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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看书 > 历史 > 霸楚 > 第三十一章、逃亡之地

因为信息不对等造成的误解,导致归生其实是俏眉眼做给瞎子看了。

归生假意迂腐执礼,主要想表达的用意是:一,我是身负王命前来,你不能对我无礼,请客气一点儿——也别为我坑了爹或者被爹坑,见面就大光其火,让我想解释都难以开口;二,咱们先私而后公,有些事吧,真不方便在大庭广众之下明说……

于是见之于私室,这儿就没啥外人了,只有两名婢女在旁伺候。归生先大礼参拜王孙雒,口称:“愚甥远来,得见阿舅尊颜,不胜欣悦。”说完门面话,退至侧面,在布垫上屈膝落座。

王孙雒先急不可待地问他:“你因何事到我奄邑来?你母亲可还安康么?”

归生拱手回复道:“家母康健,有劳惦念。”随即就从怀里抽出吴姬写给哥哥的信,双手呈上。

王孙雒接过来,解除绑绳,稍稍展读,这一颗心才彻底放回肚子里——“原来如此,你此来是随同楚使,要往姑苏去的。”

“正是,途经奄邑,因曾听家母说阿舅在封,故而先期请命,前来拜望。”

王孙雒也不傻,当即就明白了归生的来意,于是问道:“则你此来,究竟是为公,要我援引楚使,还是别有私事?”

“若只是公事,自当拜问于堂上。”

“则所谓私事,就是你母亲这封信么?”

归生摇一摇头,随即一字一顿地说道:“非也,愚甥此来,是想请问阿舅——逃亡之地,可曾择定了么?”1

王孙雒闻言大吃一惊,忙道:“是何言欤?我虽惹恼了寡君,被迫归封反省,却无性命之虞,何必要逃亡?”

归生观察着王孙雒的表情,心说对了,你听了我的话没有大光其火,反倒吃惊,说明我的判断八九不离十啊——

“阿舅是吴国宗室,吴王从兄,但无谋逆之举,焉有性命之虞?然而沟渠干涸,鱼虾俱死,覆巢之下,安有完卵?吴国败亡在即,阿舅若不先期择好逃亡之地,恐怕事到临头,仓促间难以布划,将会玉石俱焚,为吴王殉死啊!”

王孙雒紧盯着归生的双瞳,半晌无语,好一会儿才问:“这话,是谁教你说的?”

“是愚甥肺腑之言,也是隐秘之言,便家母也未曾提起过。”

王孙雒愣了好一会儿神,这才生硬地转移话题,徐徐说道:“此前你父乱郢之事,及你返归白县之事,不要隐瞒,详详细细告诉我知道。”

归生长吸一口气,遂将前后因果,尽量选择对自己有利的方面,向王孙雒陈述了一番。他心说老娘纯出亲情考虑,不能理解我的所作所为,那么舅父呢?作为一名贵族封君,一个政治动物,你能不能懂得我的苦衷?

王孙雒才刚听到一半儿,就不禁一拍几案,恨声道:“挟持楚王,得为令尹,以命全楚,光大家门,多好的机会啊!他却为何偏偏要僭位称王?!”

归生忙道:“应该是受石乞的挑唆,且……皇考也利令智昏了。”

“利令智昏”这个成语本出于后世,但光听字面,也不并难于理解其意,王孙雒因此颔首道:“不错,王位摆在眼前,是很难有人知畏惧,识进退的啊……”一摆手:“你继续说下去。”1

归生当然不能提他一早就有跟白公胜切割之意,只说就大义而言,老爹做得不对,我劝谏无效,只能暂时置身事外。然后吧,我原本是打算率领三百白邑之卒,拼死突击叶公之阵,干脆先老爹一步去死,为他在泉下开道的,然而属臣熊南以死明志,使得屈庐主动跑来游说我……

王孙雒不禁慨叹道:“如此忠悃之臣,石乞合当愧杀!”跟着主君去死不算啥能耐,要能用自己的牺牲保全主君性命,这才是真正的义士啊。

随即双眼一眯:“则你最终从了莫敖屈庐所请,援桴鼓以攻乃父么?”

归生急忙摆手:“此不义之事也,愚甥焉敢?!”随即垂下头去,一边从眼角偷偷打量王孙雒的表情,一边假做沉痛地说道:“叶公之师已入郢都,国人无不负粮景从,当此情势,皇考实不能免于难……愚甥听莫敖所言有理,唯恐子木之嗣由此断绝……更挂念还留在白邑的阿母和弟胥,无奈之下,宁可含羞忍耻,释兵旁观……”

他倒没想到,王孙雒不但不斥责他,反倒手拍几案,赞叹一声:“你做得对。如同伍尚一般,伴父而死,甚无益也;不如子胥,保其有用之身,终能报楚!”

归生紧张地观察王孙雒的表情,还好,这应该不是反话——一颗心才终于彻底放了下来。

只见王孙雒一使眼色,示意婢女退下,并且掩上屋门,随即朝归生招招手:“近前来说话。”归生膝行而前,与王孙雒隔着几案对坐,王孙雒一扶他的肩膀:“此际无人,你我甥舅,可以敞开胸怀,说几句心腹话了。”

随即慨叹一声:“想你离开姑苏时,还只是垂髫童子,八年不见,已是成人了……虽然相隔于吴、楚,各保其君,但同为士大夫,有些话,不妨对你明言——你可知道,我为何不请王命,不计伤损,会相借二百勇士与你父啊?”

归生拱手道:“愚甥也颇为不解,阿舅虽然受封于奄,广有沃土、良士,其二百人,亦非可以轻掷者,则阿舅所求的,究竟是什么呢?”

王孙雒苦笑一声:“我所求的,正是你起初所言,将来的去处啊!”

归生听到这句话,方才恍然大悟——“阿舅是希望皇考能执楚政,则将来吴国破败,可以投归我楚?”

王孙雒轻轻摇头:“我没想过弃吴奔楚,我是希望你父事成,能执楚政,与吴盟好,将来若越师再入姑苏……可以发楚师来救吴、复吴。”

归生苦笑着双手一摊,说:“此事恐怕难协,须知楚人多数恨吴,即便皇考执政,能止楚不犯吴,却难命楚人救吴……况且,阿舅也知道,能亡吴者,唯有越国,而楚、越之间素来和睦,楚王之母,还是勾践之女……”

王孙雒眉头微微一拧,突然间想到——“是不是正因为如此,你父才起意废黜楚王?”

归生闻言,凛然一惊,随即颔首:“有这个可能……可惜子闾不肯从命,而楚王诸弟,逃散于外……不,即便别立楚王,国人也不会服的,将如同当年楚初王一般,最终落得个自尽的下场……”

王孙雒喟叹一声:“你父过于愚直了……昭王初年,不能制囊瓦,复郢之后,子西、子期用事。楚国令尹、司马的权柄实大,则若你父能挟楚王而身兼二职,楚王章不过傀儡罢了,休说生母是越姒,哪怕自己被越鬼附了身,也终不能违拗你父之意……”

归生忍不住就一哆嗦,心说什么“附身”,当世有我一个就足够啦,千万可别来个双穿,甚至于群穿,我知道自己的能力,搞不定的……2

心里胡思乱想,嘴里却压低声音,缓缓说道:“除非皇考执楚政逾十年,恩惠遍于国野,受拥戴而废楚王自立,否则的话,怕是很难驱使楚人御越救吴。”

“十年……”王孙雒自言自语道,“只怕吴国等不到十年了……”

“阿舅,吴政果然败坏至此么?”

王孙雒苦笑道:“今日啊,即便复子胥之祀,逐越女与伯嚭,怕是也难以扭转局势了……”3

归生双瞳中凶光一闪:“倘若除去……倘若吴王易位呢?”

王孙雒忍不住打个哆嗦,急忙压低声音警告外甥:“即便私室之内,所言亦上通于天,不可妄言!”随即轻叹一声:“勾践之志,怕是不在服吴啊!”

归生心说那是当然的,勾践恨不能将吴国社稷夷为平地,方解心头之恨,也才能避免将来某位吴君拿自己做榜样。他随即想起了自家的使命,于是低声说道:“若吴从此示好于楚,则便楚不救吴,将来吴人也有落脚之处,或许社稷不会尽灭……”

王孙雒想了想,微微颔首,便问:“则你此来,想要吴国为楚国做些什么?”

“此前皇考乱郢,而陈人侵我厉、焦,我楚望报,希望吴王可以准许……不,容忍楚国灭陈。”

“区区之陈,”王孙雒一撇嘴,但随即又轻叹一声,“只是如今,我在大王面前说不了什么话啊……王命不召,都不能身还姑苏。”

“请问舅父,如今吴王最信任者,都有哪些人?非止大臣,不拘于寺人、奴婢……”

“自然是伯嚭,”王孙雒随口答道,“还有所爱越女,但有所求,大王也都言听计从。”

归生脱口而出:“西施?”

王孙雒一脸蒙圈儿:“什么西施?”

归生心说啊,没这人吗?都是后世不靠谱的传说吗?可惜啊,我还琢磨着此去姑苏,有没有机会见那“四大美女”第一位的面呢,瞧瞧究竟能有多漂亮……

想当初孔子周游列国,在卫国能够见到卫灵公夫人南子;几百年后,靳尚能够直面楚王美人郑袖,帮忙张仪求情,可见在这个年月,不拘内臣、外臣,都还是有机会见到国君内宫女眷的。

就此含糊地回答道:“有传言,越王献美女于吴王,本是施氏闾西的贫女,因名西施……”

王孙雒摇摇头:“我不曾听说过此等传言。虽云是越国宗室之女,多半虚妄,因此我等私下只叫她‘越女’而非‘越姒’。”顿了一下,突然间话锋一转,问归生道:“你既已及冠,又就任白县之尹,却未曾婚配,你母亲的意思……”

归生心说坏了,怎么就说到这事儿上来了呢?我不过提一嘴西施而已,舅舅你这思路也未免太跳脱了吧?!

他不由得眉头一拧,赶紧漫天介叫起苦来——

“愚甥如今在楚,也是危若累卵啊……皇考所牧白县,本有六邑,甲于楚东,而今被执政所削,只余两邑,国人不亲,野人不附,物产不丰,财穷力匮,恐难承当阿妹玉趾下嫁。

“且执政虽赦我,子西、子期之裔,无不恨皇考入骨,皇考既殁,移怨于我。愚甥因此战战兢兢,如履薄冰,今日不知明日之生死……以是随使来吴,以求立功,可以稍缓祸难,当此时也……”

王孙雒打断他的话,先问:“你还没有说,究竟是谁人奉楚王之命,召你一同使吴?”

归生闻言愣了一下:“啊,阿母信中,并未言明么?”

王孙雒摇一摇头。

“使吴之行人,乃是我楚新命大宰申包胥。”

王孙雒闻言,双眉当即一轩:“难道是那个恸哭于秦庭,使秦侯为之哀唱《无衣》之歌的申子么?”

“正是此人。”

王孙雒不由得喟叹一声:“楚有沈尹诸梁执政,复召申包胥入郢,楚之安泰必也,既然安泰,雄强可期……不似我吴国,只有伯嚭一般贪吝之徒……楚国自不用奸佞,却为何逐来我吴国?”1

“阿舅,子胥亦为楚国逐人,若无子胥,阖闾安可践位,吴国焉能破楚啊?”

王孙雒一撇嘴:“若无子胥,吴未必能破楚,却也不至于为越所趁。倘若先王不能继僚而王,则今在姑苏台上者,王子庆忌也……”言下之意,庆忌可比夫差靠谱多了。

但他很快便拉回话题来:“不错,你此番随同出使,若能立下功劳,得爱于申子,子西、子期之裔,便无由加害了。”

“可惜,”归生一扁嘴,“执政、大宰,都已白发垂暮,去日不远矣。”

王孙雒凑近一些,问他:“你可筹思了自保之策么?”

归生叹道:“原本,自然是打算倚吴为援……”

他虽然知道吴国旦夕将亡吧,但自己目前能够借助的外力,也就只有吴国了……此来途中,突发奇想,心说舅舅的实力既然如此雄强,倘能发动政变,把夫差轰下台,换一个吴王上来——甚至于就是舅舅本人——则吴国是否还有得救呢?即便不能阻挡勾践灭吴的步伐吧,能多苟几年,总算是我一个靠山啊。

然而此前与王孙雒对谈,发现这位吴国重臣都已然彻底地灰心丧气了,且即便如此,亦无推翻夫差的野心或者仅仅是胆量。王孙雒只是想援引楚国之力,给吴国续几年命,或者给自己留条退路罢了。

所以——“今知吴不可恃也,暂时别无良策,只能观风顺势,临机应变罢了。”

王孙雒当即苦笑一声:“你我都是朝不保夕,还说什么婚姻……”

“既如此……”

“但我并未说要将小女嫁你为妻啊?我只是关心一下你的婚姻大事罢了,若能及早婚配,产下一子,或许能为大子建保全一线血殷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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