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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看书 > 历史 > 霸楚 > 第五十二章、分鸭而食

归生的长篇书信,申包胥花了半天时间方才读完。

其实若一目十行的话,应该很快,但申包胥必须从那些对谈中揣测越国君臣的真意,最关键的是,越有没有灭吴之志,灭吴之后,有没有犯楚之心。所以他读得很仔细,再加反复斟酌,这才耗时良久。

完了命人将此信送去令尹子高府上,并说翌日一早,他将亲往拜访。

但第二天一大早起来,穿戴整齐,尚未出门,门上来报,说大王召见。申包胥急命车马,驰往王宫。因为他资格够老,名气够响,楚王章竟然亲下殿前迎接,将之引入殿中。

申包胥一斜眼,只见令尹子高、大师子穀,还有新任命的左右两位司马,都已经端坐殿堂两侧在等着他了;再看楚王案上,所摆分明就是归生的书信。他当即明白了,今日楚国中枢重臣,除了个莫敖屈庐有事不在之外,尽皆汇聚于此,定是要就归生的书信,讨论外交方面的大政方针啦。

坐定之后,楚王章先命人将归生的书信递给大师子穀等人,让他们就在这儿尽快阅读。这封信昨日黄昏时分送到子高府上,子高读完之后,连夜传入王宫,楚王章为此几乎熬了个通宵,如今俩眼圈儿还是黑的。

趁着子穀等三人并头读简的机会,楚王章就对申包胥说:“若子反信中所言无虚,确乎有行人之才,大宰前日对不榖所言,实情也。”

楚王章本年二十四岁,年纪很轻,但在位已经十年之久了。从前令尹子西、司马之期共执楚政,楚王不说是傀儡吧,也诸事都从二位叔父之命,轻易不敢发表自己的意见。直到子高担任执政,这才除了定乱前有几道不奏而自发的命令外,诸事皆白楚王,并请与子穀等共商国事,楚王章由此开始了对于政务的实习期。1

子高对楚王章的评价是:“大王之智,如先王也;先王亦冲龄继位,受制于令尹囊瓦,志不得申,待复郢之后,始亲政,而能为一代英主。大王今亦如是。”直接拿年轻的楚王章跟他爹楚昭王相比,评价颇高。

且说楚王章随口对申包胥称赞归生,申包胥忙道:“子反信中所言,多半无虚——其既能为此等文字,难道独不能为此等言辞乎?”

楚王章不由得慨叹道:“不想愚鲁之父,能生智谋之子。”先不提白公胜的逆行,这人脾气执拗,一根筋不知转圜,楚国上下无人不知啊,没想到他儿子倒有这般通透的见地和机巧的言辞了。

申包胥道:“叔梁纥武勇,而孔仲尼仁智;司马子良(斗梧)忠谨无私,而斗越椒贪狠谋乱;庄王诛斗氏,斗生时使齐也,冒死而归,自请受戮,庄王称之为忠,赦其无罪。是以子不必肖其父,天生于人,品性各异,要在为君者能洞察人心,各用其能,近贤远佞,则其国断无不治之理。”

楚王章连连点头:“大宰说的是,不榖受教了。”随即问道:“则不榖欲召归生来郢,命之为连尹,可乎?”

申包胥不作回答,只是转过头去望望子高。子高朝他点一点头,随即回复楚王章道:“臣以为不宜。”

随即解释:“子反年齿尚幼,不宜为连尹,内侍大王而外使诸侯,恐为诸侯所轻。此前使吴,也是大宰为使,子反副之;继而使越,虽有大宰之命,其实私行也。且其父乱郢未久,大王虽赦之,亦当徐徐观其行事,察其心志,不宜遽授以显职,命以要事。子反使越,不敢与越国君臣盟,是他也自知轻重,大王不便屈其志向。”

申包胥加以补充道:“且若大王定计盟越,子反方使越归,又与越大夫文种论婚姻,正可使居东陲,为楚、越之纽带。”

归生当然会将自己的亲事也写在信文中,谁叫未来丈人范蠡把男方下聘跟楚、越会盟这两件风牛马不相及的事儿特意联系起来呢……

令尹子高和申包胥都反对把归生召入朝中,在外交领域担任要职,这是因为他们虽然都认可归生的才能,但前者总归对那小子有点儿不大放心,希望能够多观察一段时间;后者则担心归生入朝,会遭受王孙朝等人的排挤甚至于暗害,如今暂居外县,反倒是对他最好的保护措施。

楚王章闻言,只得收回自己的临时动议,转而关注于盟越问题——“则子反信中所言,越甚雄强,灭吴必也。待其灭吴之后,地接于我楚,其上大夫范蠡、文种皆我楚人,当能止其君不我犯。卿等对此,有何看法?”

这会儿功夫,子穀他们三个一目十行,也把归生的书信瞧得差不离啦,右司马王孙宁当即抬头开言道:“范蠡、文种,不可恃也。”

随即详细说明自己的想法:“所谓食君之禄,忠君之事,彼虽楚人,既仕于越,焉能不为越王谋划?子反信中,深赞此二大夫,意其非伯嚭也,实伍子胥之流亚。则子胥仕吴,其心哪有尺寸还留在我楚?

“越若雄强,地接于楚,越王志必骄盈,或生犯楚之心。与其恃彼二大夫之谏,不如恃大王之母为越王之女,两国本有姻亲之好……”

楚王章问道:“若以姻亲之好,再加盟誓,则越可信乎?”

王孙宁摇摇头:“他人之国,皆不可信,所谓文事当有武备,即便约盟,也当驻军设防。”

“则右司马还是同意盟越的喽?”

王孙宁点点头,说:“吴、越相争,楚在其侧,若不盟吴,便当盟越,否则我楚难获其利,反招寇仇。今云越必灭吴者,非止子反……”朝向申包胥微微点头——“大宰亦持此论……”

言下之意,我信不过归生的见识啊,但对于申子你么,绝不敢有丝毫的质疑。

“……则若盟吴,必怒于越,于国不利。唯有盟越,即便将来越强而犯楚,亦为两害相权而取其轻者也。”

王孙宽听他大概齐说完了,便也开口补充道:“然楚大越小,楚而盟越,是有恩于越也,正如子反信中所言,等若大王畁全吴而赐越王,难道我楚便毫无望报之心么?”那么大好处给你了,你总得多少返点儿利过来啊。

申包胥微微一皱眉头,就问王孙宽:“则左司马欲得何利?”

王孙宽拱拱手,请求楚王章把地图拿出来,就铺在案前,众臣围图而坐。随即他伸手指点道:“下蔡之东,濉、淮之间,徐国故地,最好归之我楚。”顿了一顿,又说:“其丹水、睢水之间,最好也能割取,那就要靠行人之言辞了。”

王孙宁对此却表示反对,说:“如子反信中所言,若灭吴之后,越王骄盈,当导其北向与齐相争,则淮北土地,我楚不宜往求——越师北上千里,侧百里外便是楚地,其心焉能得安?”

伸手朝地图下方一指:“我楚地广,无谓再多取,唯江淮之间户口尚稀,昔吴师乃趁机循淮南直进,犯我故郢也。臣之所欲,在江水以南,扬越所居,吴人虽得之而不能服,更不能治,我楚若得,可遣将命师,渡江而出,取三夷人口,以充实江、淮之间。”

楚国的统治中心,其实在汉水流域,所占江上之地,基本上都在江北,江南前出者不过云梦泽的两侧,各有百余里而已。吴国的统治中心,则在五湖附近,但近百年来持续扩张,北方渡江,继而渡淮,侵宋、迫鲁,地近于齐;南方则沿着长江南岸一路向西打,堪堪逼近了云梦泽——这也是楚昭王当日被迫迁都的原因。

吴国的南部疆土,正好隔绝楚、越,这一地区本归扬越之属的三夷所有,吴国只是名义上控制,偶尔索取些贡赋罢了,若按后世的说法,可以叫做“羁縻州”。王孙宽想要的,就是这片土地,因其对于越国来说,属于鸡肋,得之不足喜,失之不足忧,多半是愿意吐出来的。

两位司马各自发表完意见,一起面向楚王章,等候君主裁断。楚王章沉吟少顷,徐徐说道:“则诸卿于盟越之事,全无异言,唯我自越国索取何值,稍有分歧……”抬起头来,注目一直没开口说话的大师子穀:“则大师有何良言以教寡人哪?”

大师子穀乃是王室元老,年岁不算大,甚至于还比不上令尹子高,遑论已然七旬的申包胥,但他辈分却高啊,与楚平王算从兄弟,楚王章正经得叫他一声“叔祖父”。

此刻子穀听问,方才徐徐放下手中的竹简,想了一想,曼声说道:“禀大王,吾党有好食鸭蹼者某甲……”

这话四六不挨,分明是要讲寓言,打比方了,于是众人一起将目光移定在他脸上。只听子穀继续说道:“吾曾赐一鸭予甲、乙二人,某甲乃谓某乙:‘此鸭我来宰杀、洗剥、剖分、燔炙,子但坐观可也,唯请其半之外,将蹼予我。’某乙允诺。然当某甲燔鸭既熟,却思烦劳在我,彼无尺寸之功,何由得鸭之半?不愿分予……”

令尹子高道:“大师的意思,恐越王即便今日有所承诺,既灭吴之社稷,囊括吴土之后,自恃其力,且恨我楚无尺寸之功,或许寸土不愿割让……是这样吧?”

子穀点点头,并且补充道:“吾不知越王何许人也,唯知其十年生聚,思报于吴,历经艰苦,或能成功。而我楚无丝毫之力相助,亦思得吴土,即便越王今日因情因势,不得不允,日后却极可能反悔。

“倘若越之伐吴也,我楚不挥师相助,越或怨我,不肯予地;我楚若挥师以向,为越国分担压力,又恐越之不胜,而楚、吴之战重开。即便我师东向,越师亦入于姑苏,则近在咫尺之利,其谁不贪,前线将帅举止稍有失措,盟誓或破也。则我本思固东陲而北向,结果反倒使东陲久不得安了。”

说到这里,突然间眉头一皱,众人也皆会意,当下无人接口,大殿内的气氛仿佛瞬间凝固了似的。因为大家伙儿都发现,除了利用同盟的机会,向越国讨要什么好处,归生不敢自专外,他在与越国君臣的问答当中,已经把有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全说了个遍,包括楚、越两军合力攻吴,因为前线将帅一时起了争强之心,导致摩擦,从而使盟约变成一张白纸……1

这小子,年纪虽轻,于大势的洞见,却竟敏锐若斯!

沉默了大概十几秒钟,楚王章方才痰咳一声,拉回众人的思绪,随即说道:“盟越必也,然既盟而我楚不可毫无所取。若其先取,反令吴人警惕,使我代越受其兵;若其后取,又恐越王背信不予……不榖本无贪念,然若先有约而复为越所绝,有损我楚声威,不榖是不能忍气吞声的……”

若是一开始我就毫无所求,你也没答应我什么,还则罢了;但若你先答应了,过后又反悔,那就是侮辱我楚国啊。我不在乎那点点利益,但必须顾忌楚国的面子,到时候这盟约不破也必须破了。

盟约一破,楚、越成仇,必将兵连祸结,那咱们还有余力北上与晋国争雄吗?

这可该怎么办?要不然,咱别提啥条件得了。

王孙宁摇头道:“楚大越小,以大盟小,而毫无所得,亦害我楚颜面也。”条件一定要开,当然具体都索要些什么,咱们可以再商量。

楚王章犹豫了一下,转过头去问令尹子高:“若不然,召子反归郢问之?”

子高尚未回答,申包胥突然间开口,说:“臣倒是有一计……”

随即伸手在地图上指点着说道:“淮北土地,不易遽得,可以求之于越,但不限定割让的期限。至于江南之土、三夷之地,可望先得也。”双手一合,朝着楚王章微微躬身,道:2

“臣请大王畁臣全权,往与越国君臣为盟,探其意旨,索取其值,上则得淮北,下则得江南。若两处皆不可得,或察彼君臣有背约之心,则盟绝不可成,臣再归禀大王,别谋良策不迟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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