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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看书 > 历史 > 霸楚 > 第三十六章、狡兔三窟

归生请范蠡摒退闲人,然后才凑近一些,压低声音,开门见山地说道:“方奉命,请随范子归于会稽,致意越王。”

范蠡闻言,不禁大喜。

就勾践而言,知道楚国雄强,昭王之后声势复振,他不希望在全力报吴的时候,再得罪楚国,使得楚王从中横插一刀;而就范蠡本人的考量,他终究是楚人出身,也不希望将来跟父母之邦刀兵相见。

由此他常对勾践进言盟楚,若能两家夹攻吴国最好,即便不成,也希望在越师伐吴之时,楚国不要给吴人以丝毫的帮助。从前吧,勾践假意臣服于吴,那自然不便遣使入楚——附庸国没有独立的外交权——其后破盟兴师,一战攻入姑苏之后,越、吴成仇,那更不方便往楚国排遣使者了。

因为必须途经吴境啊,则吴人能放越使去和楚吗?

相对而言,因为楚、吴之间关系有所和缓,楚国主动聘越,机会还能大一些。然而可惜得很,三年多时间过去了,哪怕距离再遥远,楚人神经再迟钝,也总该反应过来了吧?为何不肯遣使聘越呢?

所以范蠡此番才入姑苏,席未暇暖,听说楚国使团就在隔壁,赶紧前往拜见。因为在吴国的土地上,他不可能说得太明白,但话里话外,都暗示楚国能够重申与越之盟好——最好赶紧派个使节过来!

而今看来,自己这番努力确实有所成效啊,白公归生表示将跟随自己前往会稽,面会勾践。但范蠡还必须先确定几点——

“申子不往乎?”

归生摇摇头:“无王命也。此来本为和吴,不知范子驾临;且若我大宰由此赴越,无可遮瞒,恐使吴王不怿。”

“则白公赴越,不怕吴人不快么?”

归生笑笑:“我都已经安排好了,请自身与从人十数,匿于范子行列中,待范子使毕,一同归越。请放心,夫差无由知也。”

范蠡点头应允——他既然打听了归生的来历,自然知道王孙雒是归生之舅,则这位白公在吴国肯定亲友不少啊,想要在夫差眼皮底下瞒天过海,未必没机会。既然对方言之凿凿,信心满满,那我姑且信了吧。

关键的,楚国或许怕会引发吴人的误会,越国却并无此等担忧。

于是归生返回自家寄住的庭院,先禀报申包胥,一切准备妥当。旋即唤来华生等十名家臣,问他们:“行装都收拾好了么?”

华生点头道:“都已收拾停当,明日可以顺利启程。”

归生一招手,命众人凑近一些,随即压低声音说:“明日我等不随大宰返楚,今夜便先秘密移往邻舍,以待同越使往赴会稽……”

众家臣听了,都不禁大吃一惊:“为何要去会稽?”

“大宰之命,前往聘越。”

有人难免口出不满之言:“白公是白县之尹,又非行人,也不在郢都任职,且无王命,为何大宰如此任意驱策,先从聘吴,而复聘越啊?”

要说这十名家臣,都是归生精心挑选出来的——当然啦,他家臣剩不下多少了,基本上两三人里就得择一个——于路常与恳谈,探其心志、慰其劬劳,着力笼络。他从前光拉拢楚国土著了,则既从郢都生还,稍稍缓过一口气来,便不能不将精力多少放一点在吴国迁人身上。

可不能学王孙胜,不但多年都弥合不了麾下这两个集团的矛盾,反倒使嫌隙越来越深。固然楚国土著是白邑的大头,但吴国迁人却多数是自家家臣啊,从前他们聚拢在老爹身边,归生插不进手去,而今归生治家,难道能眼睁睁瞧着这些人全都投入吴姬和王孙胥的怀抱么?

这十名家臣吧,多半是年轻人,岁数最大的是华生,也才三十出头而已。一般情况下,谁都不乐意出远差,好在终究是农闲时节,所赴又是少年时代曾经居留过的吴国,这些家臣才会乐意追随归生来此。虽说将近十年前的记忆已然淡漠了,但吴国迁人抱团儿,内部仍操吴语,这仅仅过来听听熟悉的乡音,也不枉远行一趟不是?

但再想让他们跟着到越国去,就必须得做做动员了。

一则此行路途遥远,单程就得一个半月,估摸着只能在路上过年了,等到折返白邑,寒冬将尽,该收拾收拾准备春播了,由此人心莫不思归。再则,虽说这些人都没赶上越师攻破姑苏城,焚烧姑苏台,对越国的恨意并不深,但吴人——不,应该说当时的各诸侯国——都向来瞧不起越人,认为那不过一票僻处海滨,险山恶水之间断发文身的蛮夷罢了。

如此之越,去有何益?

由此归生看了诸人神情,便即劝说道:“汝等可知道一句话么?”

“白公请讲。”

“狡兔三窟。”

众人尽皆面露茫然之色。于是归生就解释说:“狡兔有三窟,人灌其一,狐守其二,而犹有其三可以遁走,侥幸逃死。此前皇考乱郢,楚国欲杀我而族我家者,不知凡几,如前与黄县人争执时遇刺事,若无钟声舍身相救,几乎不免……”2

众人闻言,尽皆悚然——其实大家伙儿都明白主家的处境不妙,私下谈论起来,每常觳觫,却又无计可施。那些土著国人未必有多担心,大不了换个县尹吧,他们依旧是楚王治下之民;但吴国迁人就不同了,多数是家臣,必须与主君同生死,共荣辱;而即便少数几个不是家臣的,一旦归生一家迁走,失了靠山,向来敌对的土著能够放得过他们吗?

由此归生今日点破此情,华生急忙问道:“白公可有什么妙策安身么?”

归生微微而笑:“那就是狡兔三窟了。我此前厚赂莫敖,而今谄事大宰,其窟一也,营之于楚,欲使子西、子期之党不便害我,期以日久,仇恨或可徐徐消减。

“前过奄邑,与我舅父私谈,今入吴宫,面会吴王,这是第二窟,营之于吴,则一旦有所缓急,我等也可以有条退路。

“然此两窟,尚不足也,因而自请于大宰,往聘于越。越王勾践之女,乃是昭王侧室、今王生母,则若能得越王之爱,等于得到楚王之爱。若上得王爱,中得执政、莫敖、大宰所重,下可缓急退往吴国,三窟成就,乃可保安矣。”

所言半真半假,主要他没必要跟家臣们分析吴、越相争的胜负,且面对这些吴国出身的家伙,也不好用越兵旦夕将再入姑苏来刺激他们。

说完这番话,一看华生等人还在拧着眉头琢磨,归生便又嘱咐道:“此言私密,出我之口,入汝等之耳,便我母、我弟也不可泄露也!汝等可能办得到吗?”

从来拉拢属下,有一个良方,那就是假装对方能够独得上司透露机密——这显得唯我是上司心腹啊,同僚皆不及也。所以归生才特意加上这么几句话,并要华生等家臣发下重誓来。1

当下众人或者上指苍天,或者口称始祖,逐一发誓,归生仿佛觉得,他们瞧向自己的目光与往日有所不同——希望不是错觉吧。

于是趁着夜色,秘密移往邻院,范蠡也皆安排妥当,迎接他们入住不提。

在等待吴王夫差召见的日子里,申包胥为了避嫌和示人以礼,基本上大门不出,二门不迈,每日于室内枯坐,只派归生和几名心腹家臣出外奔波;范蠡则不同,馆舍之中,往往一整个白天都不见他的人影。

缘由是他此前追随勾践夫妇入吴为质,作为勾践的代表,跟包括伯嚭、王孙雒、王孙苟等诸多吴国重臣往来频繁,因为能言善道,加上贿赂先行,博得了普遍的好感。由此为使之后,亲往各家拜访,都能得到盛情款待。

吴、越之间虽然反目成仇,如今可以说是处在短暂的停战期内,但夫差一心报越,伯嚭等人对于局势的认知,却比君王要清醒得多,明白数年之内,国家财政问题、百姓穷乏之状,很难得到根本性的解决,若再与越国开战,恐怕败多胜少。因此不但不将范蠡屏诸门外,反倒拼命结交、拉拢,希望这位范大夫能够扯住勾践北征的马头。

范蠡也鬼,他把自己打扮成了越国的亲吴派,或者说和平主义者。本来一国之中,既有鹰派也有鸽派,乃是顺理成章之事,范蠡就到处宣扬,我可是鸽派啊,我是希望越、吴之间可以和睦相处的,至于此前发兵奇袭姑苏,乃是鹰派文种挑唆的寡君……

既然如此,吴臣们又焉能不着意笼络范蠡啊?倘若惹恼了范蠡,使他也摇身一变成为鹰派,或者无形中增强了鹰派文种的话语权,导致战事再开……估计也就只有夫差个人有打赢的信心了。

由此归生搬过来第二天,清晨申包胥带着从人离开姑苏,踏上了归郢之途。然后一整天都不见范蠡的踪影,直到夜幕低垂,华生才报,说范大夫来访。

归生因为身份暂时隐秘,故此不便迎出门外,只能在门口与范蠡见礼,引入室内。只见这位范大夫脚步稍稍有些踉跄,双颊略显不正常的红润,就连口齿也似乎没有前几日灵便了。

“范子得非被酒乎?”

范蠡笑眯眯地躬身致歉,说:“方得吴大宰之邀,多吃了几觥酒,虽知微醺之后,不宜来拜贵客,但白公初移于此,不来亦非礼数……”

归生摆手说无妨,然后开玩笑道:“都云‘酒后吐真言’,范子被酒而来,是为自示诚意的么?”

范蠡答道:“越之于楚,使命难通,其实是深具诚意的;就不知楚之于越,多年不交问,是否还顾念往日之好啊?”

归生看左右无人,便即低声回答道:“昔吴师破郢,我昭王避走,全赖越师袭吴,楚国复安,越之于楚,实有大恩……”

固然阖闾被迫退兵,主要是因为秦楚联军破其前锋,以及夫概反走国内,谋图篡位之故,但越国恰好趁此时机发兵北上,确实也是起过一定侧击作用的,这份人情,楚国不能不念。

“……乃相通好,嫁越姒于我昭王为侧室,所生今日之楚王——是楚王为越王外家孙也,但越王有所命,楚王焉敢不听?”

换了任何一名楚臣,大概都不会这么说,因为楚终究是千乘之大国,曾经为霸,而越国不过海滨蛮夷罢了,楚人普遍之视越,恐怕还不如看待宋、郑,甚至于陈、许之类小邦。那你说越国对楚国有所恩惠也就罢了,竟直言楚王比越王矮两辈儿,是其外孙,所命无有不从,这不是大涨蛮邦士气,而灭我强楚的威风吗?

只有归生知道,春秋时代最后一个霸主,那就是越王勾践了,即便越国底蕴再浅,再如何暴发户嘴脸,终将雄强一时,则稍稍向越低头,不丢脸。再者说了,他一心讨好范蠡,以便将来请范蠡援引,面会勾践,这儿又没外人,我说几句过头话又能如何?范蠡你还敢到处宣扬不成?即便你宣扬,我可以翻脸不认啊。

范蠡多少有些吃惊,于是借着酒意,故意斜睨归生,试探地问道:“礼下于人,必有所求,白公如此称颂我越,是楚王有求于越王呢,还是白公有求于范蠡呢?”

归生淡淡一笑:“楚无所求于越。”

顿了一顿,解释说:“世间从无百年之寇仇,亦无百年之盟好。昔秦与晋有泛舟之役,韩原复执晋惠;其助晋文称霸,又有崤山擒三帅事。且晋文之入国也,非止秦人之力,亦得我楚及齐国之援,然而晋于城濮败我,晋、齐之隙,沿于今日。则楚、吴虽一旦成仇,近二十年内却并无大战,以是楚王才命申子与归生使吴也。

“楚、越旧好将尽,楚、吴宿怨将消,楚乃专注于中原,谋复庄王之霸业,当此时也,又何所求于越啊?”

范蠡复问道:“如此说来,是白公有求于范蠡了。”

归生摇摇头:“我自然也无所求于范子。虽然匿于此间,若范子不纳,正好归楚复命,则于归生无所损,于范子反有绝邻好之讥。抑且试问范子,楚实大而越实小,是楚望得越好为切啊,还是越望得楚好为急哪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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