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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看书 > 历史 > 霸楚 > 第五章、景氏当兴

陈郊之战,楚军大胜,随即追亡逐北,前迫陈都西门之外,扎下营垒。陈侯越逃入城中,龟缩不出,于是楚将便都来请示——咱们可以割谷子了吧?

然而王孙朝却不肯答应,说:“我军不过五千,若分而取谷,防必空虚,倘若陈人怨怒,拼死杀出,我军或将受挫。不如先攻陈城,若破城,全陈之谷,皆我楚之所有也,当驱陈人割之,何劳二三子?若不能破城,亦须再夺其气,使不敢出也。”

随即下令:“整备战具,三日后攻城——白县之卒先发。”

归生心里话说:我就知道还是我,致师之功未奖,便又颁此重任……他都有点儿麻木了,当下冷着一张脸,表示不满,口头上却并不加以辩驳——因为知道驳也无用啊。

幸好,他也是有备而来的。

且说散帐之后,荆绛悄没声地蹩将出来,压低声音提醒王孙朝说:“王孙何必如此为难白公?此前谋刺白公,为令尹所责,王孙曾亲往令尹府上,以示不再犯;而今令尹使王孙为帅,复命白公归于戏下,分明有试探、查考之意,臣以为,还当秉持公心为好,免为令尹所恶也。”

王孙朝微微一笑,说:“汝但知其一,不知其二啊。”

随即压低声音,解释道:“如汝所言,令尹使我为帅,而归生为将,是欲试我。我若一秉公心,不为难他,必得令尹所重,然而末大必折,尾大不掉,令尹也必警惕我景氏……”

楚国熊氏,极其庞大,亲族疏属,几不下十万之众,故此按照传统,其王孙三代之后,都要命氏而别立小宗。屈氏、薳氏、若敖氏、阳氏之流,就都是这么来的,而且这几个大家族三四代之后,也会同样析分小宗出来,比方说从薳氏分出的蒍氏,从若敖氏分出的斗氏,等等。

那么子西、子期的后裔,只要不叛乱僭位,而一直甘居人臣,迟早也是要分出去的。由此王孙宁、王孙朝兄弟和王孙宽、王孙平兄弟,私下里就这个问题早就研讨过啦,根据王孙宽的意思,难得咱两家如今相处莫逆,不如这就别宗吧,省得下一代生疏了,拧不成一股绳儿。

那么既立别宗,用什么氏名为好呢?惯例是取先祖的谥号为氏,于是商量来去,咱们不如就叫“景氏”吧。

楚平王其实只是简称而已,其真正的谥号是楚“景平王”,楚国文字写作“競坪王”,则后裔命氏,不是景氏,就是平氏。平的含义是“治而无眚”,或者“执事有制”,并不算上佳,不如景之“由义而济”、“布义行刚”听起来威风。而且就字面意思上来说吧,“坪”不过指平坦的场地罢了,“競”却有竞逐、力争上游之意——那自然选“景”字为佳啦。

虽然还没有正式命氏别宗,这两家私下里却已然自称为“景氏”了。

由此今天王孙朝才向心腹荆绛解释,说:“先父及先叔父子期,专执楚政十载,且今令尹卸任之后,可继者亦为我景氏。则若我因私怨而害公事,令尹必罪;因私怨而无害公事,令尹虽不重用,而久放于外县,于家兄子国(王孙宁)则无损也。

“然若我有隐忍之心,无害于归生,令尹必喜,喜而又惧,恐我为家兄良佐,使景氏权重,甚而倾楚也!大王方属意于子良,则令尹忌景氏,亦必荐子良矣。由此,我乃稍稍自污也。”

随即笑道:“今日战阵之上,见陈人有怯意,我乃命归生致师,便其无谋无勇,前出受挫,此战亦不会败;三日后攻陈城,白县不过千卒,即便受阻,亦无伤于大局。若非如此,我岂敢为难归生啊?倘因私怨而害公事,则必累及于景氏矣。”

荆绛听了,真是打心眼儿里钦服,当即跪拜稽首道:“王孙思虑甚深,臣追步不及,瞠乎其后。”

王孙朝坐到案后,笑意却在逐渐收敛,随即轻叹一声:“不想归生果有异才,竟能使野人射雉,动摇陈卒之心……则于三日后攻城,我对他寄望甚深啊。唉,若王孙胜不乱郢,无僭位之事,使归生佐家兄,则我景氏必大兴矣!”

因为归生也是平王的子孙啊,他那一支虽然出自大子建,终究没能正经继位,当上楚王,则平王的后裔除了昭王一支外,全都要撮堆儿别立小宗的,那既然归生自吴返楚来了,他也该是景氏嘛。1

多可惜,景氏失一人才。

荆绛听了,却不禁腹诽:王孙你想得太美好了……倘若王孙胜不乱郢,那他才是平王孙辈的第一人,想当初先令尹子西都说过:“我死之后,这令尹之位,除了白公,还能由谁继任呢?”则若是王孙胜老老实实的,一直熬到子西、子期去世或者退休,继为令尹,你兄弟拍马都追不上他啊!

则若王孙胜这一代命氏立宗,他是妥妥的宗主,若下一代命氏立宗,宗主多半得是归生,你们如今内定的景氏族长王孙宁,要往后排……到时候,应该是王孙宁辅佐归生,而不是倒过来。

当然啦,这话他只是想想,没敢宣之于口,但王孙朝终究心思聪敏,自己倒先琢磨明白了,不由自失地一笑:“我误矣,若王孙胜不乱郢,景氏当从其父子乎?”

顿了一顿,又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:“如此说来,王孙胜乱郢,其实是为家兄辟开了道路……果真如同归生所说,塞翁失马,焉知非福啊!”

转过头来,关照荆绛:“汝为我去探看白县之卒,觇那归生准备如何打陈城。”

荆绛却不当即领命,看他的神情吧,似乎有些踌躇。王孙朝嘴角一撇,笑问道:“是恐白人有识得汝者,因此不敢前往么?”

荆绛略显尴尬地笑笑——其实他当日躲在芦苇丛中,趁乱摸将出来,朝归生射过一箭之后便走,自我感觉,应该没人见过自己的容颜;但不怕一万,就怕万一啊,这若是让白卒看破,自己就是谋刺白公之人,即便不敢操戈为主复仇吧,也肯定会恶语相向,甚至于动手厮打,无论对自己,还是对王孙朝,都不见得是好事情。

王孙朝指点他道:“我命汝结交息县士人,难道便无一二子,可为汝去觇看白卒的动向么?”

荆绛这才恍然大悟,急忙躬身领命。出帐之后,他立刻去找到一个这几天刚刚笼络为友的息县士人,名叫杨信。

当时的杨氏主要有三个来源,一是姞姓,为古杨国的后裔;二为姬姓,周宣王封其子长父于杨,后人因国为氏;三则同样是姬姓,乃晋灭杨后,封其地于大夫羊舌肸(叔向),传至其子伯石,字食我,为诸卿所逐,遁入华山,从此自称杨石、杨食我,以杨为氏。

至于这位杨信,则是姞姓的杨国后裔,其祖入楚,至今十有二世,已是板上定钉的土著楚人了。杨信为息公御,而荆绛为王孙朝御,就利用这一共同点,荆绛常在扎营后去找杨信恳谈,交流驾车经验,还送食送肉,很快便赢得了杨信的好感。而究其本意,乃是王孙朝要荆绛去结交息士,以便将来,可使息县成为景氏的臂助。1

此际荆绛奉命又去见杨信,请他帮忙往白卒营地探查一番,瞧瞧三天后归生打算如何攻城。杨信问了:“子何不自往?”荆绛故意一拧眉头,苦笑道:“武城公与白公有隙,人尽知也,是以先命白公致师,复命白卒首攻陈城。则我虽奉命往觇,却恐为白人所逐……息、白无怨,恳请贤弟助我一臂吧。”

杨信点点头,说那好吧,我帮你跑这一趟,至于能不能打听出啥来,我可不打包票啊。于是前往白卒之营,求见朱飞。

因为今日战阵之上,朱飞为白公驾车,跟杨信还有荆绛一样,都是御者,应该能够找到共同语言吧。

当时一车三士,以车左为尊,按照后世的说法,可以叫他“车长”;倘若是指挥车呢,则无车左,主将居中擂鼓,御者偏在其左。其次则为御者,也就是驾驶员,第三才是车右,负责执长兵与敌对战,若逢道路不平,可能还要下来帮忙推车、搬轮,须以力大者为之。

由此杨信能为息公驾车,在息士中身份自然不低,原本立营后不准随意走动,但具体到他这种层级的,管理并不是很严格。正因如此,荆绛才能找到机会结交杨信,而杨信也才有资格跑去交好朱飞。

见面之后,先一顿猛夸,说今日白公致师,朱兄您这车可驾得好啊,足够稳当,且又迅捷,掉头更是快速,致师之功,您应该占有三成。然后就养马和驾马的一些问题,与朱飞商讨,朱飞倒也不疑有他——倘若是王孙朝的部属前来,多半就要留个心眼儿了——二人相谈甚欢。

杨信趁机引入正题,说我看陈城颇为牢固,城壁高峻,则武城公命贵县之兵三日后先发攻城,不知道有何良策啊?你们若打不下来,下一个估计就轮到我们息卒了,劳驾给透露点儿信息吧。

朱飞两手一摊,说:“武城公使我县之卒先攻,分明是怨怼白公,思以害之!子亦知陈城高峻,不出全力,不能攻克,若出全力,死伤必重,哪有什么良策啊?”

杨信反复询问,最终朱飞说了:“白公善制器,自县中运来不少木料,方得命,便与匠人商议,制攻城之具。但具体何物,是否见效,我不知也。”这话有所保留,作为归生的亲信,固然他瞧不明白归生要造什么样的攻城器械,但大致功用,归生其实是向他透露过的。但终究交浅不可言深啊,咱们才刚头回见面,凭啥要我备细靡遗地全都告诉你呢?

那么归生究竟在忙啥哪?自然是打造“云梯”了,或者更准确点儿来说,是修改云梯。

出征之前,他听了新垣熙的话,按照六丈五尺的高度试制了云梯,然后拆成多个部件,杂在军用物资中运来前线。可是等到迫近陈城立营,归生亲往勘察,却发现吧,这城比自己预估的要矮不少。

经过熊宇等随行工匠反复目测,再加计算,陈都四隅高可六丈,城壁则是五丈四尺——也即后世的12米左右。这么算下来,原本的云梯造得太高了,得改。

可是具体怎么改呢?已知梯高五丈四尺,要设多大的倾角,而梯长得是多少才最合适啊?熊宇等工匠终究文化水平不高,反复算不明白,被迫提议,咱们不如先起一支五丈四尺的高杆,然后一点点儿凑吧。

归生心说别扯淡了,这么简单的数学问题,即便我是学文的,什么代数、几何全都还给中学老师了,也总知道勾股定理嘛——直角三角形两条直角边的平方之和,等于斜边的平方。就按照这一尚未被发现的公式,背着人在泥地上划来划去,计算片刻,然后将得数报给熊宇——你们就按这几个数去修改。

具体该何处截短,何处加固,修改云梯,归生就不必管了,自去安寝不提。翌日起身,朝食过后,他就召集亲信,研讨攻城的方略。首先告诉他们,我将制成这般这般的攻城利器,你们帮忙分派好职司,有负责推运的,有负责掩护的,有负责登城的……

慎遂当即一拍胸脯:“臣请先登!”

归生说行啊。正自研讨、布划,突然中军遣人来唤:“请白公往主帐一行。”

归生的脸当场就拉下来了——王孙朝为帅,自己列其麾下,但有军令,不管是不是合理,都不敢违抗,但违虽不违,还不许我甩脸子吗?你可着劲儿地折腾我,我难道必须得陪着笑脸强接下不成么?那明白的说我一心为公,不明白的肯定会说我贱啊!

当下冷冷地问道:“武城公又有何命?既命我白卒先攻矣,难道连准备的功夫都不肯给我吗,焉有是理?!”

来人有些尴尬地笑笑,说:“是有陈使来至营中,武城公请白公往会……”

“难道武城公昨日啸叫,今日声哑不成么?缘何要我去会陈使?”

“因……据闻白公好儒也,则儒者之论,只可仰仗白公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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