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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看书 > 历史 > 霸楚 > 第三章、阵前致师

立秋之日,楚国淮上七县之兵齐集于顿——归生特意卡着点儿,最后一个抵达。

顿本是周在颍水流域分封的姬姓诸侯,曾经为陈所迫,被逼将都城南迁三十里,其邑乃又称为南顿。此后顿国长期为楚附庸,并与陈国盟好,但在十八年前,顿子牂叛楚事晋,并绝陈之好,于是楚王子结、陈公孙佗联兵灭顿,生俘顿子牂以归。

归生一开始并不是很相信这事儿,因为顿国地狭而户稀,兵寡而力弱,其领土两面邻楚、两面邻陈,距离晋国起码得有五百里地呢,且还中隔周、郑,那你说顿子吃撑着了,敢跟晋人眉来眼去?多半是楚昭王栽赃,为了灭顿而县,随便找的借口吧。

但如今陈国的实力比顿国也就稍强一点儿有限,所处位置比顿国也就稍好一点儿有限,偏偏敢朝楚国奓毛。再联想到自家老爹入郢之后,明明毫无胜算,却偏要一条道儿走到黑,幽囚楚王而自僭王位……那时候挟楚王以号令全楚,是多好的机会啊,即便你想不到,我已然献计了呀,怎么就不肯听呢?由此可见,世间昏头之人正多,则历史上各路荒诞剧情连番上演,虽处情理之外,实在意料之中……

进入南顿之时,归生用心目测了此邑的规模。根据新垣熙所言周制,子男之城方三里,倒是差不太多,但城隅角楼绝对到不了七丈,和白邑一般,都只四丈有余。这有可能是迁都之后,再无足够财力起筑高壁吧?也或许是入楚后奉命堕低了。

主帅王孙朝已在顿县公府等候,归生前往谒见,顺便偷眼打量这位堂叔。只见王孙朝大概三十出头的年纪,方脸广颐,胡须浓密,颇有武夫之相——相比起来,自己的容貌则要文弱、稚嫩得多了。

其余六县之尹俱已会齐,络绎与归生见礼。基本而言,态度都有些冷淡,但归生也瞧出了其间细微的差别——部分人大概是顾忌归生为白公胜之子,又与王孙朝有仇,因而刻意疏远;但也有几个或许瞧在屈庐和申包胥的情面上,犹犹豫豫的,似也有些结交之意。

既然兵马齐集,那就该商量进兵问题啦。王孙朝伸手朝侧面一指——其实他是想说北方来着,但自身终究面南,朝后指不怎么庄重——扬声说道:“邑北三十里为故顿,故顿北五里,颍水、沙水交汇处也。渡过颍水,沿沙而东,最多两日,便可至陈——我意如此行军,诸位以为如何?”

倘若就在南顿附近北渡颍水吧,走不多远,又须涉渡沙水,方能抵达陈郊,则以这年月的交通水平而言,自然能够少过一回河川要便捷、轻松得多了。众人对此,皆无异议,但王孙朝偏偏将目光移定在了归生脸上,问他:

“听闻去秋黄县莠民渡淮盗割白县之谷,而为子反败之,则子反于此等事稔熟,若为陈君,将会如何应对啊?”

归生心道你还好意思说,黄县人之所以跑来偷割我县的粟谷,那不全是你挑唆的嘛!但看王孙朝目光之中,稍稍有些揶揄、挑逗,却无仇恨之色,他自然也不好疾言以对,只能拱手问道:“其先有信报入敝邑,我才能有所准备,则不知我楚师汇聚,陈君知是不知啊?”

王孙朝微微一笑:“即便昨日不知,而今也必知之矣。”

归生乃道:“听闻陈、鸣鹿二邑,不过车五十乘……”

旁边儿有顿公打断他的话,说:“据敝县遣人密觇,鸣鹿不足计也,然仅陈都,有车五十乘。”

归生当即转过头去,朝顿公颔首示谢,并且问道:“则沙水以南的莘、项二邑,兵力又如何?”

“各有车二十乘。”

于是归生转向王孙朝,提出自己的建议道:“王命使我取陈人之谷,我师百乘,而陈汇聚其兵,亦九十乘,相去不远。我意,最好大张旗鼓,火速进兵,使陈人前不能料我之多寡,后不能聚兵以待我,唯有龟缩不出,则取谷易也。”

王孙朝似笑非笑地问道:“子反惧战乎?”

归生正色答道:“我不惧战,然不为无益之战,既命取谷,未命破陈,自以不战为宜。”

王孙朝盯着归生,半晌无语,心里话说: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啊?此番以取谷为名,其实要服陈、灭陈,我不信莫敖和大宰就丝毫也没有向你透露过风声。若真按你所说的发起进攻,尽割陈郊之谷,而陈人不敢出,全力守城,想要短时间内攻下来可不容易啊。时间一拖长,谁知道会不会引发宋、郑甚至于吴、晋的异动?则我使命难成啊!

无可奈何,只得当着众县公之面,实话实说道:“虽扬声取谷,其实大王之意,是要一举而破陈。既欲破陈,则必诱出陈人以战,子反之言,我不敢苟同啊。”

归生当即就给顶了回去:“武城公以归生知晓防盗,故而垂问;若问破陈之计,非归生所宜言,全听武城公之命。”

王孙朝一拳头擂在丝绵上,归生浑不受力,不禁气馁。只得暂且不理他,面向诸县公,下令道:“我意分兵为二,以一部横沙水以阵,阻挡来自莘、项方面的陈援,主力割取陈郊之谷,迫使陈人出战。”我当你正面也放五六十乘,相信陈君不敢冒着粮食极大损耗和人心极大挫败的风险,龟缩不出的。

归生当即请令:“我请横沙以阵!”他心说我又不打算此战立功,只求离你远一点儿就成啊。

然而王孙朝却不肯应允,自作主张,点了江、邓、胡三县之兵去阻遏陈国的增援,而自率包括白县之卒在内的兵车六十乘,打算与陈人决战。

归生亦无可奈何,只得跟从。于是偏师先期北上,主力则在顿邑又暂歇两日,然后才浩浩荡荡渡过颍水,军行四日后,抵近陈郊。

但这个时候,陈人再迟钝也该得着消息啦,陈侯越果然尽起国中之兵,出城求战。于是在城西二十里外一片开阔地上,两军各自下营,列开阵势。

陈军五十乘,不过按照中原诸侯的惯例,同时也是周礼规定,一乘只有七十五名徒步跟随;楚军同样五十乘——王孙朝特意留下十广之卒守营,以免陈人见己军势大,不战而遁——徒步数量,则要多那么七八百,以客对主,看似倒也旗鼓相当。

按照当时作战的常规,分其军为三,左路息公之卒,车十五乘;右路顿公、沈公之卒,车十七乘;王孙朝自将十乘右广之卒居中,且还特意扯上了归生的白卒八乘。

临战前,王孙朝特意致意息公:“此战赖子,毋失我望也。”

这是因为三路之中,虽然左路的兵力最少,却反倒是斗战的主力。楚国诸县,向以申、息两县兵力最为雄厚,抑且能征惯战。平王之前楚师每大举而出,多以两广之卒居中,陈、蔡、随、许等附庸之军为一翼,而以申、息两县之兵为另一翼,而且十回有八回吧,都是附庸之军先败,要靠申、息之兵的苦战来扭转战局……

白公胜时代,白县可出兵车三十乘,在归生看来就颇为雄强了,但其实申、息两县之兵只多不少。只是随着楚国疆域的扩大,战线的前推,两县国人上阵的机会逐渐减少,从平王之后,其势力和受重视程度都逐渐的有所衰退罢了。所以白公胜穷极的时候,连息县的谷子都敢盗割,息公却不敢与之正面拮抗——终究人是王孙啊,还是平王的嫡长孙!

这回白县出兵八乘,归生基本上把精锐全都给调出来了;息县出兵十五乘,却不过全部兵力的三分之一而已。但王孙朝就希望凭借这一千五六白的息县之兵,最终战败陈人,底定胜局。

息公俯首表态道:“我在阵中,静等武城公号令,其令一申,只有向前,绝不后退!”领命而去不提。且说两阵列开,各自甲士先跪拜祈祷,然后着胄登车,整理队形。王孙朝鼓槌都端手里了,想一想却又放下,随即伸手朝归生一招。

归生难免有点儿心惊肉跳,却也不敢假装没瞧见,只得命朱飞执辔,驰出队列,靠近王孙朝。只听王孙朝面无表情地下令道:“请白公出而致师。”

归生当场就慌了,心说啥,致师?那就是要单车往挑敌阵啊,这不是要我送死去吗?急忙拱手:“致师当命勇士,而归生射术不精,还请武……”

王孙朝面露狡黠的微笑,摆手打断归生的话,说:“士之勇,不在其技,而在其心。听闻子反曾与令尹论勇,云唯勇于公战者,方为大勇,我对此言深有戚戚焉。我相信以子反之勇,必能顺利致师,扬我军之威,挫陈人胆气。”随即面孔一板:“此军令也,勿辞!”

他把军令扛出来,归生没招了……楚国军法森严,违令者必严惩,虽说遵从故例吧,以归生这种王孙的身份,只有他自己羞愧自杀,而没有主将——除非是楚王——因此而下令处斩的,但一顿重责,肯定逃不了啊。

那我是为了保命,宁肯受其重责呢,还是拼死去冒一回险呢?

情势不容归生长时间犹豫,只得躬身道:“既是军令,岂敢不遵。”然后一拍朱飞的肩膀,转过车头,缓缓地朝阵前驰去。

致师,乃是这年月战争的惯例,后世多误会为单挑,其实吧,虽有近似之处,却也有不小的差别。

归生忍不住就问驾车的朱飞:“许伯之事,汝能为否?”朱飞点点头:“臣能为。”再转过头去问车右慎遂:“摄叔之事,汝能为否?”慎遂一昂头,粗声大气地回答道:“臣能为!”然而归生长叹一口气:“可惜,我不能为乐伯啊!”1

他这说的乃是一桩古事。想当年楚、晋邲之战,楚庄王命乐伯前出致师,而许伯为之御,摄叔为车右。许伯说:“我所听闻的致师,御者要驾车直冲敌方军阵,触及旌旗,摸到壁垒而还。”乐伯说:“我所听闻的致师,车左要放箭射杀敌人,还能代替御者执辔,使御者坦然而下整理马饰,复归本阵。”摄叔说:“我所听闻的致师,车右要突入敌垒,斩获首级,或者生擒俘虏而还。”

如今朱飞驾车的本事,在白县也算数一数二了,多半能够达成许伯所言;慎遂勇猛无双,或许不在摄叔之下;但问题归生本人的射术却很水啊,更别提还要玩什么单手替御者执辔之类的花活儿了……

据说那一战之中,乐伯等三人各自履行了自己的豪言壮语,战车直冲晋垒,车左射杀敌兵,车右斩杀敌卒,完了还好整以暇地整理整理马饰,方才掉头而归。当然啦,晋人肯定要追啊,当下乐伯箭无虚发,几乎击退晋车的夹击,只可惜,伸手再摸,箭壶里只剩下一支羽箭了……

说来也巧,恰好一头麋鹿从战场上跑过,于是乐伯就用这最后一支箭射杀了麋鹿,然后命摄叔将之奉献给来追的晋将鲍癸,口称:“因为时节不对,不能射杀飞禽以奉献晋君,敢请用此麋资供从者的膳食。”鲍癸接受了献礼,阻止左右继续追赶,说:“楚人车左善射,车右能言善道,都是君子啊!”

就这么着,乐伯等三人得以安然返归楚阵。

想到这里,归生急忙朝自己车阵中招呼:“韶,来前!”

他这回出征,自然把韶从野人村落中给召唤过来了,并且还给他一件皮甲,要他执弓跟随在自己左右——是在国人的队伍中,而不是跟负责勤务的野人同列。原本是希望在乱战之时,韶可以凭借高明的射术来保护自己,甚至于杀敌建功的,没想到这回致师,或许也能派得上用场。

于是一车四人,直驰两军阵前。双方瞧着都稀奇,这单车而出致师,惯常事也,但车后面还腿着跟一小兵,究竟是啥意思了?

随即陈阵中也有一车驰出,归生没等两车靠近,便大声自报己名道:“我,楚之白公归生也!”那对方自然要答复啊——“我,陈之下大夫公孙若是也!”

归生当即一指韶,喝令道:“射!”1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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