繁体版 简体版
43看书 > 历史 > 霸楚 > 第三十二章、楚吴之衰

王孙雒这说的是实话,过去白公胜雄踞楚东,抑且令尹、司马有望,那他自然愿意把闺女儿嫁过去——即便妹妹来信中,对她那大儿子评价不是很高。而今这一家破败了,归生的地位甚至于性命都岌岌可危,他还怎么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呢?

即便吴国的时间可能也不长了,自家的前途尚且一片渺茫……

虽说今日甥舅相谈,使得王孙雒对这个大外甥刮目相看,觉得妹子你是对儿子要求太高啊,还是因为归生不肖其父,所以你才不满意呢?要我说,这不肖得好,不肖得对,倘若外甥跟妹夫是一样的脾气,你们家早就被族灭了!再者说了,你嫁过去之后,受的气还不够多吗,我怎么肯再把女儿许给一个妹夫那样的莽夫?

这么一来,归生就尴尬了,只是拱手致歉:“是愚甥会错意了……因为家母曾经提起过……”

王孙雒一摆手,示意不必再多提此事了,随即沉吟片刻,徐徐说道:“如此,则必须使吴王默许楚师灭陈,一来市恩于楚,或者如你所言,将来即便楚不救吴,也愿接纳我等亡国之人;二来你可因此立功,得申子亲睐,或许可以多保几年性命……”

归生忙道:“将来若真有那么一天,阿舅切勿浪掷性命,为夫差殉难,最好率一家、一族,投奔楚国,你我甥舅互为奥援,或者皆可保全也。”

王孙雒点点头:“虽然无力相助,但我也必须见申子一面了……”随即笑笑:“昔子胥在时,常说起申子忠勇节义,楚之贤处士也,可惜不得见用。我倒是也想瞧瞧,被子胥如此盛誉者,究竟是何等样人。”

旋问归生:“申子几时能至?我当出邑相迎。”

“先不急,”归生微微一笑,“阿舅在吴,想来常与越人打交道,希望能向愚甥详细介绍一下越之君臣,言其秉性和能力……待明日愚甥再返而促申子之驾,不为迟也。”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申包胥是第二天黄昏时分,在归生的引领之下,抵达奄邑的,王孙雒果然出邑东十里外相迎,接入府邸,盛情款待,二人相谈甚欢。

不过在归生的事先提醒之下,王孙雒并没有在申包胥面前谈及吴国目前的窘境——真要是象他跟归生所说的,失败主义情绪上升到了极点,仿佛越师一动,吴便溃灭,那吴国对楚国还会造成威胁吗?楚国意图灭陈,还需要先取得吴国的谅解吗?吴国默许楚国灭陈,能算施恩惠于楚国吗?

相反,王孙雒反倒极言吴国之雄强,说勾践小儿不过侥幸取胜罢了,寡君正在大练兵甲,不日报越,此番定将犁庭扫闾,夷越社稷。

归生在旁边儿听着直冒冷汗,心说舅舅你说过了啊,你这么一说,不表示我此前对申包胥所言,全都是信口开河么?

好在申包胥并未纠结此事,也没把归生叫到近前来,让他们甥舅二人对质、辩论一番。因为申包胥也明白,两人的话都不可尽信——归生终究是局外之人,言出揣测,而王孙雒作为吴国重臣,难道会大谈自己国家的弊政吗?

即便要谈,也不是对我,我俩初次见面,交情还到不了那一步。

又不是晏婴和叔向,两个人可以对面喟叹,一个说“我齐国之政,必移于田氏”,一个说“我晋国公室,也已到了末世了”……

申包胥只是请求王孙雒,可以帮忙在吴王驾前美言,玉成此事。王孙雒苦笑着表示自己无能为力,因为惹恼了吴王,暂时只能呆在自家封邑,而不能伴同楚使回姑苏去。不过他表示可以写信给从弟王孙苟,请王孙苟居中说合。

此外,王孙雒还建议申包胥厚赂伯嚭,并将伯嚭的喜好和盘托出。至于越女那方面,也可以送一份礼嘛,但是不要太重,以防夫差起疑。

夫差这个人,疑心病是很重的,但他偏偏就对伯嚭笃信不疑,说起来也真奇怪……

在奄邑休歇两日后,申包胥和归生辞别王孙雒,继续东行。他们此行的目的地,乃是吴国都城,正式名称就叫做吴——诸侯国多数是从一城一邑发展起来的,因此国名、都名往往相重,比方说蔡都就叫蔡(而今是新蔡),陈都就叫陈,郑都就叫郑——因为先王阖闾修建了九道城门的雄都,又称阖闾城;因为城旁有姑苏山,搭建姑苏台,又名姑苏城。2

奄邑的北边,多是平地,南面则多池塘、沼泽,水量丰沛,非常适合种稻。沼泽以南,那便是著名的五湖了,也即后世的太湖,而姑苏城就倚靠着姑苏山,耸立在五湖东岸。

一行人沿着五湖而行,远眺湖光山色,都觉心情为之一畅。申包胥便问归生:“子反看此湖,比我楚国的云梦如何?”归生答道:“惭愧,小子从未观览过云梦胜景。不过据我所知,五湖不如云梦为大。”

申包胥笑笑:“我王以云梦为泽囿,以章华为离宫,视野开阔,疆域故广。吴人虽有五湖,不及云梦多矣,自然心胸也不甚畅——吴其小哉!”

归生心说别扯了,你就光瞧见五湖了,你敢不敢继续往东走,到海边儿去看看?咦,楚国内陆之人,第一趟来吴国,且从未去过齐国,估计是不知海有多大的吧。

不知道为什么,他稍稍挺直了一些腰杆。

当下顺口胡诹道:“吴虽小,却能败楚,越更小,然能败吴,可见国之强弱,在德而不在山川之险。”

他这是抄了几十年后吴起的话,申包胥听闻,却不禁肃然起敬起来,竟朝归生微微一揖,说:“此言至当,堪为人君之诫,子反有此心胸,我无疑矣。想必归郢后,将此言献于执政驾前,执政也必敬重子反。”

归生赶紧摆手,说:“不敢,不敢,偶尔有感而发罢了。”

心里话说:好了,拿下!原来抄书确实是有用的……

于是趁着申包胥对他观感大好的机会,试探性地问道:“执政身体可还康健么?望他能够久执楚政,则上下安泰必也。”

申包胥随口回答道:“执政还不如我年长,我尚且鞭策老骨,远涉异国,况乎执政呢?他身体很好。不过,令尹、司马,两职归一,终非久计,或许明年灭陈之后,他就会主动辞位的。”1

归生听得此言,心里不禁“咯噔”一下,忙问:“则执政若去,谁来继任令尹、司马?”

“以亲疏论,多半是王孙宁和王孙宽。”

归生心说完蛋,这一个是子西之子,一个是子期之子,都是自己最大的仇家啊!那他们一旦上台,还有自己的好果子吃吗?

不由得屁股朝后一跌,身子朝前一俯,跪倒在车上,并且手牵申包胥的衣襟,连声哀告道:“大宰救我!”

申包胥想要把他揪起来,终究年岁大了,力气不足,于是低声呵斥道:“成何体统,还不快起来!”随即安慰他:“楚之定也,功在执政,则执政既然宽赦了你,王孙宁辈焉能变更其政?只要你好生治理白县,忠心侍奉大王,自然祸患不生,怨仇得解。”

归生苦着脸说:“小子过往也以为,但凭公心,私怨可解,奈何……王孙朝曾经遣人刺我……”

“竟有此事?”申包胥闻言有些吃惊,忙问,“经过如何?你且起来,细细说与我听。”

于是归生就毫不隐瞒地,把黄县之人受到挑唆,前来盗谷,以及有人暗藏在芦苇丛中,趁乱朝自己放冷箭一事,备细靡遗,告诉了申包胥。申包胥沉吟良久,方才徐徐说道:

“王孙朝轻佻恃勇,恩怨分明,其实倒有些象你亡父。但王孙宁和王孙宽不同,慕仁知义,公私分明,否则即便血源再如何高贵,执政也不可能属意二人接手国政。你放心,只要你行得正,坐得直,郢都绝不会无罪而伐。

“至于刺客,是否王孙朝所遣,尚在未知之数。我回郢都后,自会将此事禀报执政,请他调查真相,若真是王孙朝所为,或其家臣、眷属自为,都必申诫,使其知惧。”

这几句话片儿汤话自然缓解不了归生的危机,但申包胥接下来所言,就很有道理了——

“我看你在白邑,并不甚设防,而刺客不来,偏要先煽动黄县之人盗谷,再趁乱而施暗箭。由此可知,执政既已宽赦于你,则说明乱郢之事,你无罪也,无罪而诛王孙,即便王孙朝也担不下此等罪名,刺客只能冀图嫁祸于黄人……”

他要归生细想一下,倘若当日没有家臣挡箭,那一箭真的射伤,甚至于射死了你,又会是怎样的结果?白邑国人为了报仇,必定大砍大杀黄县之人,由此黄人就不会那么干脆地投降了,而必执械反抗,到时候血流成河,现场极其混乱,那射杀县尹的罪名最终必定落在黄人头上啊,他们无从辩解。

于是真正的凶手,便可逍遥法外了。

“从此警醒一些,毋处危局,毋涉险地,则在城邑之中,通衢之上,即便身周并无警卫,我料刺客也不敢动手。”

归生听了这番话,当真是如梦初醒,急忙叩首致谢。他心说不愧是楚国的大英雄,伍子胥的好基友啊,虽已垂垂老矣,头脑依旧很清醒,思路依旧很缜密嘛。

只是从此我在此老面前,必须更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,事事小心不可……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几日之后,一行人终于抵达姑苏,吴王夫差事先已经接到了禀报,便命重臣王孙苟出城相迎,请入馆舍。随即归生就奉命带上礼物,前去拜访吴大宰伯嚭。

给伯嚭的礼物极其丰厚,包括:郢爰百枚、玉璧两双、蓼之文绣百段、黄之雉尾十束,以及青铜簋、罍各两具。实话说在这年月,楚国青铜礼器的形构是最奇巧的,花纹是最优雅的,甲于天下——不接受反驳。3

重礼奉上,伯嚭果然不拿架子,打开大门,端坐正堂,以待归生。归生这回不再说什么“便不迎我于邑门,不迎我于家户,也当迎我于堂前”的话了,整顿衣冠,疾趋而入,施礼拜见。

他小时候就见过伯嚭,貌似那会儿伯嚭跟伍子胥还还没有翻脸,伯氏、伍氏,加上王孙胜、王孙燕这三家楚人,是经常来往走动的。而今朝堂上一望,对照幼时记忆,心说这奸臣貌似活得还挺滋润嘛。

照理来说,伯嚭逃吴时已经成年,这一晃眼将近四十年过去,他起码也小六十岁的人了,面色却依旧红润,须发墨如点漆,眼角少见皱纹——倘若与申包胥并肩而立,你说是父子甚至于祖孙也有人信啊!

归生不由得心中暗叹:忠良垂暮,奸佞青春,楚、吴之衰也,由此可见一斑。将来天下,合该是三晋的吧,是西秦的吧……一直要等徐淮之间,出一个刘季,但那刘季若是放在今天,其实得算是宋人……7

伯嚭请归生坐下,然后面无表情地问道:“寡君已然有命,洒扫殿陛,三日后于宫中面会楚使。既然如此,楚使不在馆舍斋沐,以待寡君之召,为何要遣子来寒舍啊?按礼,君未命见,臣不得私见……”

他满口官样文章,归生自然也以虚言相对:“是以楚使不至,先遣其副来致意于大宰。”

耳听伯嚭又说:“若云致意,见面、受礼可也,何必奉献?这些杂物,是要我转达寡君的么?此途非正,不合礼也。还是说单独赠予我的呢?亦不合礼,我上忠于君,下抚于民,中执正道,从不接受贿赂。”

归生闻言,不禁暗笑,心说要不是先向我舅舅问过了你的禀性,听你这么一本正经地撇清,用正人君子的仪表和言辞掩盖贪财好贿的内在,我或许还真信了,以为后世记载全都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污蔑呢……

急忙表态:“大宰误会了,此非献礼也,更不是贿赂。”

“那是何用意啊?”

“楚、吴两国,腹背相依,本应和睦相处,先代之怨,当如去岁冬雪,徐徐尽消才是。无论大宰,还是我国莫敖,为了国计民生,咸怀此心,因而志向如一,气味相投,过往也曾鱼雁往还。以是我国莫敖引大宰为莫逆之交,因使来东,请代为转赠些土产罢了。这是朋友间人情,非礼也,更非贿也。”

伯嚭却还是摇头:“贵国莫敖,虽然尚无缘谋面,我向来也是仰慕的,友朋间相赠些土产,本也无可厚非。只是这土产么,未免太过贵重了些,有爰有绣,有玉有金——难道莫敖已然执了楚政,并将楚王之库,收归己有了么?以此赠友,不合道理。”

温馨提示:方向键左右(← →)前后翻页,上下(↑ ↓)上下滚用, 回车键:返回列表

投推荐票 上一章 章节目录 下一章 加入书签