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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看书 > 历史 > 霸楚 > 第三十七章、吴越春秋

范蠡上下打量归生,心说对这小子倒要刮目相看了。

初次见面,他主要跟申包胥恳谈,归生在旁作陪,只用眼睛瞧,耳朵听,基本上没怎么发话。继而范蠡打听归生的来历,知道他是大子建一脉,其父王孙胜才刚乱郢不久……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小年轻,从前藉藉无名,这回得以担任使吴副使,估计只因为他有吴国宗室血统和背景,在姑苏城内人头比较熟罢了。

所以范蠡虽然不至于以貌取人,以名取人,或者因为年岁高低而有先入之见,却也未必能够多瞧得起归生。

今天晚上,他是借着酒意,想趁归生因为自己半醉而不设心防的机会,探问一下楚国上下对越国的观感,以及归生在楚廷发言力的大小,以便将来携其入越之后,可以有针对性地展开外交游说工作。

但没想到,归生初时姿态甚卑,继而却又倨傲起来,一番侃侃而谈,先自立于不败之地。范蠡不由得心说这小子可以啊,怪不得楚国派他担任申包胥之副……楚之执政,实识人也。

好在自己是佯醉而来的,由此立场的灵活性很强,即便说几句过头话吧,等“酒醒”后诚心致歉,对方也不好多计较。于是为了扳回主动权,他便笑着转移话题,问归生道:

“今在吴大宰府上,听闻一件趣事,正要请教白公。”

“范子请讲。”

“听闻白公之尊考,实获罪于楚,吴王乃欲援伍子胥之例,召白公仕吴,不知白公为何推辞啊?子今身处嫌疑之地,楚人多目为叛逆、寇仇,而欲久安于楚,可乎?既得吴王垂爱,何不允之?庭受其召,楚人不便阻挠,强过将来被逼逃吴。”

说着话,斜眼打量归生的表情,心说你要是当场光火,那我就赶紧道歉……

只见归生微微苦笑,反问范蠡:“范子识得子胥否?”

“昔从寡君入吴,有过几次交往。”

“子胥待范子如何?”

范蠡略微回想一下,有些含混地回答道:“子胥日于吴王驾前进言,请灭越之社稷,于寡君、寡小君甚是倨傲,独对范蠡……还算客气吧。”

归生点点头:“这就对了。君用臣言,则臣事君忠,君不用臣言,臣乃辞去,故楚不能用范子、文大夫,二子往泛海滨之越……”

他曾经从王孙雒口中打听得出,越国如今是五大夫用事——范蠡、文种、曳庸、皋如、苦成。但对于后三人吧,从前毫无印象,他就只知道范蠡和文种了,抑且还知道,这二位都是楚国出身——申包胥之言,也证明了范蠡确实是楚人。

“若楚不用子胥,子胥亦望泛舟于吴,显其能,逞其志,扬名于当世,垂范于简帛。奈何范子是自愿成行的,子胥则是被迫成行的,且既仕吴,与父母之邦仇恨难解,终生不能复归——子胥善待范子,为其歆羡范子之运数也……”2

这套话归生早就打好腹稿了,抑且不必因为范蠡回答的不同而需要做太多变更。倘若范蠡说伍子胥对我不好,甚至于很糟,那就——“子胥之恨范子,为其妒忌范子之运数也。”1

继而——“皇考少年时,即为子胥所养,名为君臣,等若父子,则子胥于归生,如大父也。昔在姑苏,常戏子胥膝头,子胥之意,我最清楚不过了。人皆以其破郢而鞭平王之尸,为畅意事,不知子胥所破,父母之国也,所鞭,毕生之痛也,鞭之愈重,而心愈痛,如割如绞,血泪涟涟……”

范蠡听到这里,不禁面色肃然——归生所描述的伍子胥矛盾而痛苦的心态,他自然能够想象得到。

只听归生继续说道:“人生于世,志愈广而其心愈劳,贪愈炽而所得愈寡,仇愈报而其意愈疲。我今在楚,固然明枪暗箭,防不胜防,但执诚意忠心,有望化解;若一朝去楚归吴,楚、吴必成寇仇矣,不但难消楚人之恨,反罹吴人之嫉,及天下人之讥——子胥殷鉴在前啊。

“子胥实无奈,怀家国之仇,且谋自身得活者。若我在楚难以存身,怕也难免仿效子胥,但尚有一线生机,谁肯去国而死于外,使尸骨不能归返乡梓哉?请问范子,父母庐墓,在楚啊?在越啊?百年之后,可望归葬否?倘若楚、越成仇,又焉能归葬?”

言下之意,楚、越盟好,是对你有利是对我有利?

范蠡暗自苦笑,心说这小子兜个大圈子,趁机捅我一刀,辞锋何其之劲也!无奈只得表态说:“楚,我父母之邦也,越,我所侍奉以逞志也,自然希望越、楚永志盟好,不必如子胥之在吴……”

因为楚大而越小,则两国交往,归生必须占据主动权。但若上来就一副我不求你,专等你来求我的嘴脸——其实楚国目前的国策也是如此——恐怕这趟使越,也就只能如申包胥和王孙苟所要求的,探其虚实罢了。归生要营狡兔三窟,必须让越国君臣钦佩自己的能力,同时也了解到自己对越国是存有好感的,可以在两国关系上发挥很大作用。

所以他才先抑而后扬,把趁醉套话的范蠡的真言给勾出来。

既然范蠡已经表态了——当然是个人的态度,而非越国的态度——归生也就表态:“实不相瞒,我楚本无意插手越、吴之争,且因吴近而越远,恐吴为患,乃遣申子报聘和吴。然而归生之虑与执政不同,故而自请于申子,往聘于越……”

“哦,白公之所虑,如何不同法?”

归生两手一摊:“吴之不足为楚患矣,越则将为楚患矣。”

范蠡一皱眉头:“此言何意?我越无害于楚啊。”

归生解释道:“从来远亲易恃,近邻难睦,以是楚、吴成仇,而须乞之于秦,劳之于越。吴国今日之政,不必我多言,在我看来,越之灭吴,必也!”

范蠡听闻此言,不由得精神一振。实话说,他和文种等人辅佐勾践,十年生聚、十年教训,还是很有信心正面对阵——而非如前次那般趁虚而入——可以败吴的;但吴终究是东海强国,疆域两倍于越,人口三倍于越,若说一举灭吴社稷,并无十足把握。谁成想这个年轻人却一口咬定,越国必能灭吴哪。

正要探问缘由何在,却听归生并不停顿,一口气说下去:“昔吴之服越,夫差志在中原,北伐齐、鲁,迫晋为盟,雄强一时,便我楚亦不敢挠也。而若来日越师灭吴,地接齐、楚,其强更过于今日之吴。越之强也,必威迫其邻,而自姑苏到黄池,两千余里,夫差北上,越刺其背;前车之覆,越王能不虑乎?且自会稽而至河,三千里也,若范子为越王谋,侵齐为是,抑或犯楚为是?”

范蠡低垂着头,沉吟不语。

只听归生继续说道:“缓急而盟,非示诚也,百年之好,犹有破弃之时。是以我为楚虑,不如重申与越国之旧好,使将来越并吴后,不西向而北往,无反顾之忧,可盟晋、齐,为中原之霸。再为范子计,当促成越与楚盟,则越王成其名,逞其志,范子与有荣焉;且楚、越不交伐,自然父母之庐可扫,乡梓之亲可存——范子以为如何?”

范蠡笑笑:“白公之言有理,然我被酒,头脑昏昏,不能思虑,只得先告退了……”

他也是擅逞口舌之辩的名士,但今晚就光听归生掰扯了,自己竟然招招后手,丝毫也夺不回主动权来,这种感觉可是真难受。所以吧,我先撤了,回去打好腹稿,咱们改天再聊。

——这倒也不是归生的口才比范蠡为强,一则他有后世的见识,二则既然起意聘越,那么白天闲着无事,早就构思了好几套说辞了。范蠡从前多少有些轻视归生,这回过来,做的准备不够充分,由此才落在了下风。

当下范蠡落荒而逃,并且其后几天也不再露面了,一直要等觐见过夫差,聘吴已毕,这才过来跟归生商量一同往赴会稽之事。

为了不露行藏,范蠡请归生乔装改扮,充其御者,同乘离开了姑苏城,沿着通衢大道南下。路途之上,二人再度言语交锋,范蠡稍稍扳回了一些优势,但归生也鬼,他终究是经过后世键盘政治磨练的强者啊,一旦见势不妙,当即顾左右而言他,把话题扯开,使得范蠡很难趁胜追击,扩大战果。

就这么一路恳谈,范蠡对归生益发敬重起来,归生也趁机探问出了不少越国内情——主要是勾践和五大夫的性格,而至于政治之善恶、兵戈之强弱,范蠡则从不透露丝毫口风。

两人关系逐渐拉近,归生就请范蠡不要一口一个“白公”啦,你终究是长辈,叫我的名字便可。最终范蠡改口称归生为“子反”,而归生则叫对方“少伯”——那是范蠡的字。

一行人沿着五湖东岸南下,渡过笠泽,就是越国境内了。

归生在牍板上以梃点漆,描画大致的地图——他知道,姑苏就是后来的苏州嘛,会稽就是后来的绍兴,那江浙地区的海岸线即便与后世不同,应该差得不是太远——并向范蠡请问两国疆域。范蠡反倒大吃一惊,问:“子反竟于海滨如此稔熟?”2

但他很快就释然了,终究归生在姑苏城内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嘛,且他还视伍子胥为大父,若说伍子胥对吴、越两国地形不熟,天塌了也没人信。估计归生是从伍子胥那儿,或者他舅舅王孙雒那儿瞧过各国都拱若珍宝、秘不示人的舆图吧。

归生没问什么军事机密,故而范蠡也不隐瞒,逐一做答。归生心说怪不得,吴国的战略形势,那真不是一点两点的糟啊……

他原本以为,两国疆界是在姑苏和会稽的中间点附近,甚至于更往南移,在杭州湾,谁成想原来边境在笠泽(从五湖南端通往东海的一条沟渠,可能是后世的吴淞江),北距姑苏仅仅三十多里地!1

根据范蠡介绍,五湖以南,原本七成都是越地,此前阖闾伐越,战于檇李,位处杭州湾的北面,即属越境。战败之后,大片土地为越所得,导致两年后的夫椒之战,战场是在五湖中的夫椒山上。1

这是因为吴国沿笠泽布防,越师难过,于是勾践搜集船只,打算经五湖直取姑苏山。

结果夫椒之战,越师大败,夫差趁胜追击,兵围会稽,最终迫使勾践俯首称臣。

归生心说我还误会夫差继位短短两年,就能重整旗鼓,一举败越呢,赶情是越人先过来找打的……估计也正因为如此,原本一场防御战,竟然打成了防守反击,并且还直取对方球门,彻底奠定了胜局,赢得太轻松,太快速,才使夫差就此滋生骄傲心态,并且一发而不可收拾吧……

其后夫差不听伍子胥的良言劝谏,而受伯嚭等人之惑,同意在收越为附庸,越王夫妇入姑苏城为质的前提之下退兵。吴国虽然收回了檇李之战后的失土,却并没有割取越国的尺寸土地——估计因为檇李那些地方越人久居,不便治理之故吧。

归生心说换了是我,好不好治的,先拿下来再说啊,若能以杭州湾为界,则吴师自檇李发兵,旦夕可临会稽,还怕勾践翻脸吗?

但实际情况却是,越师自檇李北上,两百余里内并无险阻,也无城邑,唯一能够阻挡其脚步的,只有笠泽防线。由此趁着夫差北上争雄,抽调走了笠泽和姑苏附近多数兵力之后,勾践就顺顺当当地给他来了窝心一脚。

其后两国议和,仍以笠泽为界——恢复到了夫差初继位时的状况。则对于吴国来说,出了都城往南三十里地就是前线……实在缺乏战略纵深啊。1

不象楚国,之所以在伍子胥和孙武的猛攻之下,连郢都都让人给端了,依旧能够反攻得手,恢复大片失地,就因为具有足够的战略空间,可以减缓敌方的攻势,稀释敌方的兵力。

吴国之对于楚,对于齐来说,战略纵深都是足够的,对越就不足了;而越国直面吴国,其实纵深也有限。故此这两国才不可能真正友好,而肯定要打躺下一个吧。

只是据范蠡所说,越王的世系可以前溯到夏后少康,立国千余年,比吴国时间久长得多,两国雄强而并立,也有好几百年了。之所以最近数十年间才碰撞得不可开交,大概是人口繁殖才导致的外扩之势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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