淮水岸边的田地，多数都是引的淮水灌溉，但距离较远之处，或者地势稍高之处，就不容易浇到了。固然人们聚居于此数百上千年，早就开挖了不少的沟渠，历代白县之尹也多加修缮，终究覆盖范围有限。
黄县东面是期思县，想当年贤相孙叔敖曾在那里反复勘测，开挖大渠，连贯水塘，名为“期思陂”，既免洪涝之灾，又能使“山溆之湍波”成为“沃壤之美泽”，遗泽至今。孙叔敖就是因为这一功绩，才被楚庄王看上，竟破天荒地以疏族出身而为令尹的。
只是这么大的工程，不是别县能修得起的啊，也不是一般人能够修得好的。
而且吧，既然开渠疏引淮水，自然渠深而水低，具体到每片农田，还得农民肩挑手提，汲水灌溉。因此黄公覆才学得了中原的桔槔之术，并且加以改良，就是利用杠杆原理，可以轻松将低处的渠水提上来，灌入位置较高的田亩中去。在他看来，这玩意儿已经很逆天了，只须各田多竖，两三户共用一桔槔，能省多少事啊，大利于农作！
然而今天见到白县的新玩意儿，黄公覆才觉得天下之大，而自己所知之寡——此物太厉害了有没有！
他所见到的器物，主体是一具两丈多长的木槽，木槽两头各立一轮，由很多木片钉成一条首尾相接的长带，套在立轮之上，此外木带上面，每隔一尺更立半片竹筒。
则只须将木槽斜置，一头架在垄上，一头伸入渠水，然后摇动上方轮轴上的把手，立轮带动木带运行，那些竹筒便能将渠水舀起……或者不如说是刮起，自下向上，由低至高，灌入田边浅沟之中。
归生早就命人在渠边操作了，只见两个奴隶一左一右，各执轮轴一侧的把手，呼哧带喘地摇转个不休。其实吧，收割在即，这时候并不需要汲水，因此器物所置之处，是一处废田——休耕之中——但不必要真瞧着渠水灌进田里去啊，其功用可以一目了然。
这玩意儿究竟是什么呢？
这是翻车，又名“龙骨水车”，实话说归生真不记得究竟是哪朝哪代发明的了，只知道在自己这具躯壳的记忆当中，连听都没有听说过。并且吧，既然黄公覆还将桔槔当宝，可见他也多半是不知道翻车的。2
其实更先进的还有水车，甚至于无须人力，可以只靠水势冲击，便将低处的流水引往高处。只是那东西结构似乎有点儿复杂，更关键是归生不保证以这年月的制造技术，三天能不能造成一具可用的，由此他才选择了稍稍原始些的翻车。
他自命翻车一出，必能震慑住黄公覆，可是没想到，那家伙的反应竟然如此之大，一见之下，脱口而出“这是龙吗？”嗯，细细长长的，还有鳞有脚（那些半拉竹筒），你说是龙就是龙吧……
随即黄公覆朝自己深深一揖，请求面见制造此物的工匠。归生笑着摇摇头：“我一时兴起，游戏之作耳，工匠不过听命行事，当不得什么‘奇才’之称，见也无益。”
黄公覆不信而固请，于是归生便命人将熊宇叫来，熊宇亮出一张老实面孔，对黄公覆确证道：“确实是白公授意，我等不过照图拼造罢了。”随即将归生当日绘图的那张木牍双手奉上。
在等熊宇这会儿，黄公覆早已跳下了车，也不管地上湿滑泥泞，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近翻车，就近研究了老半天，甚至于还驱开一名奴隶，自己上手摇了七八圈——他还想继续玩儿……啊不对，操作的，只可惜力气有限，膀子发酸，只得依恋不舍地松了手。
此刻接过木牍来细细一瞧，黄公覆不由得大感惊愕，也不管是不是礼貌了，抬起头来，朝归生脸上反复打量。归生倒被他瞧得有点儿不好意思，赶紧偏过头去，嘴里问：“黄公以为此物比桔槔如何啊？”
黄公覆答道：“此物之造，十倍难于桔槔，其效用则近乎百倍于桔槔，不便如桔槔般遍植以用，但在紧要处安置，上端再开小渠通入田中，以桔槔佐之可也。”
归生心说瞧不出来啊，片刻之间，你就能把利弊琢磨得这么通透——这位黄公是个人物，起码在技术上，他不是废物点心。
当即笑笑：“此物所费，及制造难度，虽然十倍于桔槔，但——它是可以搬动的，一物而可施于多处，岂非又是一利么？”
黄公覆闻言，不自禁地“啊呀”一声，随即再度望向翻车，然后又抬起头来，左右遥遥而望。过了好一会儿，他才问归生：“覆有一事不明，恳请白公指教。”
“黄公请讲。”
“既然有此利器，何以只见这一具，别处皆无啊？固然可以搬动，但以白县之广，即便白邑的土地，也非这一具利器所可遍灌的。”
“我适才说过了，不过临时起意罢了……”归生心说你还是不相信这玩意儿是我“发明”的呗？就此面色一肃：“不瞒黄公，此前皇考治县，但命我读书，不涉政务，自然念不及此。而今我治白县，须勤稼穑，复受黄公相赠桔槔的启发，方才制成此物。”
黄公覆点点头，心道这就说得通了——虽然还是有点儿怀疑，是否你故意把大匠藏起来，不想我直接请教。
真那样也没法子，这年月谁还不藏点儿私啊，这若是技术可以广泛传播，诸县皆用，那治理白县要靠什么才能出成绩，从而得到郢都的褒奖呢？
“覆还有所请，切望白公俯允。”
归生这会儿，已经对黄公覆大起好感，尤其他想到，自己肚子里还有不少后世的好东西呢，比方说水车，比方说耧车，但自己终究只知外形、功用而不知细节，想要复原……不，发明，最好找个帮手。从前几天和那些工匠们沟通可知，这年月人们的知识水平普遍低下，一般匠人吧，还真不容易说得明白。
黄公覆既然能够改良桔槔，又一眼便瞧出了翻车的利弊所在，这是老天爷送给自己的好伙伴啊，必须牢牢抓住！
于是朝黄公覆一拱手：“一国为尹，黄公不必如此客气，直接叫我的名字好了。”
“岂敢，岂敢，”黄公覆也赶紧还礼，口称，“仿佛听说，白公的字是‘子反’？”
“正是，不知黄公之字是？”
黄公覆略显尴尬地一笑：“与子同字。”
敢情，这位黄公覆也字“子反”，或者更准确点儿来说，字“反”。
这年月士人皆有氏，有名，有字，其氏和名，有一字的，有两字的，而字则普遍为单字，只不过按习惯要在前面加上代表排行的“伯仲叔季”，或者加上一个“子”字，后面则加男子的美称“甫”（或写作父），形成双音节。
一般情况下，名和字是有联系的，或者同义，或者反义，或者是引申义。所以归生才字“反”，其实是“返”，习称“子反”；而“反”字的本意是翻手、翻覆，“返回”之意只是衍生罢了，比方说楚庄王有弟担任司马，名王子侧，就字“子反”。
至于黄公覆，既名为“覆”，那么字“子反”也很合理啊。
“竟有如此巧事？”归生当即顺杆就爬，“天意使我与黄公为亲友也！”说着话深深一揖：“互称官职，未免生疏；互称‘子反’……总觉得有些奇怪。我看足下年齿稍长，不敢道一声‘尊兄’，恳请勿辞。”
黄公覆具体年岁，归生自然不清楚，但看此人矮身量、黑脸膛，虽说是张娃娃脸，并且胡须稀疏，但应该在三十到四十之间，比自己大得多了。
归生想要拉拢黄公覆，黄公覆倒也乐意与之亲近——不管归生本人就是天才技师，还是把什么大匠暗藏起来了，都值得自己去深入挖掘啊——因此满面喜色，急忙还礼道：“既如此，僭越了——贤弟，我有一请，未知肯俯允否？”
归生一扯黄公覆的袖子：“此处不是讲话所在，尊兄，且随我返回白邑府中去吧。”
再将黄公覆请入公府，登堂入室，分宾主落座。黄公覆就此道出其请：“贤弟所制‘水龙’，大有益于农事，恳请授于为兄，使可在黄县仿造，便利民生。”
归生首先纠正他的说法——“弟称此物为‘翻车’，龙乃神兽，岂可妄攀？”然后毫不犹豫地表态：“此物自可施诸黄县，无须愚弟授权。”3
他心说这玩意儿结构也不复杂，你肯定一瞧就会做了，况且那张绘着图样的牍板你顺手就揣怀里啦，也没有再还给我的意思……但是吧，这年月本来没有“专利权”一说，黄公覆完全可以悄没声地偷走，却还要假模假式先跟我打个商量，求取我的授权，这态度可是难得。1
其实黄公覆心说，器具再精，也是死物，唯人是活的，既能制此，焉知不能再制其它？偷你一样器具很容易，难的是拉近你我之间的关系，使我可以源源不断地剽窃……啊不对，仿造你的发明。
但他还要多问一声：“若别县也请仿制，如何应对？”
归生心说技术流散终究是防不住的，而且这年月提防的手段也很有限，于是笑笑：“若敢盗去，尊兄自当责问；若赍礼请学，不妨教授之。”
随即二人就翻车的制造和功效，展开了一番长谈，黄公覆差点将此来的正事儿都给忘了，还是侍立在旁的家臣寻个机会，低声附耳提醒，他才终于醒悟过来，于是面露尬笑：“这个，关于本县被拘之人……”
归生一摆手：“自当随尊兄返回黄县，便那些暂系北岸的舟船，亦可一并领回。”
黄公覆闻言大喜，急忙起身作揖：“贤弟海量宽宏，愚兄更是惭愧无地了……”
归生没打算真跟邻县把关系闹僵。想当初白公胜还在的时候，地广人众，力强兵盛，自可威慑邻县，而今诸邑被削，白县孱弱，哪敢再横挑强邻啊？还是以睦邻友好，为上之上策。
反正黄县人已经知道怕了，明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，不是他们轻易招惹得起的，相信消息传开，期思、息、江等县亦当警醒。只要邻县不主动相欺便可，归生自然没有白公胜那般力压东境的雄心壮志。
不过原本吧，归生捏着那些黄县士人，还打算跟黄公覆谈谈条件，索取一些物资的。然而前些天郁翎临别之际，他把那行商叫过来询问，黄县有没有什么好东西啊，却只收获了满满的失望……
终究白、黄两县虽隔淮水，却比邻而居，实在太近了，加上各自范围也不甚广，故而产出几无区别。黄县同样以农业为主，只不过比白县多种点儿稻而已，郢都每年索取的贡物，主要也是些用来做箭羽的翎毛——白县多雉、鸨，黄县则多雉、鹭。
此外，郢都还要求黄县进贡隼和龟，前者是贵人驯养来狩猎的，后者则是碎磨其壳，用来合药的，这两样倒是白县所没有的产出。问题是归生不需要隼啊，并且这玩意儿销路窄，也不方便转卖。他倒是想过弄一两只相赠屈庐，但直接从黄县野人手里买就是了，值几个钱？何必要用来交换官方的利益？
至于龟壳合药吧，据说可辅治肺病和痔疮，应用范围既窄，也并非特效药，再者说了，归生对此是持怀疑态度的。
他并非中医黑，但问题是这年月巫医仍未彻底分流，就算中医也还处在原始状态啊，简直是一池糟粕，中点几粒精华，他本人可不会分辨。天晓得如今的哪种疗法、哪一味药，隔个几百年，甚至于仅仅数十年，就会被摒弃掉呢？2
嗯，战国时有名医扁鹊，也不知道具体生活在哪个年代，是不是已经落地了……1
由此，归生几乎从黄县索要不到什么东西，再加上发现黄公覆竟然是个技术迷，乃欲笼络之，于是大手一摆，同意无条件地把在押黄人，乃至于那些舟船，全都给放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