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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看书 > 历史 > 霸楚 > 第二十九章、行人入吴

照道理来说,归生故意写错字、别字,就是不希望别人看明白喽,申包胥既然意识到这一点,自应放下竹简,远远避开,那才合乎礼仪。

只是申包胥很想更深入地了解归生其人,究竟是什么秉性,什么心思,什么能力……屈庐把归生依旧置于白县,以为和吴之纽带,倘若归生是个高粱纨绔,必定肩负不起这般重大使命啊,且若他跟其父一般别怀心思,屈庐无异于开门揖盗。

况且,莫敖屈庐也已经开过一回门,揖过一回盗了。

关键是屈庐和叶公,对于归生的评价迥然不同。屈庐认为归生是个义人,只是稍稍有些怯懦罢了,只须好生调教,当可成才,并且脱不出自己的掌心去;叶公却认为归生是只小狐狸,抑且能言善辩,其实吧,若无异心,倒是个做行人,搞外交的好材料。1

所以申包胥才不肯遽离,而打算从这些错字,或者更准确点儿说是隐字上,深入探查归生的内心。终究他职位高,年岁大,正所谓长者有问不敢辞,多追问几句,应该不会犯忌吧。

但这终究不礼貌,所以申包胥才假模假式跟归生研究若是简化‘?’字,该怎么写才好——东拉西扯几句,就方便顺着话头继续问下去啦。

结果归生说上粟下石,不大好看,申包胥一想也对,这字太过瘦长了。于是再指着第二个“碾”字问:“这又是什么简字啊?”

归生心说这字还真不好解释……想了一想,福至心灵,便道:“这不是字,是幅图画。”

“哦,是何图画?”

“大宰容禀,我前日与黄公商议,磨其实可以用牲畜来牵拉,以省人力。但牲畜无手,自然不能把握磨上木柄,而必须造个架子拘系起来。”

说着话,仿佛自然而然地,便从申包胥手里接过竹简来,一笔一笔,指点着说道:“请看,最上是个蓬盖,可蔽风雨、尘土;中间是个框架,将牲畜圈系其中,即便无人牵引,也不至于逸去;下面是足,卸除牲畜后方便摆放。”

申包胥凝神设想,好一会儿……算了,想不明白,姑且信了吧。于是再问第三个字,归生答道:“是牛,因为竹简刨得不是很光滑,一时手滑写差了,不能曲折而似两角之状,故而将错就错——反正我自己记得就行啊。”

“则下面这字的底,也是牛了,也是偶逢竹隙处写差了么?”

“将错就错。”

申包胥笑笑,追问道:“则牛上又是何字,或者是何图画?”

归生心说你真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吗?好在我才刚写了四个字,若是四十个字,光琢磨说辞,就非得把我累死不可!

“大宰细看,当能辨认出,这上面是一个利字——自然,左禾右刀,都有些走样,只是有了前面几个字……和图画,我觉得俭省些弯折,更便于书写……”

申包胥不禁拢须而笑:“你这是打算新造一种字体么?当真志向远大啊!”

“不敢,无聊试做罢了。”

好在申包胥不再继续往下问了——四个字全都问透,他也觉得挺不好意思的——否则归生还得继续编瞎话,因为这年月实有“犁”字,只不过左边是黍,右边是手……

申包胥说那你就继续记录吧,我不打搅了——“年老矣,难耐旅途困乏,这便要睡了。你也早些安寝吧,明日还要赶路。”

他转身离去,归生重新坐回案边,心说:我还要继续记录下去吗?万一那老头儿明天想起来,打算看看我还写了什么字,又该怎么解释?光记录几个字容易,要全都编成瞎话,我这一宿就别睡啦。

可是就此罢手也不成,仿佛自己真的心里有鬼一般……琢磨了好一会儿,放下竹简,转手取过张牍板来——算了,我画图,你若问,我就实话实说好了。本来我也没防着你仿制啊,防得过来么?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然而翌日启程,申包胥却绝口不提此事,只是继续向归生探询相关吴国的情报而已。

如此车行橐橐,不日抵达了州来。

州来又名“新蔡”,乃是蔡国都城。蔡都本在白县的西北方向,其后为楚师所逐,被迫南迁到了下蔡,继而下蔡也落楚人之手——蔡城就成为楚国蔡县的中心,而下蔡曾一度归从白县管辖。

吴师入郢,蔡国也出兵追从,因而楚昭王复郢恢复实力之后,便为报仇而进兵下蔡。吴师来援,相助蔡人东迁,定都州来,作为吴国的附庸——从此州来就改名为新蔡了。

申包胥一行距离新蔡还挺远,便有吴国巡逻兵当道拦阻,询问来意。申包胥展明身份之后,吴兵倒是也不敢慢待,只是表示歉意,必须要先搜检一番,以确定使团只携带了足够防身的武器而已。

继而在吴兵的引领和监视下,一行人进入新蔡城。归生是在吴国出生的,在姑苏一直长到十岁(虚岁,其实是九岁),再加上家臣基本上都是吴国迁人,所以对于吴人相貌、服装,一眼便可辨认出来,对于吴人的语言,也基本上能听能说。

于是他发现,新蔡城内并无蔡兵,所有披坚执锐者,全都是吴兵。

——虽然吴王自称是姬姓,为太伯之后裔,但早先的殖民者早就已经土著化了,事实上无论风俗习惯,还是脾气秉性,语言文字,都更靠拢越国或者淮夷一些,跟蔡人的区别很大。3

归生乘车行进在新蔡城中,所见蔡人,无不敛手蹑足,匆匆而过,看那神情吧,就仿佛当日白公胜作乱之时的郢都国人……

当天晚上,他把自己观察所得,秘密报告给申包胥,说:“蔡,等于已经亡了。若越败吴,我楚可以尝试复夺州来。”

申包胥把食指竖在嘴唇边,轻轻“嘘”了一声:“自今日起即入吴境,子反还须慎言才是。”

——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他竟然不再称呼归生的职位,或者名字,而叫起其字“子反”来了。

归生如今的行进路线,就仿佛那吴商郁翎前来白县之途,只不过是乘车,并非乘船,并且要反着来——离开州来后,在一队吴兵的监护下,沿着淮水北岸先过沙汭,再抵钟离,旋自钟离邑南过渡,途经棠邑,进抵长江。

他们是在长岸附近渡江的,折而东行,第一站是奄——也就是王孙雒的封邑。

王孙雒是夫差从兄,吴国宗室重臣,申包胥既然来到奄邑,自然不能不与之相见——抑且他还希望能够通过归生的游说,让王孙雒帮忙在夫差面前美言几句,襄助自己的使命得以圆满达成呢——

“子反,你确定尊舅正在奄邑么?”

归生点头道:“舍舅来信中,确实是如此说的——舍舅不期恼了夫差,被勒令归邑思过……”

申包胥一皱眉头:“因何事恼于夫差?”

归生心说当然是因为借人给我爹,造乱于楚啊,但这事儿我能告诉你吗?随口编瞎话道:“为吴大夫某请祀子胥,夫差怒而杀之,舍舅为之求情……”

申包胥不禁轻叹一声:“我听说过的,子胥在世时,与尊舅确实交好……”

归生心道这还用你听说?那二位若无交情,伍子胥怎么会介绍我娘给我爹呢?那我又是怎么弄出来的?

当即拱手道:“大宰身份尊贵,不宜自登舍舅之门,我请先往,促舍舅出邑相迎。”

申包胥点点头:“好啊,那子反便先行一步吧。”

于是归生先跟监护的吴兵打了声招呼,然后领着自己十名出身于吴国的家臣,暂时与申包胥分手,间道疾行,直奔奄邑而来。

他这一路上,也在仔细观察吴国境内的状况,包括田地是否足量开垦,国野之人是否面有菜色,等等。最终得出的结论是:或许我基于后世的评价,以及自己按常理揣度,对申包胥所说那一大套话,不尽不实……

这年月江淮之间,多湿地、沼泽,人口并不繁盛,田地面积也少;但自从渡过长江之后,目之所见,却是大片的良田沃土。虽然已经十月份了,稻禾都已收割干净,田中也少有农夫劳作,但通衢之上,东来西往的商贾不少,貌似并非破败之相嘛。

他问家臣华生:“这比往年情景,如何?”1

华生是姒姓,据说其祖乃夏后氏之民,居于华山,由此得氏——千多年前的事儿了,真伪难以考辨。此人跟奄烛一样,都本是王孙雒的家臣,跟随吴姬陪嫁过来的。

对于其名,归生自然腹诽过不止一回了,心说你丝毫不懂西医啊,仅仅当过兵,竟然敢叫“华生”?而且就你的相貌吧,与其说是约翰·H·华生,不如说是赫尔克里·波罗……

因为这个华生吧,五短身材,圆脸膛,抑且还蓄着两撇小胡子……

当下询问华生,途中所见,跟你从前在吴国之时,有没有什么差别哪?华生茫然摇头:“冬日之景,一贯如此,不见差异。”瞥一眼归生,貌似主君对这回答不大满意,于是急忙致个歉,跳下车去,提着衣襟下摆踏入农田,翻弄了一会儿稻梗,这才回身禀报说:

“今岁年成,似乎还不错。”

归生想了想,又问:“我舅父所领封土,究竟有多大?国野之人,数量有多少?”

华生拱手答道:“臣久离奄邑,不知今日情状,但尊舅应该未被减封过……若在当年,虽然只有一个奄邑,却自衡山(当然不是后世的南岳)向东,海滨以西,延陵之南,桐水、五湖之北,莫非其封土也。国人三千户,野人不可胜数……”

归生心说怪不得,竟然一口气借了我爹两百勇士……要知道奄邑的三千户国人,全都算是王孙雒的家臣,可以随意调动,事前既无须向姑苏请示,事后也不必向吴王交待。

不过即便如此,两百勇士也不是个小数目啦,全对扔在郢都,算得上伤筋动骨了,就不知道王孙雒为啥肯下这么大的本钱呢?

吴君虽然称王,但基本国家制度,全都仿效中原,尤其是晋,所以吴国的封君是实实在在的,不象楚国,只有一票县尹……由此归生问华生:“吴国总共有多少封君?如我舅父这般的,还有几人?”

华生不假思索地回答道:“吴之封君二十余,多数不过几个村落,并无封邑。封君最强者,原本是延陵季子……”

——所谓“延陵季子”,就是指大名鼎鼎的季札,乃是吴王寿梦第四子,阖闾的叔父、夫差的叔祖父,据说得享九十三岁高龄而亡。

“季子逝后不久,封除,从此以尊舅之封为最广,次则王孙苟,然后才是伯嚭。”

归生忙问:“伍子胥在日呢?”

“伍子受封于淮北,地虽广,而户口不蕃,也不能与尊舅相比。”

归生轻叹一声,心说还是在吴国做贵族比较爽啊,可以实授封土,堂堂强楚怎么就偏要逆潮流而行呢?5

想起自己在离开郢都之时,曾经尝试着劝说叶公,在国内封土立君,也不知道叶公听进去了没有;即便听进去了,并且心有戚戚焉,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会施行。这若是楚王只封他沈尹一家还则罢了,倘若广封,也跟吴国这样二十来个,自己有没有机会混得进去呢?

终究楚国是任人唯亲的传统和制度,顶层贵族永远是芈姓宗室,抑且除了屈、薳等几家世代大族外,都按照距离时王的血源远近来论“亲”排辈。否则的话,白公胜在外流亡三十多年,返回楚国也就短短八年时光而已,令尹子西却说:“在我死后,这令尹或者司马之位,除了白公还能由谁来继任呢?”压根儿不提他和司马子期的儿孙们。3

这是因为再下一代,论血源以白公胜为最贵啊。楚平王的子嗣之中,唯有大子建和楚昭王是嫡出,子西、子期,也包括子闾,则全都是庶子。由此下一代宗族之长,必为白公胜,再下一代则有一定可能性是归生——终究隔辈儿比较远了,可能得给昭王的庶子,也就是楚王章的庶兄弟们让路了。

由此作为考量,倘若楚国不大建封君还则罢了,一旦封拜超过三家,则必以近支宗室为主,王孙宁、王孙朝他们肯定落不下啊。则归生论血统比那几位的儿子都要高贵,不至于寸土不得吧?

哪怕朝中再多敌对者,哪怕王孙宁、王孙朝兄弟再怎么阻挠,你可以只封归生一个野人小村儿意思意思,却不能将他彻底排除在名单之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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