那么买三斗盐,就必须支付价值三十斛谷子的牲畜或者奴婢,归生实在是舍不得。想了一想,便问郁翎:“你在白邑,就只肯易取牲畜、奴婢么?难道我白邑别无产出,可以入你之眼?”

郁翎答道:“前几年小人来时,先白公也曾如此问起,为此小人相助勘探县内,唯鹿上与慎邑稍稍产些恶金……”

——时人称铜为金,因为青铜器物都是黄灿灿的;称金为黄金,至于恶金,那是指铁。

“恶金不能铸器物,造兵戈,却可以制耒耜,坚逾石木,且吴国罕有,自可交易盐货……”

“你说鹿上和慎邑有铁?那白邑和壶丘呢?”归生心说可惜,东边儿那几个邑已然不归我管啦,即便产铁也跟我无关啊。

“白邑、壶丘,一无所有,”郁翎双手一摊,“所富产者,只有粟、黍、菽、稷。白公请想啊,倘若邑内产佳物,难道郢都会不求贡奉么?恶金郢都自然不要,其它索之于白县的,不过粮谷和翎羽罢了。”

归生脑海中猛然精光一闪:“白邑富粟,而吴人不食粟……既然如此,若以之酿酒,可合吴人的口味么?”

在他印象里,吴国人可跟楚国人一样,都喜欢喝酒啊,就不知道稻米酒和粟米酒,在口味上究竟有多大的差别了。

郁翎急忙摇头:“白公想差了,小人若运粟回吴,自酿酒浆,所得不值运费;倘若在白县酿酒,即便疾行而归,也怕才入吴便酸如醋了。实话说,粟米做醋,比起稻米做醋来,品类低了不止七成。”

归生一拍脑门儿,心说我确实钻了牛角尖啊,早应该想到的。这年月还没有蒸馏酒,即便酿造酒的技术也很原始,杂醇太多,酒精度也低,就跟后世的醪糟似的,保存不了太长时间,很快就会发酸。

由此官家也从不垄断这一暴利行业,因为行销距离太短,往往只是国人或者野人私酿,即便外售,也只卖给邑内、村内之人。一旦喝不了,卖不完,导致发酸,只能做醋,且还是最下品的醋,或者说“代醋饮”……

“难道我白邑,果然一无所有么?”归生微微苦笑,但随即想起来,“对了,你方才说,我邑还产翎羽?”

其实这事儿他是知道的,白邑周边地区农耕面积并不太广,还残留着大片的密林、草丛,狐兔等小动物很多。只不过这地方的兔子只够平民偶尔改善伙食罢了,这地方的狐狸剥下皮来,也只配给平民御寒,是没有什么经济价值的。

唯一有经济价值的,是雉和鸨,这两种鸟都有长长的尾羽,少数可以做装饰品,更多则用来替代雁羽,制作箭翎。所以郢都往年对白县的要求,除了上贡粮食外,就是索取翎羽。

归生当即问道:“我看库内还有不少翎羽,及胶、角、竹、筋等物,可能易盐否?”

郁翎尚未回答,旁边儿奄烛急忙摆手:“白公,万万不可啊!”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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