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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看书 > 历史 > 霸楚 > 第四十五章、时未至也

郢都城内,诸贵聚居,基本上也是按氏来划分区域的。楚国最庞大的、最显贵的家族,原本是若敖氏,为楚庄王所灭;后为薳氏及其小宗蔿氏,遭楚灵王打压,逐渐没落;而今屈氏独强。

由此屈氏一族聚居于城东,薳、蔿、化、阳等小族则聚居于城西,而至于仍未分立其氏的“王子群”则环绕着王宫建立宅邸,仿佛鼎立之三足一般,并肩拱护王室,同时也相互制约。

而今“王子群”中最为显贵者,便是先令尹子西的嫡长子王孙宁了,字子国。这一日王孙宁受命担任右司马,入宫谢恩,然后又跑执政府上拜会了叶公子高——啊,如今不再是叶县之尹了,应该叫他令尹子高,或者执政子高——直到天色擦黑,方才归府。

令尹子高确实是位君子,楚国的政局才一稳定下来,他就不安于位了,总觉的以自己的出身、才能,即便做令尹都未必合格,遑论身兼二卿呢?于是跑去向楚王章请辞,楚王章慌了,反复挽留,希望老人家起码再扶保不榖个一两年的。最终商定,任命王孙宽为左司马,王孙宁为右司马,担任令尹的辅佐。

因为子高觉得权柄都捏在自己一个人手里吧,既怕受国人之讥,又担心开了权臣擅政的先河——虽说从前一身而兼二卿之事,也非绝无仅有——所以要把手里的权力分一分。他在入郢之初,便极为敬重莫敖屈庐,继而又请来申包胥担任大宰,并且主动让渡部分权力给大师子榖,犹嫌不足——主要那三位都不治军——由此欲命司马。楚王章却觉得跟令尹子高相比,无人堪当司马重任,那不如暂且分之为左、右两位司马,将兵权交给两人为宜啊。

王孙宽和王孙宁,分别是子期和子西的嫡子,都是楚王章的堂兄。

王孙宁得为右司马,在司马缺职的前提下,论职务的重要性,仅次于令尹子高和左司马王孙宽,成为楚臣中第三把手,此际肩荷重任,将来还有望继子高担任令尹或者司马,本该欢喜雀跃才是,谁成想他却板着一张脸返回府中,还没坐定,先沉声吩咐道:“将荆绛与我绑来!”

家臣们莫名所以,但主君有命,不敢违抗,果然时候不大,便绳捆索绑,押来一人,按跪在王孙宁案前。

这人正是荆绛,也是芈姓——楚人最早被称为荆蛮,因为荆、楚两字本就同源同义——但血源比较疏远了,估计往上一直推到熊绎时代,都未必能跟王室攀上亲缘。故此在诸芈中地位较低,能够成为先令尹子西的家臣,还是子西瞧在他射得一手好箭,且为人机敏伶俐的份上,破格录用的。

荆绛大概齐估摸到自己为何会受缚了,所以跪在地上也不喊冤,也不告饶,只是以头点地而已。王孙宁双目中如有火焰腾出,一拍几案,厉声问道:“谁命你去煽惑黄县之人,谋于乱中射杀白公归生的?!”1

荆绛并不作答,只是回复道:“其事不成,死罪。”

王孙宁怒喝一声:“你还想事成?!”

正打算下令把荆绛推出去斩了,将首级送与令尹子高谢罪,忽听堂外传来兄弟王孙朝的声音:“阿兄且慢,愚弟有下情望禀。”

王孙宁心说刚才我去见子高,子高告以归生遇刺之事,虽然没提是谁主使,但提了荆绛之名……家中切齿痛恨归生的自然大有人在,但对方终究是王孙啊,包括荆绛在内,谁有胆量下此毒手?他背后肯定有人,那既然不是我,主使者还用问吗,不是呼之欲出了么?

我上来先问荆绛,是谁指使,就是想瞧瞧这小子有无胆量,可将罪责一肩担下,那他既然不肯回答,很好啊,斩其首给令尹一个交代,这事儿也就糊弄过去了——兄弟你跑过来求的什么情啊!

心中恼怒,可是又不能不见王孙朝,只得下令,先把荆绛押下去,好生看管,然后才摒退众人,独命王孙朝入见。

见了面先沉着脸问:“子昧,你来做甚?”

王孙朝知道东窗事发,也不兜圈子,直接在案前屈膝坐下,开口就问:“请教阿兄,谋刺归生之事,究竟是谁告发的?”

“我方往执政府上,执政言之。”

“是谁告诉执政的?”

“归生从大宰使吴,途中告发,大宰归禀执政。”

王孙朝轻轻叹了口气:“归生能察知真相,果然不是庸俗之辈啊。”随即对王孙宁和盘托出道:“不瞒阿兄,其实是愚弟假冒荆绛之名,亲往黄县,谋划此事……”

“你……”

“阿兄放心,我并未往见黄公,只是见了黄邑宰,他并不识我,只当我是荆绛。是我挑唆黄县之人往白县盗谷,谋于乱中刺杀归生,但事发前便已脱身而去了,不肯沾惹一点干系。行刺之人倒确实是荆绛,只可惜以他的良弓劲射,竟不能取归生之命,此天不绝其……”

王孙宁双眉紧锁,气哼哼地打断兄弟的话:“你还说不瞒我?早几日便应当将此事报我,免使我在执政面前茫然无措!”

“阿兄茫然无措最好,说明此事与阿兄无干。然而谋主是我,荆绛奉命而行,其实无罪,若断然杀之,未必能解执政之疑,反倒断己一臂了,恳请阿兄饶过了荆绛吧。”

王孙宁冷哼一声:“饶过荆绛?难道我要把你的首级献给执政不成么?”

王孙朝凑近一些,低声说道:“执政未必需要一颗首级。执政为叶公时,便与皇考交好,此前挥师入郢,既是拯救楚难,也是为皇考及子期叔父报仇;今得大宰举发,未命彻查,而直言以告阿兄,必无恶意……”

王孙宁颜色稍霁,却慨叹道:“执政虽无恶意,我却不能不有所表示啊。”

随即对王孙朝解释说:“王孙胜乱郢,国人恨之,死不旋踵;归生虽曾一度附逆,然而我自归郢都,周遭探问,国人于其却并无恚意,且喜执政赦之。而执政赦归生后,禀于大王,大王无辞,是乃王命矣,我兄弟若复望报,是违王命。若违王命,执政焉能不疑我啊?”

王孙朝问道:“听闻执政有卸肩之意,则次任令尹,非阿兄其谁?何必顾虑执政之疑?”

王孙宁苦笑道:“大王感执政之救,所言无所不从,则次任令尹,只在执政一言耳——未必是我。”

王孙朝一皱眉头:“阿兄得非顾虑子绰么?”

——子绰就是新任左司马的王孙宽。

王孙宁摇一摇头:“子绰忠厚、谦退,亦与我兄弟相善,而今之所以为我之左,不过年岁较长些罢了,料他必不肯先我而为令尹。我所担心的,是子良啊……”

——子良就是楚王章的庶弟王子庆。楚昭王没有嫡子,庶子五人,其中也只有楚王章和王子庆看起来有些才能。当然啦,当初子西、子期、子闾等扶保楚王章,不是看重其才(那会儿他还没成年),只因为他是庶长而已。

“……听闻大王本意,是以子良为左司马,或恐平王之孙并执楚政,王子群如庄、共之前一般,势大不能制,是故重用兄弟。则将来继为令尹者,未必不是子良。”

王孙朝想了一想,回复道:“子良终究是大王庶弟,唯其志高,更不可任,恐生灵王之祸。令尹智深,不难明晰此理也……”

楚国历代令尹,多为宗室近支,包括楚王的兄弟、叔伯辈担此重任者,也不乏其人——楚昭王后期,子西为令尹,也是昭王的庶兄。但昭王终究根红苗正啊,不怕庶兄擅权为祸,而今的楚王章本来就是庶出,论起继承资格来,他只比子良高那么一丢丢罢了。

一百多年前,楚康王薨,其子熊员继位,任命叔父王子围为令尹,于是王子围趁机揽权,继而弑杀熊员,僭位称王,就是楚灵王——可怜的熊员,被称为“嗣子王”、“孺子王”,或称“郏敖”,连个正式的谥号都没有。

由此王孙朝才说,若让王子庆当上令尹,大权在握,恐怕会威胁到楚王章的地位,这点道理,令尹子高不可能不明白啊——他不会推荐王子庆的。

王孙宁沉吟良久,才说:“然若使令尹疑我有违王命、报归生之意,恐怕……”

“阿兄放心,”王孙朝忙道,“明日一早,愚弟便亲往执政府上请罪——此事皆我一人谋划,与阿兄无干……也非荆绛之罪。”随即眉毛一挑:“则在阿兄看来,执政会如何处置我?”

不等王孙宁回答,他便一口气说道:“我料执政必不罪也。阿兄初任右司马,倘若牵扯此事,有害令名,更损大王与执政的识人之明,则执政必隐匿其事,最多责备愚弟一番罢了。且阿兄既为右司马,掌兵权,则愚弟无缘再任显职,正好趁此机会,请执政放我于外,去做一县之尹。到时候千里远隔,还怕我再去谋害归生么?”

王孙宁冷哼一声:“郢都与白县也近千里之遥,你不还是亲自去了?”2

王孙朝轻叹道:“执政、莫敖,都轻看了那归生,以为不过庸碌之辈,可任由驱使之徒而已。然在愚弟看来,其人智深,先能于乱局中抽身自全,复在白县洞悉我之图谋……据荆绛归报,其御黄人之盗谷,布划万全,独占其直,今又闻得了大宰之爱……

“昔皇考不备王孙胜,而王孙胜害之;唯恐我等不备归生,而归生将来有害我等之意啊!愚弟难道敢有违王命,因私怨而害王孙之意么?为除后患也!”

王孙宁叹了一口气,随即教训兄弟道:“昔晋平公问祁奚,谁可为南阳之令,祁奚荐以解狐。解狐,祁奚之仇也,而能举之,南阳大治。后赵鞅上党无宰,问于解狐,解狐荐以刑伯柳。刑伯柳,解狐之仇也,而能举之,上党遂安。

“若归生有逆谋,望报其父之仇,我等自当逐之、杀之,便执政、大宰所爱,义之所在,终不避也。然其今尚无罪,焉能目之以后患而谋除之?此非君子之所为也,也非人臣所当为也。”

王孙朝心说阿兄你还真挺迂腐,不会跟子良一样,也信了什么孔门儒生之言吧?却也不敢还嘴,只是作揖:“兄之所教,弟恭领了。”随即赶紧转换话题:“则今日阿兄往见执政,执政只说了此事么?”

王孙宁想了一想,回答道:“执政还说……归生于离郢之日,曾经献策,要我楚仿效晋、齐,行封建之事,问我是怎样的看法。”

王孙朝双目中精光一闪,忙问:“阿兄是如何回答的?”

“我自然说,我楚终与晋、齐不同,大王尊贵,权柄不落外姓,王子群同享社稷,何必封建?况乎周因封建而弱,晋因封建,权移诸卿,齐因封建,田氏擅政,安能用此啊?归生所言,未免太过短视了。”

王孙朝微微一笑道:“归生所言,未必短视,只是其心为国还是为己,却值得商榷。”随即话锋一转:“然阿兄所言,亦有所失——屈氏见在,久非王子群,难道就不望封建么?便我兄弟,三代之后,或也将别立一氏,难道不望封建么?”

王孙宁摇摇头,说:“封君与令尹孰贵?我能为令尹,何必再望封君?”

“阿兄,令尹不可传诸子孙,封君却可传诸子孙。且阿兄令尹有望,愚弟则恐终身为一县尹矣。若阿兄能做封君,弟请为封土之宰,助阿兄久享富贵于楚国!”

王孙宁注目王孙朝良久,方才徐徐说道:“此事,无须再多言了。”随即解释道:“大王之下最贵者,王子群也,次则屈氏,沈尹氏远远在后。则执政虽有平乱之大功,即便封土立君,也不过数百户而已,与其望将封土传诸子孙,不如请千户奉祀。昔孙叔有大功于楚,庄王封以寝丘四百户;后孔丘入楚,昭王曾起意封以七百里,则执政欲求千户奉祀,易也,欲求千户封土,难矣哉。

“既然执政不愿,我等又何必赞同归生之论,言及封建啊?曩昔亦尝有人言之于皇考,而皇考不许……”

“皇考为何不许?”

“时未至也!”王孙宁不由得长叹一声,“奈何逆贼王孙胜,不予皇考以时啊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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