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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看书 > 历史 > 霸楚 > 第四十一章、以史为鉴

归生靠着口舌之利,圆满完成了对越国的聘问,最终被越王勾践毕恭毕敬礼送出宫。

转过头来,勾践对诸大夫慨叹道:“寡人曾以为范大夫之舌,天下无对,而不知尚有子贡,更不知尚有白公归生也——楚果然是大国,才杰之士,何其多哉!”

苦成趁机进言:“臣闻楚国新执政子高,君子也;申包胥为国人所爱,命为大宰;今复闻白公之利舌,则有此三杰,楚必强盛,可以引之为援,而不能犯之成仇。大王谋图报吴,必和于楚,且今我越国之使未西行,而楚国之使先东向,以大聘小,违之不祥——望大王遣使从白公以归,请盟于楚。”

大夫皋如则说:“小大之势,非止疆域广狭、户口众寡所限。昔楚大吴小,而阖闾入于郢都,吴大越小,而我师入于姑苏。若从周制度,我越与楚皆为子爵,以名实而论,我越与楚皆称王号,是故无分大小,实敌国也。

“适才楚使所言,楚全力北向以备晋,暂无力东向而谋吴,则吴国迟早为我越殄灭,何云为楚使所畁,楚王所让啊?楚、越实不必盟,通好可也,楚、越若盟,是示警于吴人,以备我越矣。”

终究吴大而越小,最关键人口基数差得不少,由此勾践虽然卧薪尝胆,十年生聚,也没有信心一举灭吴,乃佯与吴和,诡言我只是希望摆脱附庸地位罢了,再无更大的野心。也正因为如此,范蠡才会受命,每年都往姑苏跑,献上贡礼,重申和议,以麻痹夫差。

那你说这会儿楚、越两国若突然结盟,吴国人会怎么想?危机意识肯定就起来了吧。

勾践于是转向范蠡和文种:“二卿于此事,有何看法?”

范蠡作揖道:“苦大夫所言有理,皋大夫所言亦有理,在臣看来,楚、越必续旧好,至于盟否,可再商议。要在即便与楚结盟,也当是秘盟,以慢吴王之心也。”

顿了一顿,又说:“今在殿堂之上,大王驾前,楚使所言未必备悉,且其自命能够说服楚执政子高,畁吴于越,与我盟好,也不知道是否确实。臣请与文大夫往见楚使,以探询其真意。”

有些话吧,在大庭广众之下总归不方便说,或者不方便说得过于通透,这最好我们俩去私下跟归生谈谈,把情况摸实在了,大王您再定夺不迟。

越王勾践虽然重用五大夫——从前还有一个诸稽郢,才刚过世不久——但权力最大,也最受信重的,始终只有范、文二人而已,基本上范蠡主外,管外交、战略,文种主内,管内政、人事,可比中原诸侯之“上卿”。由此范蠡才说我跟文种两人前往,再探楚使之真意。

勾践点点头,说:“楚终究是大国,又尝与我国通好,楚使既来,自当盛情款待。且即便不论楚,白公归生才杰也,亦当尊奉之。那便请二卿致寡人之意,为寡人宴请白公吧。”

二人告辞而出,离开越宫,尚未登车,范蠡先低声问文种:“子禽看楚使如何?”

文种手捻胡须,微微颔首:“不失少伯之誉,其口舌之能,即便不如子贡,亦不远矣。”

范蠡补充道:“要在此子年纪尚轻,却于天下大势,诸国之政,无不洞若观火。来时途中,他便与我说,齐之政也,必移于田氏,而晋之政也,必归于三卿……”

文种略略一皱眉头,问道:“晋有四卿,其所谓三者,何也?”

“彼云,赵氏雄强,韩、魏为辅,必能三分公室,而智氏不过承前人之余泽,实与三家不睦,终必履范、中行之故辙也。”3

文种想了一想,点头道:“虽然难辨真伪,不知是否诓言,但能见而及此,亦非寻常人也……”

范蠡夸赞说归生对诸国之政,洞若观火,其实这是过誉了。主要归生利用前世网络论战的经验,很会引导话题——但凡自己知道的,就敞开了陈述,但凡自己不熟的,就东拉西扯,甚至于哈哈一笑糊弄过去……

由此他就大谈特谈晋、齐之政,嘴一滑差点儿把将来围攻晋阳,水淹智伯的事儿都说出来了……但若范蠡揪住了偏要问他相关郑、宋、陈、卫等国的事儿,他非抓瞎不可。

关键这年月士人交谈,甚至于辩论,不跟后世网络上打仗似的,咬住了就不撒嘴,除归生外,大家伙儿还都是讲礼仪,讲风度的。1

由此范蠡才在文种面前,盛赞归生,还说:“想你我那般年纪时,所见无此精到也。”然后瞧着文种继续点头,他就压低声音说:

“其实子反今日殿上,虽然言之不尽,其意来时便已向我透露过了。然此言唯你我可以知之,不便面陈于大王。”

文种疑惑地瞥他一眼:“是何言?”有什么话不能跟勾践说的啊?我可光风霁月,是从无私心的呀。

范蠡道:“为你我皆出身于楚国也。”顿了一顿,转述归生的话说:“子反云,楚人多恨吴,而独莫敖屈庐志在服晋,乃说先令尹子西,及今执政子高,东向和吴。然而子高已垂暮矣,有卸肩之意,若其去也,新执政意在于晋,还是意在于吴,尚不可知。

“越、楚若能成盟,则无论谁执楚政,不便遽改定计,但我越不罪于楚,则盟誓必不得破。若不成盟,楚人或将东侵于吴,然以淮上诸县兵马,料不足矣,而必召江、汉之卒,用楚王两广之军……”

文种边听边点头——到目前为止,对于局势发展做如此分析,还是颇为合理的。

“若楚师破吴,便不灭其社稷,而大割其地,大王亦不乐见,必北上与之相争。若楚军未至,而我先兴师破吴,楚人岂甘于劳师动众,却寸功不立,寸土不得啊?便无楚王之命,其将帅亦必犯我。到那时也,越、楚必争,先不论胜负利钝,你我二人……还有苦大夫在其间,甚是为难。”

其实也就是顺口稍带上苦成罢了,对于那位先自己二人入越的老大夫,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,范蠡打不了保票。但他知道,自己和文种对于故国还都是存有感情的,不愿意见到楚、越两国大打出手。

果然,文种听到这里,双眉一拧,三角眼一斜,分明陷入了沉思之中。

好一会儿,他才反问范蠡道:“子反所言,似乎专为我等在越之楚人考虑,然而对他,又有什么好处?其父虽为楚人,其母却是吴人,难道忍见楚、吴相争不成么?”

范蠡笑笑:“若我等曾引楚师侵越,便大王不罪,口中还敢再出一个‘楚’字么?”

要避嫌啊!归生老爹就是跟吴人勾结,乱了郢都的,那归生若还想在楚国安身立命,不但不能再跟吴国扯上什么关系,甚至于必须转过头来,猛咬吴国,如此才显得他对楚国是真正的忠诚。

文种不禁慨叹道:“此子思虑过深,也唯少伯能够察其肺腑,我却只能远望而兴叹了。”然后问:“则既然少伯知其心意,明其未言,我等还有必要奉王命去宴请他么?”

范蠡笑道:“王命岂可违啊?且此子虽然暂时委屈,终究是楚国王孙,复有此洞见,无双口舌,将来必大用也。我等执越政,正应当多与他亲近,以利两国盟好,永不相犯。”

于是并车前往范大夫邸,安排酒食,申勾践之命,款待归生。归生一开始还有些不大满意:“岂我不足以食越王之飨宴乎?”你瞧送我出宫的时候,勾践有多客气,那他就应该亲自摆宴来请我啊。1

范蠡瞎话随口就来:“寡君之归会稽也,食无二味,居不重席,已十年矣,唯恐破例,以害夙志,以惑国人。然粗砺不足以奉君子,是以独命我二人款待子反——岂我越国二大夫列席,而不能彰子反之尊贵乎?”

归生赶紧拱手:“岂敢。我自矜其能,而不能体察越王之难处,有罪。”

于是盛列珍馐,奉上美酒,开始吃喝起来。归生本打算趁机吃顿好的——实话说这年月的饮食吧,很少有能让他食指大动的,但终究是别人摆宴相请嘛,虽然做法不够精致,却有不少后世都难以吃到的野味,自当大快朵颐——但眼瞧范、文二人只是随便动动筷子,他也只得尽量压制自己的欲望,多少吃得文雅一些。

话题自然而然地逐渐深入,文种不便多问白公胜乱郢之事,就只是拐着弯儿地探问,子反你年纪那么轻,初守白县,是否能镇得住场面哪?郢都方面,有没有啥特别的要求啊?

归生会意,便挑明了说:“文大夫是恐我人微言轻,不能说动执政盟越吧?”瞥了范蠡一眼,缓缓说道:“实不相瞒,本从大宰使吴,并无聘越意,是我主动向大宰要求的……”

其实这事儿范蠡知道,也告诉过了文种,归生而今再说一遍,主要目的是表明:我固然人微言轻,但申包胥不是啊,他是能够左右楚王和叶公施政的重臣,那既然申包胥听从了我的建议,派我到会稽来,就说明对于我盟越的方针,是认可的——

“要在我于姑苏所见,知吴祚之不永也,必灭于越。若我楚与越相争,则白县等淮上之兵,将疲于奔命矣。而若楚、越为盟,东线无忧,则我等所当者,唯有郑、宋,郑、宋小弱,易与耳。”

终究在酒宴之间嘛,咱们不谈大义,只说小利——嗯,貌似归生除了面对叶公子高的时候外,也基本上没谈过什么大义——我之所以一力促成楚、越结盟,确实是有私心的,那就是希望楚国东境不要遭逢长期兵燹,我可以过得舒坦一些。

“大宰使我觇越,是否有报吴之志,是否有破吴之力,今见越王及诸大夫,乃知越必灭吴矣。既如此,将所见、所闻归陈于大宰,大宰为国家计,必不肯北迫于晋而东方再失越之盟好,执政之意,料必相同。而寡君本为越王外家之孙,当亦肯畀寇仇之吴于友朋之越,而使两国永好也。”

形势摆在这儿,叶公子高和申包胥又都是聪明人,只要我把话说清楚喽,让他们知道吴、越相争,吴国一丁点儿胜算都没有,且越国也并无犯楚之意,则自然会同意两国结盟的。

眼见文种点头,归生却又将话锋一转:“然而楚有盟越之意,却不知越国可有盟楚之意啊?”不等对方回答,直截了当地说道:“在于范大夫与文大夫也。”

随即解释:“越若并吴,则必雄强,北可犯齐,西可侵楚。然而齐路遥远,鲁、薛为隔,又恐我楚挠其背,则以势论,犯齐不如侵楚。倘若越王果怀此等野心,越国其亡矣!”

文种急忙问道:“为何越国会亡?”

“我在越王驾前曾经说过,以史为鉴,可以知兴替。昔周在西陲,服事于商,文王拘羑里而不敢怒,待武王时,趁商之六师在东夷,始合诸侯,渡孟津,一举而入朝歌。然亦不能灭商社稷也,使武庚奉祀,而三监监之。成王之世,武庚与三监反,周公、召公东征,复封大公于齐,召公于匽,前后百年,商之死灰才不能复燃。1

“晋其霸也,始于武公弑杀孝侯,继而献公灭骊戎、耿、霍,复假虞途而灭虢,强盛于河东。则犹有里克之乱,惠公败俘于秦,怀公逃死于高梁,逮文公之世,始能合诸侯以朝天子——前后亦不下百年。

“我楚之强也,在周昭王南征不克,逮武王始霸汉东,成王泓水败宋,至于庄王问天子九鼎,近四百年矣!以是根基深厚,一旦昭王去郢,瞬息复归,十年磨砺,势复盛强。由此可见,不积跬步,无以至千里;不积细流,无以成江海,而欲逞一世之盛,以为天下莫可当者,虽强必毙!

“譬若吴国,王僚时尚不能与我楚相拮抗,阖闾僭位,用子胥、孙子,趁楚之弊,一战而入郢都,然终不能久淹,师溃于沂,狼狈而还;复与越争于檇李,身死而国危。夫差侥幸败越,不思服越人之心,息吴人之劳,而千里北上,与齐相斗,与晋争盟,则其亡也必矣。其心志若此,虽败亦不知悔,难道越国也要蹈其覆辙么?

“吴地深广,越之三倍,吴人繁众,越之五倍,则即便灭吴,越以小邦而临大国,如昔之周武王矣。武王乃暂存商之社稷,以待后世,若其妄图一举灭商,兵锋及于海滨,则必军覆而身死,数十年之功,毁于一旦啊!

“倘若越、楚相争,我楚百万之众,越国何以当之?而必用吴人矣。吴人败而未服,不用尚且怀恨,一旦授以兵戈,难道不会效商隶于牧野之行么?则以吴人而引楚师,越之亡也,料亦不远矣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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