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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看书 > 历史 > 霸楚 > 第十二章、婆媳难处

归生和文姜同乘返回白邑的时候,都已经日上三竿了,远远的,就见奄烛在公府门前连连顿足。见到主君夫妇回来,奄烛赶紧疾趋而前,拱手道:“白公与夫人何处去了?姬氏等候已久。”

归生心说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,新娘子迎进门才第二天,照规矩,必须一大早去向长辈请安啊……实在是越地稻粥、淮水烹鲤太可口了,竟没注意到时间流逝得如此之快。

这叫啥,“娶了媳妇儿忘了娘”?

急忙领着文姜前往偏室,拜见吴姬。

吴姬早就等得不耐烦了,好不容易儿子、儿媳过来请安、谢罪,她心里本就不舒服,再加细看那新娘吧,相貌普通,且未妆扮……

——文姜凌晨起身,用清水抹了把脸就奔淮水捕鱼去了,哪有时间抹胭脂,涂口红呢?就连发型都很简约。这在吴姬眼中看来,乃觉是小丫头存心敷衍,对自己不够尊重。1

当下板着面孔,冷冷地说道:“良宵苦短,也不必睡至日上三竿,成何体统!”

归生赶紧解释:“儿等早起,只是从越俗,新妇往淮上捕鱼,烹与儿食,颇耽搁了些时辰,并非有意慢待阿母。”

吴姬嘴角一撇:“原来是越奴的村俗。”

就连归生都没想到,老娘话音才落,文姜就脱口而出:“今越师两过笠泽,则姑苏以南之地,怕是都已从了越国‘村俗’了……”

归生是大吃一惊,吴姬则怒气勃发,但谁成想文姜话还没完呢,接下去又是一句——“且恐不多时,便姑苏城内外也将效仿矣。”

言下之意,你瞧不起越俗吗?可惜吴国旦夕将亡,你所习惯的吴俗,怕是再难复见啦。

吴姬从小到大,还从没被人这样顶撞过。从前她是吴国宗室之女,身份尊贵,加上接触的外人也不多,则家中臣仆,谁敢这样跟她讲话?至于父母、兄长,那一直是宠得不行啊,连高声斥责,在记忆中都从未有过。等到嫁给脾气凶蛮的白公胜之后,立刻从天堂跌落地狱,但身为人妻,丈夫任打任骂,只能含羞忍忿,心理上就不认为是对自己的冒犯。

谁成想丈夫一死,变天了,首先是儿子朝自己跳脚喝骂,接着儿子娶个媳妇儿进门,一样牙尖舌利,胆敢反驳长辈之言。这还真是,不是一家人,不进一家门……

由此吴姬猝不及防地被儿媳妇喷了,虽然怒不可遏,一时间却没想好该怎么回嘴。还是归生反应快,急忙一扯文姜的袖子,喝道:“既归于楚,自当从我楚俗。楚俗,新妇入门,要为尊长做羹汤,还不速去!”

文姜当即两眼一垂,敛祍为礼道:“妾从夫君之命。”然后匆匆站起身来,倒退着就出门去了。

吴姬戟指儿媳的背影,瞠目而向归生道:“这、这便是汝迎来的越女?!”

“阿母,”归生忙劝解道,“她终是越国执政之女,才刚去越适楚,自然听不得旁人说越国不好……自然,顶撞尊长,此恶性也,不可骄纵,儿这便去教训她,要她来向阿母道歉。”

吴姬恨恨地一拍凭几:“不必了,还有什么羹汤,我也无须——这般恶性之女,我不愿多见!”

归生心说我也没想到啊,你们俩怎么才见面就天雷地火怼上了?即便吴、越是世仇,既入同一家门,大家伙儿面子上总应该相互敷衍一二吧。本来婆媳关系就难处,若继续这般发展下去,夹在中间的我可是不好做人啊……1

再次叩首谢罪,然后就跑出去找文姜。一直找到厨下,才见文姜正蹲在灶下生火,还抹得脸上东一道、西一道的全是灰黑。归生刚刚走近两步,文姜猛然间转过头来,随即“扑通”一声便屈膝跪倒,流泪梗咽道:“妾身骄纵无礼,冒犯了母亲,恳请夫君责罚——任凭打骂,绝无怨言!”5

归生本来想教训老婆几句的,谁料想文姜先期哭着请罪,见到此情此景,他的心反倒软了。急忙上前几步,伸手把文姜拉扯起来,口中责备道:“你也知家母是吴姬,吴人之恨越,一如越人之恨吴,即便口中冒犯了越国,她终究是尊长啊,你怎能出言顶撞呢?”语气其实颇为和缓。

文姜抬袖抹泪道:“我不在意母亲恨恚越国,但不愿听人鄙薄越国,一时羞恼,遂使智昏……这便烹煮羹汤,去向母亲请罪,但不知母亲的口味如何,喜欢吃什么羹呢?”

归生转身,从水瓮中攫一把清水来,帮忙文姜擦净素面上的脏污,口中继续劝解道:“家母既是尊长,即便言语中辱及越,甚至于辱及你身,也看在我的面子上,稍稍退让几步吧。至于羹汤……阿母实好莼鲈之羹,可惜淮上难得。天已这般时候,你也不必做羹了,且待晚间共食时,再进膳而向家母赔罪不迟。”

这会儿吴姬估计还在火头上呢,而文姜吧,别看她嘴里说得好听,心底未必无怨,还是先等等吧,等双方都消了气,自己再从中徐徐说合为好……

晚饭按惯例,一家人是要并席共食的,归生特意督着文姜做了碗鱼羹,还手托食案,膝行送到吴姬面前,并说:“儿媳初进家门,或有冒犯处,还望母亲海量宽宥,不胜之喜。”

道歉的仪态做得够足,吴姬也不好再发作。尤其小儿子王孙胥也在席间呢,她生怕婆媳吵架,使小儿子感到难堪——至于大儿子,随便吧,找时间正要给他难堪!

但也只是提起筷子来,在鱼羹中随便扒拉了一下,便即冷冷地说:“是淮鲤啊,粗劣之食,不入我口。”根本不屑得品尝。

文姜随口道:“淮水无好鱼,且待将来,致书家父,取五湖的白鱼来,我再为母亲做羹。”

归生心说好嘛,我这媳妇儿很会说话啊,她不提让文种(也或许是指范蠡)取若耶溪的好鱼来,偏说取五湖的白鱼来……这啥意思?五湖目前还在吴国治下,若等越大夫可以命人肆意下五湖去捕鱼……

赶紧提起木杓来,朝对面的王孙胥一扬,说:“虽是淮鲤,汝嫂亦善烹煮,子余快趁热尝尝吧。”赶紧把话题给岔开了。

然后这顿饭就吃得挺沉闷,直到将将食罢,吴姬才终于再次开口,直接问归生道:“前日命汝予子余职司,汝云期以日后。今已秋矣,其意如何?”

归生一抬头,只见王孙胥也瞪俩大眼,正满腔期待地望着自己。

吴姬想要让王孙胥担任壶丘之宰,归生敷衍过后,她已然很长一段时间不提这碴了,今日席间却偏又旧事重提,这分明是拿婆媳关系在要挟归生啊——我不跟你媳妇儿计较,那你不得满足一下我这当娘的心愿么?

归生无奈之下,只得放下木箸,拱手答道:“儿也正在思虑此事。”随即朝王孙胥点一点头:“子余前日便云,愿为儿操练县卒,然思县卒并不仅仅白邑一处……不如让子余前往壶丘,为我冬操壶丘之卒吧。且待来春,若操练得法,并由此而熟悉壶丘之事,便可如阿母之愿了。”

吴姬还没开口,王孙胥赶紧膝行后退,躬身致意:“弟必不负阿兄所托!”

老娘想让自己去壶丘做宰,这事儿私下里自然是透露过的,且还说,你兄长似乎不大乐意……所以王孙胥也没报太大的希望,可以即刻赴任壶丘,这能够先派自己去壶丘练兵,就算是迈出第一步来啦。

则我趁此机会,将壶丘国人牢牢抓在手中,让他们联名上书给阿兄,要求命自己为宰,相信阿兄不敢拂逆众意。1

就这样,直到这顿饭最后,气氛才稍稍和缓、融洽一些。饭后,归生夫妇二人归入自寝,归生开言责备文姜道:“阿母不过随口说一句,你又何必将话题引到吴、越之争上……”

文姜垂着头,也不辩驳,也不解释,只是静听归生说完,随即一转身,从架子上取下来一方锦匣。她面朝归生,左手端着锦匣,右手也不知道怎么一翻,从哪里掏出支一寸多长的铜钥来,打开了锁。

归生皱眉问道:“这是何物?”我家里没这玩意儿,肯定是媳妇儿从娘家带来的啊,但却又不在陪嫁的礼单上面,究竟都装了些啥呢?

旋见文姜将匣盖一开,立刻道道白光溢出,几乎晃花了归生的氪金狗眼——

敢情这锦匣中全都是鸽蛋大小的珍珠,即便归生穿越前,都没见过那么多、那么大的珍珠!

而且肯定是天然珍珠,这年月就没有人工的。这、这得值多少钱哪?!

只听文姜徐徐说道:“家父将此一匣宝珠,交我带来白邑,但此物既非相赠夫君,也非予我傍身,只是暂存而已,家父将来还要取去。虽然如此,我觉得总须通知夫君一声,知家中有此物为好。”

归生忍不住咽了口唾沫,随即长嘘一口气,问妻子道:“如此宝物,就不怕我吞没了么?”

文姜微微而笑:“是一匣宝珠珍贵,还是越国执政上大夫之爱珍贵,相信夫君必善抉择。”

归生心说这分明是试探我啊……一匣偌大的珍珠虽然珍贵,但以这年月的商业水平而论,并不容易出手,很难作为实实在在的经济收益。除非我将此宝献于楚王或者执政者,交换经济或者政治上的好处……

问题是我和子西、子期儿孙之间的仇怨,绝不是一匣宝珠所可彻底消解的啊!否则的话,我又何惜得罪范蠡或者文种?王孙宁很有可能继子高而为下任令尹,则你说是越国执政上大夫的感情值得维系啊,还是楚国令尹的交谊值得开拓?

当下伸出手去,一把合上匣盖,随即正色问文姜道:“越国君臣皆俭朴,而妇翁不但为卿盛置妆箧,且还将出此匣宝珠来……这都是哪里来的财货?”我倒不知道咧,敢情范蠡其实是个大贪官啊!

文姜一边观察归生的表情,一边解释道:“越王本好奇货,搜集各方珍宝,或储王宫,或赐诸大夫,以笼络人心也。其后为吴所败,艰难图报,起居方始俭朴,诸大夫亦仿效之。然家父历年所得赏赐,皆密而藏之,云:‘若越国不容我,我便归楚,若楚国乃至诸国皆不容我,我有这些财物,也可再做一番事业。’

“我之妆箧,其实只有四成为家父之私,三成为越王行前所赐,还有三成,是义父之赠——义父本有二子,其伯死于夫椒之战,其仲四年前病死,膝下空虚,向来视我有如己出。家父真正密藏,外不示人的,只有这匣宝珠,命我暂时保管,异日或将取用。”

归生微微一皱眉头,追问道:“则妇翁之宝,不藏于越,而偏偏要你带在身边,藏之于楚,是何原因?你可能觇知其心意么?”

文姜轻轻摇头:“我亦不知。家父常云,祖宗庐墓在楚,或许是留作修缮祖坟之用吧?”

归生心说我有狡兔三窟,不成想范蠡也在国外事先挖好洞了……这匣大珍珠,或许就是他将来辞职去越,下海经商的本钱吧。就不知道原本的历史上没我,他这闺女儿是嫁给谁了,这密藏的本钱是托付给谁保管了……

当下淡淡一笑,对妻子说:“妇翁倒是很信得过我啊……”虽说女生外向吧,终究自己跟文姜不是自由恋爱的,而且娶进门才刚一天,她就不可能那么信任自己,敢把老爹的私房钱跟我眼眉前炫耀。十有八九,是范蠡的授意,一方面试探自己是否贪婪之辈,另方面把财物藏在自己家里,却事先不打招呼,也非人情世故。

就不知道,范蠡宁可冒着损失一匣大珍珠的风险,也要再试探自己,究竟是什么原因——他将来打算如何利用自己呢?

于是归生关照妻子:“既是妇翁之命,此匣卿当密藏,具体所在,便我也不要告知。”

文姜笑笑:“夫君既无贪心,又为何不能告知?”

归生轻轻叹了一口气:“贪心谁没有啊……可千万不要试探别人的贪心!”

心说倘若我在楚国安安稳稳、踏踏实实地做着王孙公子,你猜这一匣子外国珍宝落在眼睛里,我会不会起意贪没?

范大夫啊,随便你试探我,利用我呗,因为我也正打算着要利用你呢。若非你这老丈人颇有可资利用之处,你闺女儿再好,我能说娶就娶了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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