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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看书 > 历史 > 霸楚 > 第十六章、求取恶金

王子庆问归生,这牛犁之法,你是从哪儿学来的?

然后不等归生回答,便先解释道:“其实中原诸国,已多用牛耕,其于齐、晋,最为普遍……”

这倒也在归生意料之中,因为牛既然能够用来拉车,那么用来牵犁,并没有什么技术难度啊,只隔一层灵感的窗户纸而已。

旋听王子庆继续说道:“子反知窦庇乎?其为晋卿赵志父(赵鞅)之家臣也,志父曾叹物而能化,人不能化,窦庇答曰:‘范氏、中行氏不恤庶难,欲擅晋政,乃为所逐,其子孙将耕于齐矣,此同宗庙之牺为畎亩之勤——孰云人而不能化?’”

当时迷信的观点,很多动物都是会变化的,比方说鸟雀投身入海,则化为蛤;雉鸡投身入淮,则化为蜃;蚂蚁、蝗虫入了水,就化做虾子……所以赵鞅才慨叹,说物皆能化,为何人不能化呢?窦庇告诉他,人也能化啊,好比说范氏、中行氏的子孙,如今就从贵族化为平民了。

王子庆讲述这段赵氏君臣对答,目的只在最后那句“宗庙之牺为畎亩之勤”——就是用牛来打比方,原本是宗庙祭祀的牺牲,而今在晋、齐等国,却变成耕田的劳力了。

归生不由得插嘴问道:“那为何我楚不加仿效?”

王子庆摇头道:“非不学也,无大益耳。”

随即解释,说早就有人从中原诸国学得牛耕之法,奉献给楚王了,但是碰上两个障碍,遂使不能得用,更不能普及。

其一,正如窦庇所说,“宗庙之牺为畎亩之勤”,某些守旧人士认为牛是高贵的动物,乃是三牲之首,从来用作宗庙祭祀的牺牲,怎么能让它们去耕田呢?不如换成驴骡吧。然而以驴骡拉犁,效果却并不显著。

归生再次忍不住插嘴:“牛既然能够用来牵车,又为何不能用来牵犁?”

牛只是宗庙祭祀之牲?别扯淡了!你瞧这回王子庆前往陈地赴任,随从就带着整整二十乘牛车的货物!

王子庆对于此言,并未反驳,也未附和,只是继续说道:“此其一也,还有其二,即两牛抬犁,费而不惠……”

归生这才知道,敢情目前中原地区的牛耕,还全都是两牛抬杠,杠上系犁,跟自己提前“发明”出来的后世犁具差别颇大。

因为这年月的车辆,习惯性都用双数牲畜来牵拉。一般战车驾以四马,所以又叫“驷车”,普通运货的车辆,或者行道的“安车”、“轻车”,则是两马牵拉。基于同样的驾车原理,所以牛车也多用两牛牵拉,再从牛车转化为牛犁,就没人想到可以减少一头……

具体而言,车厢前方突出一根长木,叫做“辕”;车辕前横置一根木条,叫做“衡”;车衡左右各拴一支叉形曲木,叫做“轭”。倘若两马或两牛拉车,则套其项于轭;若为驷马,则居中两马套轭,左右两马脱轭,只以缰绳牵引。

照道理来说,将两牛拉车改成两牛牵犁,只需要解去车辕,用绳索将犁具套在车衡上就成了,此外不必要做太多改变。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,中原诸国具体使用的时候,却连轭也都去了,仅用绳索将牛项系在衡上,故所谓“行则服轭,止则就犁”是也。

因为没有轭,所以牛只的出力有限,加上还必须两牛“抬犁”,实话说这成本就增高了,效果反倒降低了。于是楚国君臣一瞧,作用不是太大啊,算了,那咱就不学了吧。

介绍完这些情况后,王子庆说道:“今见白邑之犁,只用一牛牵引,系之以轭,而不加衡,我仅远观,便知其出力也,不在两牛抬犁之下。且犁辕非直而曲,想来也有道理,多半可以省力……”1

归生不由得暗赞一声:厉害啊,果然不愧广有贤名,且得楚王章保爱,这位子良王子绝非纨绔子弟,心思很敏锐嘛。

只听子良继续说道:“如子反所言,用此牛犁,不但节省人力,抑且可耕之田更广五成,大益于农事。则不知是何处学来的?不闻晋、齐普施此法,若已普施,恐将大盛,而我楚国力不能侔也!”

他刚才之所以沉着脸一直不说话,就是在担心,这玩意儿如此厉害,倘若中原诸侯已经,或者即将普遍施用,耕地面积必广,粮食产量必高,而粮食产量直接影响到国力……那咱们楚国就危险了啊!

归生急忙宽慰道:“叔父无忧,此乃归生……还有黄公合力试制而成,并非从齐、晋学来的。确实曾闻齐、晋用牛耕,但不知其法,我等便只能向隅而构了……”

“此言确实否?”

“焉敢诓骗叔父。”

“既如此,为何不禀明大王,普施于我楚国?”

“才刚试成不久。此前大宰自越而还,过于白、黄二县,黄公已将此物备悉绘制图谱,请大宰上禀于大王矣。”

王子庆这才长出了一口气,随即微微一笑,说:“我离郢之时,大宰尚未还都,道逢大宰于皋浒,匆匆而别,也不曾听大宰提起此事。既已献于大王,则若普施,我楚必大盛也——这都是子反,哦,还有黄公之功。”

然后以手指轻叩几案,想了一会儿,对归生说:“我此行赴陈,过于白县,一则久闻子反之名,岂能错过而不相见哪?二则本有一事,要请子反相助……”

归生赶紧拱手:“叔父担有所命,归生焉敢不从?”

王子庆笑着一摆手:“说不上什么‘命’,只是顾虑陈地方被兵燹,怕是粮谷不足……”

虽然当日伐陈,王孙朝约束士卒,并不盗割陈都郊外之谷吧,终究曾在境内打过一仗啊,则践踏田亩、删夷作物,都是避免不了的事情;虽说仅仅一日便破陈城吧,但陈地人心和秩序必定混乱,且有一段时间安定不下来哪,也必然影响到今秋的收获。

由此王子庆做赴陈准备的时候,就顾虑到陈县本年的存粮有可能不足;再加上初得其地,国人敌视,也最好靠赈济、赏赐些粮谷来收拢人心。只是千里迢迢地从郢都运粮去陈,损耗必大,不值当的。

恰好新垣熙在郢都内外遍访巨商,商议粜谷,却没人肯搭理他,万般无奈,只得再求到王子庆的头上来。王子庆不禁大喜过望——我知道本年淮上诸县又再丰收,但没想到白县还有那么多余粮啊,那不如我带上金帛,直接跟归生买好了。

然而等见到归生之后,知其所需,王子庆却又有了新的主意。当下笑谓归生道:“据我所知,陈县产恶金,用做钉、凿;且陈近郑,而郑人多牛。则子反若能贷我一两万斛粮谷,我将取陈之恶金,及郑之服牛为偿,如何?”

归生这真是喜出望外,急忙拱手:“自当从命!”随即却又蹬鼻子上脸,请求道:“既然陈县产恶金,敢请叔父,可能连工匠一并访求数人,作为交易啊?”

为了长久着想,归生当然不愿意始终从别县定制铁犁,而希望自己的白县也可以起熔炉来炼铁制器。固然就目前的冶铁技术来说,只能用作工具和农具,但他终究有后世的见识啊,邻县还有一个改良能手黄公覆,归生盼望能够在数年,最多十数年间,就把铁制兵器给搞出来。

春秋战国之际,战争模式逐渐从传统的战车为主、步兵为辅,转向步兵集群战,由此对于车兵来说仅仅是防身之具的“剑”,也一步步成为战场主兵器,并在汉代,进化为名噪一时的环首刀。

所谓“一寸长,一寸强”,步兵执剑盾肉搏的时候,其剑自然在方便单手握持和挥舞的前提下,是越长越好。但青铜剑因其本身的材质强度,不可能做得太长,剑身普遍短于三尺,也就是后世的50到60厘米。

虽说这个年代,已经出现了青铜复合剑,越有巨匠欧冶子,吴有良师干将,都能够打造出长度超过70厘米的复合剑来,但那终究属于国君一级才佩带得起的奢侈品啊,是不可能大规模制造,普施于战阵之上的。

相对而言,铁剑、铁刀初兴时的强度和锋锐度,未必高过青铜剑,但却能够打造得很长。汉代环首刀的刀身普遍在70厘米以上,甚至于还有超过1米的,则肉搏之时,三尺铜剑对上四尺铁刀,孰强孰弱,毫无悬念。

当然啦,用“恶金”做兵器,这年月还是个大笑话,归生若敢宣之于口,必成全楚……不,全天下的笑柄。而且相关选矿、熔炼、锻造,有很多天堑一般的难度横亘在成功之前,但归生心说我总归需要试一试啊,不试怎么知道成不成呢?

由此腆颜向王子庆提出请求,还好,王子庆并未深究,当即笑笑应允了。

王子庆在白邑停留了四日,把归生的那些新“发明”、新改良,全都摸了个遍,并索取了相应图纸——唯一不感兴趣的,只有儿童游乐场上的诸般游玩器械而已。

不过对于纸张,王子庆貌似兴趣也不是很大,只说此物“方便布告”。这年月政令的宣传,多半是靠嘴说的——因为即便国人,也有很多不认识字——口耳相传,难免走样,由此逐渐兴起了在都邑通衢,或者集市上张榜公告的方法。

想当年郑国执政子产作“刑书”,那是镌刻在铜鼎上的。子产死后,大夫邓析将“刑书”加以修订,改录在竹简上,甚至于挂出去示人,由此……招来了杀身之祸。但国家刑法张榜公告是会遭人恨的,具体政令挂将出去,却属寻常之事。

由此王子庆觉得吧,这纸张既然便宜,那就可以多抄录几份政令,悬于邑内各处,广而告之。更关键的是这玩意儿既不防晒也不防雨,那么挂出去最多两三个月,自然破损、磨灭,到时候更改政令也方便……1

最终王子庆带着归生贷予的两万五千斛粟谷,厚厚一摞器械图谱,以及两打纸张,满面春风地告辞离开,继续东行,往陈县去了。归生毕恭毕敬,伴出一舍之外,直到目送王子庆一行车马消失在地平线上,方才折返白邑。

这回接触,他觉得王子庆不但是条可抱的大腿,抑且是个可交的朋友。可能正因为受了儒学的“毒害”吧,王子庆为人很谦逊,即便面对自己这个晚辈也并不摆架子,且相信白、陈之间的商业活动,可以藉由贷谷和求取牛、铁,逐渐繁盛起来。

他不是很相信王子庆用孔子之教,可以治理好陈县,但觉得有自己这些先进工具帮忙,总不至于搞得太糟吧。那么五年之后,或许王子庆会将新工具的作用,误认为是儒学的作用,从而信心爆棚,起意施其政于全楚。只要王子庆能够还郢,接替王孙宁为令尹,哪怕即便做师、宰之类楚王顾问官呢,也必能按住王孙宁、王孙宽兄弟,不再为难自己。4

好,我就咬咬牙,再熬个五年看看。

很快的,冬去春来,到了立春日,胡子云前来请示归生,今年的春社应该怎么搞啊?

楚人重巫,一年四季各种祭祀活动很多,但最重要的仍和中原诸侯相同,是祭祖和社日。其中祭祖乃各家之事——郢都则不同,楚王祭祖,整个郢都的贵族、士人都必须参与——因为白公胜乱郢,归生暂且不敢明目张胆地祭祀,所祭只有祖父大子建,家臣们都要因此出力甚至于出动,国人却不必理会。但社日却近乎是涵盖全民的最重要的祭祀活动。

所谓“社”,就是土地神,在农业社会中,地位最为尊显——君不见就连国家,都以“社稷”来指代嘛。其一年的社日,分为秋社、春社两天,前者是在秋后感激土地产出食粮,后者是在初春恳请神祗再降个好年成下来。

自从归生执掌白县以来,已经过了三个社日了,但都没有大搞。第一个秋社,他才从郢都狼狈而归,没有心情,再加囊中羞涩,故而虽得丰收,却也只依往年故例,简单祭祀而已。接下去的春社,他还在从越国返回白县的路上;再一次秋社,仍驻军陈县,未能放还,则胡子云等人不敢自作主张破例啊。

直到此次春社,胡子云才说,因为去年又再丰收,白公赏赐也厚,国人皆得饱食,都希望今年咱们扩大祭祀的规模,提高祭祀的等级,好好热闹一场。归生想了想,干脆一咬牙,一跺脚——“好,今年上大三牲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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