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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看书 > 历史 > 霸楚 > 第十四章、再议封建

楚王章是仰慕周礼的,但对于儒家,却并不怎么感冒。孔子自称“述而不作”,他只是一个知识的搬运工,是周礼的整理者,但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,儒家所谓周礼,和世传的周礼,还是有着不小区别的。

这区别就在于,周礼是冰冷而死板的,周公只说这么办上从天意而下应民心,可以维持秩序,却从未详细阐述过缘由何在,中心思想是啥。孔子却各方搜集故典,揣摩先圣之意,归纳总结出“仁”、“恕”等几条核心脉络来。

周公当年是这么想的吗?没人知道。尤其在同样身为上层统治者的楚王章看来,周公只是觉得礼法这件工具好用罢了,未必秉持着什么“仁”心和“恕”道。孔子终究只是穷士出身,最高也不过做到小小的鲁国之相(赞礼官)而已,地位不到,眼界不宽,他是想不明白其中要点的啦。

楚王章并不感冒孔子之言,但他也知道,庶弟王子庆却是儒门的仰慕者,到处访求大儒,以期全方位地得聆孔子之教。对此,楚王章并不打算纠正,因为他乐于见到一个不但讲礼,抑且仁恕的庶弟,或者令尹。但而今王子庆不但说要用儒学来治理陈县,还希望能够招揽颛孙师(子张)为己用,楚王章就必须得问问他了——

“难道贤弟真以为,儒家之学,可以化为楚国之政么?”

王子庆微笑着回答道:“儒家之学,其实就是周礼的总结。臣弟也知道大王并不好儒,亦以为孔子及其高足,最多不过治理一邑,其政未必能够施于我楚这般大国。但臣弟仅仅试行于一县而已,即便不成,也不会有害于楚。”

楚王章微微颔首,旋听王子庆继续说道:“至于招揽子张子——大王还记得,当日先王欲封孔子,而先令尹不从,先令尹是如何向先王进言的吗?”

想当年孔子南行至楚,请求拜见楚昭王,楚昭王也有招揽之意,惜为陈、蔡之人所遏阻,不能遽见。其后不久,楚昭王为了御吴救陈而兵驻城父,复召孔子前来,还打算封其书社之地七百里。

——当然啦,楚国是没有封君的,其实是将书社之地七百里设县,让孔子担任县尹,试用其政。

但令尹子西却坚决反对此议,他先问昭王:“大王出使诸侯之臣,有能比得过子贡的么?”昭王摇头道:“没有。”

“大王之仪从顾问,有能比得过颜回的么?”

昭王还是摇头:“没有。”

“大王的将帅,有能比得过子路的么?大王的官尹,有能比得过宰予的么?”所有答案全都一样——“没有”。由此子西就说了:

“我楚之祖,受封于周,号为子男,则遵从周礼,封土仅仅方圆五十里而已。如今孔丘追述三皇五帝之法,申明周公、召公之业,则大王若用其人,我楚安能世世代代,皆拥有堂堂千里之地呢?想当初周文王在丰,周武王在镐,以百里之君而终得天下。如今孔丘若得寸土,有诸多贤弟子辅佐,恐非我楚之福也……”

子西这前一段话吧,哪怕当着孔子的面说,孔子都不好驳他——你若为楚臣,即便不能使得国土扩张,也不应该让我楚疆域缩小吧,然今楚地千里,这是不合周礼的,你对此又该如何解释,如何抉择啊?但后面那一段话,今天王子庆却可以跟楚王章说道说道了——

“孔门弟子,皆从其师,先令尹恐有彼等辅佐,孔子之势将大,不利于王室。然以此正可得见,便先令尹也不能否认,儒门之教有益于国也。今孔子已卒,门徒星散,无可傍依,自然鲁国得之,便能兴鲁,楚国得之,便可兴楚。则若子张子仍居于鲁,父母之邦不忍抛弃,大王遣使往聘,未必肯来,还则罢了;既已在陈,行将为我楚国百姓,难道还能弃置荒野之中么,岂不可惜?

“且臣弟为大王守陈,此去招揽子张子,问其礼,用其政,若能使陈地大治,必定举荐于大王;倘若治理不顺,仍可为臣弟之臣,无害于楚也。”

楚王章这才点头道:“既然贤弟之意已决,不榖也就不多说什么了。期以五岁,贤弟若能使陈地大治,到时候自可还朝,令尹有望也。”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这边楚王章在向庶弟王子庆道歉,说可惜这任令尹你拿不到手,那边令尹子高则去拜访右司马王孙宁,通知他新近的占卜结果。

王孙宁自然大喜,心说我兄弟所设计谋,果然有效啊。当即拜谢子高:“全赖令尹之荐,我才能受王命而荷重任,宁绝不负令尹所托,必将大兴我楚。”

子高板着脸说道:“大王虽已应允,尚未正式下命,子国要答应我三件事,我才放心将令尹之位,交到你的手上。”

“请令尹吩咐。”

子高竖起一枚手指来,缓缓说道:“其一,白公子反既已为大王所赦,且近立盟越、破陈等大功,实为我楚贤臣,而非佞人也。你若执国政,当秉公心而用恕道,不可再无故为难他。我向大王举荐,以你继任为令尹,是哀怜先令尹子西无罪而横死也;然昔大子建被逐,楚国上下莫不冤之,实亦可悯,我也不希望子木之嗣轻易断绝……”

王孙宁忙道:“宁自然知道其中轻重,身为一国执政,若因私怨而害公事,其弊百倍于庶人,十倍于寻常臣僚,即便不身死家灭,亦必罹百世之讥。舍弟此前出征伐陈,多次为难子反,好在尚未损及戎事,我也已经训斥过他了,命他即刻前往武城,善治地方,以赎罪愆也。”

随即表情诚挚地问子高:“我意,寻机召子反来,互剖心曲,以消前怨,令尹以为,可以吗?”

子高缓缓点头道:“如此最好。然子反前为令弟所难,心中不能无怨,且方盟越,也须他坐镇白县……不妨等一两年,最好吴、越之争有了些眉目,子国再盛情召他还郢,消弭前怨为好。”

“诚如尊命。不知令尹所云还有两件事是……”

“其二,既已盟越,不宜遽改其政;既定北上与晋相争,亦不可存畏缩之心……”

王孙宁连连点头:“自然,盟遽废则诸侯怒,政急改则百姓怨,都不利于楚国。我一定绍继令尹之德,三五年内,天下无大事,国中无大变,绝不擅改政令。”

“诸事多与司马、莫敖、大师、大宰等重臣商议,不可专断自为。”

“诚如尊命。”

“第三件事,”子高手捻胡须,想了一想,徐徐说道,“子反终究年轻,见事及表而不及里,他前日劝我行封建,以为楚之不能敌晋也,是因为诸臣无数世之封,无尺寸之土,乃不能专心为国,且政令之下达,民情之上传,亦难顺畅。子国以为如何?”

王孙宁却不回答,只是拱手道:“恳请令尹教诲。”

“在我看来,子反见得浅了。楚之不能敌晋,实在于诸熊过众,横绝津要,使贤者不能得进——曩昔尊考沮孔子仕楚,便是例证……”

这既然说到王孙宁死去的老爹了,不管王孙宁是否认可子高之言,按道理都应该反驳或者解释几句,但他才刚一张口,就被子高摆手给制止了。只听子高继续说道:

“我不是说尊考有私,但尊考执楚政,于诸熊之意,亦不能不有所顾忌。然昔文王用彭仲爽,申俘也,而能灭申、息为县;保申、子桱虽为楚人,然非诸熊,佐文王、庄王,亦能大光我楚。从此之后,执政当道者,却无不是若敖、蚡冒的子孙……”

楚国历史上,一共也就这么三位非王族的令尹,打那以后,历任令尹不是王子、王孙,就是从王族析分出去的若敖氏、蒍氏、屈氏、阳氏……即便子高本人,也算是王室之疏族啊,往上追溯,祖先和什么熊渠、熊挚、若敖、蚡冒、武王、文王,那也是有关系的。

子高说这样不行——“是故我楚之才,或奔晋,或入齐,或向吴,或徙越,其百年间,不见他国之贤仕楚为重臣,遑论令尹、司马。如周虽大封同姓,然初霸而使诸侯复朝成周者,反是异姓之齐。由此可见,唯无姓氏之别,广揽诸侯人才,方能大兴我楚,乃可与晋拮抗。”2

完了把话题又扯回来——“是以兴楚不在封建,封建于诸熊有利,而于楚国无益。”说着话,紧盯着王孙宁的双目,一字一顿地说道:“你可能承诺,终此身而不言封建,执楚政而不行封建么?”

王孙宁表情诚挚地一点头:“无国哪来的家?其江、黄、申、息,乃至顿、陈,无不封建,而遽为我楚所灭。令尹放心,但我执政,绝不会行封建之制,即便大王有意,也必苦谏!”

子高缓缓地舒了一口气,表情稍霁,说道:“若真如此,我去而无忧矣。”

但是他前脚才刚离开府邸,一直跟屏风后面偷听兄长与令尹对话的王孙朝就蹩将出来了,低声问王孙宁:“执政之言,阿兄以为如何?”

王孙宁一边仰头凝思,一边缓缓地说道:“若能与子反消弭前怨,使其为我景氏之助……不,拉他也入景氏……”

王孙朝摇头打断兄长的妄想,说道:“他若也入景氏,则阿兄百年之后,恐怕子孙不能制啊……”终究归生的血统摆在那儿呢,是楚平王的嫡曾孙啊,子西、子期之后,则全都是庶的;因为白公胜乱郢,有此污点,所以王孙宁、王孙宽他们这一代还能压得住归生,可下一代呢,下一代该怎么办?

“即便因情因势,暂不可杀归生,阿兄亦当多加提防——彼以王孙之贵,复有越国为倚靠,且我看大王与子良亦有重用之意,诚恐将来为我景氏之患!”

王孙宁一拂衣袖:“且再商议吧。即便提防子反,亦不妨表面上与之暂释前嫌。”

王孙朝点点头,随即问道:“令尹方云三事,此其一也。对于其二,愚弟无异言,然其三……”

王孙宁望着兄弟,眉头微微一拧:“令尹所言,实有益于我楚啊,且亦无损于王子群……便我等离开王子群,别立景氏,亦无妨碍。且封建真的对家族有利么?楚若地削,封土亦败。”

王孙朝笑笑:“然而令尹只虑其一,未虑其二。论他的出身,倘无定郢之功,即便贤名再著,最多受任为左尹,至于令尹、司马,怎可能有份啊?疏族尚且如此,别国之贤就更不必说了。

“试问阿兄,若我景氏不能世代为令尹,复无尺寸封土,可以传诸子孙,尚能安保与楚国社稷同荣么?若敖氏如今安在啊?薳氏、阳氏亦衰,屈氏之势大不如前,难道我景氏独能例外不成?”

眼见王孙宁似乎想要反驳,王孙朝赶紧一摆手:“好,不说家,而只论国。试问阿兄,若诸熊不能得封,其谁肯离朝?诸熊不去,即便孔子仕楚,有哪个显职可以给他?

“且我楚往昔,并非无别国之贤进用,然最多三代,必为诸熊所逐——好比说如今的吴国大宰伯嚭。有此先例,试问哪国的贤能还敢到我楚国来?而若行封建之事,便别国之人得以进用,也有裂土而传子孙的机会,自然车毂相连,络绎于道矣。

“执政就只见到了晋之诸卿,削弱公室,却不见若无毕公、造父子孙远来仕晋,受封土而为上卿,世佐晋侯,晋因何而能得霸啊?其霸因何而能长久不衰啊?”1

——毕公子孙,是说魏氏;造父子孙,是说赵氏。

最后总结一句:“斯人莫不有死,但,难道要用不生来避死么?”

王孙宁垂首沉吟,良久不语。

王孙朝一边观察其兄的表情,最后说道:“从阿兄所命,愚弟明日便去觐见、辞别大王,前往武城。临行之前,寄此数语,还望阿兄仔细斟酌弟之所言。”

说着话,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,说:“愚弟还希望能够在阿兄的封土上,世代为宰呢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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