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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看书 > 历史 > 霸楚 > 第十七章、再营三窟

举凡祭祀,必上牺牲,据说商代多半是要砍人头的,此例早为周公所废,即便远在天南的楚国,亦逐渐抛弃了那种野蛮而血腥的旧俗。

当然了,楚王举行国祭,偶尔也会砍人,基本上全都是死囚或者战俘,而绝不会象商代那样,斩杀奴隶作为牺牲。

再降一等,到了归生这类地方官,到了白邑这种远邑,则连死囚或战俘都不会专挑祭祀来砍头——再说多数时间也没有存货。所谓社日上牺牲,全是畜禽,且有所谓大、小之分。

大三牲就是牛、羊和豕,极显隆重,但耗费太高,一般情况下不用,而用小三牲,也即豕和鱼、鸡。前几回社日,就都是用的后者,而既然这回胡子云代表国人提出请求,扩大祭祀的规模,提高祭祀的等级,好好热闹一场,归生就干脆决定,咱上大三牲吧。

原本他肯定舍不得,主要是舍不得宰牛……但王子庆不是才说郑国多牛,会为白县代购一些吗?则数年而杀一牛,不算多也。

虽说祖宗和神祗都不可见,不可察知,但若祭祀,就必须要有个肉眼可见、人手可触的实体目标存在,好比祭祖就得面对祖宗牌位,而社日也要面对一个“神体”。习惯上的神体,最常见是大树,寿长超过百岁,以示神灵不灭。所以在建造新邑的时候,都往往要先找到一棵合适的大树,在其附近奠基。

白邑也有这般“神体”,是在北门外不远,有一株粗可合抱的老槐树。社日当天,几乎全体国人都聚集到了北门附近,按照身份等级,排列先后,分拨向老槐叩首致祭。

当然啦,第一拨只能是归生一家,以归生为首,后面跟着才从壶丘练兵场上匆匆赶回来的王孙胥,然后是文姜和吴姬。就在槐树旁边,宰夫现场宰杀了一牛、一羊、一豕,放干净血,砍下脑袋来,置于木盘之上,交给归生,由归生亲手捧着,放到槐树前的几案上。

哦,其实那牛头吧,王孙胥还帮忙搭了一把手,因为实在是太沉了……

对于多数国人,尤其是那些相对穷困之家来说,祭祀虽然重要,但分食祭品也同样重要。三牲之首要供足整整三日,然后归白公一家分食,至于牛体、羊体、猪体,当天就可以烹了,分赐全邑国人食用,即便最下等的平民百姓,也能分到几勺混着肉渣的羹汤。2

而这些平民吧,往常可是整年都见不到油星的。

烹牲的重任,归生交给了家宰奄烛。最近一段时间,他过于关注国人了——谁叫国人数量多呢——对于家臣虽也不算慢待,具体到家宰奄烛,却总觉得被胡子云等人抢去了风头,嗯,还有那个才刚进门不久的越士容英。由此特命奄烛烹牲,加以安抚。

分配祭肉给各家族——家族内部再自己分——的事儿,则自然交给邑宰胡子云全权办理。

但归生私底下特意吩咐宰夫:“其牛肩后之肉,你给我留着。”

那是啥咧,那是“眼肉”啊,归生穿越前的最爱。他心说不容易啊,我可有机会再吃一次牛排了!

后世严禁宰杀耕牛,这年月当然还不至于,所以才会有孟子说齐宣王,云其“见牛而未见羊也”,可见齐宣王是经常宰牛食用的。但牛的主要功用,一是祭祀,二是驾车,食肉且得往后排呢,加上小邑困穷,一般日子还真舍不得杀牛来吃。

至于猪、羊,倒主要养来食肉,问题这年月的猪和羊缺乏长期选种和培育,品种都不是太好。可能也加上公猪不骟,猪肉总难免有些骚气,羊肉则有浓重的膻味,若不下够了酒和香料,那滋味都挺……挺感人口舌的。

所以归生日常食肉,除了鱼外,主要是禽类,比方说鸡、鸭,还有鹅,当然滋味最好的还得算是野味,由国人或野人射杀了雉、雁奉上。此外归生还试着吃过一回乌鸦,亲身证明了贵族向不食乌,确有其因。

但即便禽肉吧,这时候的烹调手段也很单一,常见只有烹、炙两种,按照后世的说法,就是白水煮和明火烤,以及剁碎了加酒糟和香料,做成醢。话说将醢浇在粟饭上食用,味道还算不错的,换成越稻,那滋味就更鲜美了。只可惜,淮南之稻口味不佳,而文姜从越国又没带多少稻米过来……

拉回来说,归生取了大块牛油和眼肉,还入府中,当天晚上就尝试着煎牛排吃。

他从藏器中挑选了一具较浅的青铜鼎,下燃柴火,鼎内却不放水,而命庖人下以牛油,用长铜箸煎制切成厚片的牛眼肉。还特意嘱咐了要点,火须大,油须热,两面煎,其中心部位以铜箸探之,温热即可——我要吃五分熟的,可别煎过了!3

——其实烤牛排一样好吃,问题归生穿越前吧,自己没有亲自尝试过,就没法跟庖人说清楚火候。

自然不能一人独享,归生把老婆、老娘,还有兄弟全都叫来了,品尝我新“发明”的美食啊。他一开始还担心家人吃不惯半生的肉,反复说明,必须如此才能保持牛肉的原味,才嫩、才鲜。谁想三人学着他的样子,用叉、匕割食,见到肉色红艳,还带着血丝,根本毫不在意。2

归生不由得心说:果然,我等华人的祖先,也是从茹毛饮血一步步走过来的啊……

因为没有红酒和黑胡椒,归生只得用酒糟加盐粒来调味,感觉吧——只要肉新鲜,有盐就成,其它全都累赘。家人们也都吃得赞不绝口,王孙胥连吃了三大块,完了还抚摩肚腹,叹息道:“不知下次得食此味,要在哪年的社日或者祭日了。”2

吴姬温言教训他道:“偶一为之可也,此肉岂可常食?汝兄方用牛来牵犁助耕,则宰一牛只,便荒百亩地力——此肉岂可常食?”

归生心说我这老娘还算是有点儿见识的,倘若不是从好几年前起就开始烦自己,平常能够象对待王孙胥那样对待自己,那就省心多啦。

这一顿饱食甘肥,多少拉近了些家人间的距离,但所造成的也有恶果——归生当晚就跑肚了,一连泻了两天……是肉不够熟吗,有寄生虫吗?可恶,那仨怎么屁事儿都没有?!4

转眼便临近了春播之期,王孙胥特意请归生移驾壶丘,视察他的训练成果。归生反复推辞不过,被迫跑了一趟,瞅了两眼,给出的评价仅仅是一个“可”字。因为他的心思就没放在练兵上。

要说白县之卒,那都是过去白公胜苦心训练出来的,即便归生继任后大撒把,短短数年间,素质也不至于滑落得太低。归生如今七成精力,全都放在耕作上,两成考虑商业问题,只有不到一成,谋之于军事。

而就这一成的心思吧,也不在循着传统阵法,精练其卒。归生心说战车很快就要退出战争舞台啦,起码是不再作为主战兵种存在,那还继续这么练,有多大意义呢?尤其是楚国,中原诸侯多从周礼,一乘配步卒七十五人——近年来,据说也有扩充其数的——唯独楚国一乘百人,究其根由,就是南方缺马少车,而人力资源相比中原,倒并不过于匮乏。1

则真要与晋人相争,必须扬我之长,避我之短,利用地形之便,以步兵集群谋求胜算。什么堂堂之阵,正正之旗,反正我楚蛮夷,尤其在打仗的时候,完全没必要顾虑那一套。1

但他没想到,仅仅一个“可”字,就被王孙胥屁颠屁颠地跑去向吴姬表功,随即吴姬重提前议,说既然对你兄弟练兵的成果表示满意,那你是不是应该履行前诺,任其为壶丘之宰啊?

归生无可推脱。一则数次试用,事实证明这兄弟虽然不能象自己一般英明神武……嗯,见识广博,对于他这个年龄的士人而言,算是合格的;二则正如吴姬所言,壶丘也是楚邑啊,难道还怕王孙胥掌握其兵,会对自己不利吗?

反正壶丘是小邑,与其将来,郢都有可能将割去的四邑还给自己,或者重广白县,增添新邑,吴姬再为王孙胥请求别处,那还不如现在把壶丘交给他打理呢。

于是归生被迫又跑了一趟壶丘,召来壶觜,好生抚慰。壶觜倒貌似并没有什么不满,估计打从王孙胥被派去练兵开始,他就已经有心理准备了。随即归生以壶觜多年为宰,功劳甚大为由,赏赐其三枚郢爰,转过头去,便宣布以王孙胥代为壶丘之宰。

王孙胥欢天喜地地跑去向吴姬辞行——虽说两邑间距离并不太远,随时都可以回来见娘,终究工作岗位不可擅离啊,以后见面的机会必定少得多了。于是吴姬摒退众人,低声关照王孙胥道:

“汝可知道,我为何反复向汝兄求恳,使汝宰于壶丘?”

“阿母是望儿成材,可以绍继皇考之志……”王孙胥话才出口,就觉出不妥来,啥叫“皇考之志”?白公胜有啥志向,僭位而自称楚王么?此志岂可……焉敢继承!1

于是急忙改口:“是望孩儿成为堂堂正正之楚士,以光大家门也。”

吴姬轻轻摇头:“此其一也,还有其二。”

“阿母教诲。”

吴姬移席向前,几乎和王孙胥鼻尖相触,这才继续低声说道:“因为汝兄在郢,按兵不救,遂使汝父罹难。虽然说,或许汝兄所言有理,其见事不可为,被迫隐忍以全子木之苗殷,但他自掌白县以来,但知耕作,而不思进取,内远家臣而亲国人,外赂莫敖而媚大宰,子国、子昧兄弟多次为难,也皆忍气吞声。则即便能全自身和家族,又如何报汝先父之深仇呢?!

“由此,汝父之仇,我只能寄望在汝身上了。”

王孙胥听闻此言,不由得悚然而惊,急忙表态道:“父仇不共戴天,儿无时敢忘,即便沈尹氏天寿不长,不能亲刃之,也终必报其一族!”

吴姬点点头,随即伸手一指王孙胥的胸口:“汝但深藏此志便可,绝不可宣之于口,以免重蹈汝父之覆辙——便汝兄也不可说。”

终究叶公子高不是子西啊,要是你跟你爹一样,也磨着剑对沈尹射说:“我这么做的原因,是为了杀你爹。”子高怎么可能当做马耳春风,丝毫不加防备嘛。

“但汝若久藏于汝兄羽翼之下,非但才不能用,抑且志不得舒,因此我才反复恳请,使汝做壶丘之宰,以便大展宏图……”

王孙胥微微一皱眉头:“阿母,壶丘终在白县治下,且与白邑相距不到百里……”言下之意:您不会真要我仿效共叔段吧,可我能做啥啊?

吴姬拍了拍儿子的肩膀,要王孙胥稍安勿躁,随即说道:“汝兄曾言,他要营狡兔三窟……”

“什么意思?”

“狡兔须营三窟,则人灌其一,狐守其二,尚有其三可得逃生。汝兄赂莫敖而媚大宰,是营一窟于楚;此前从使于吴,过奄得汝舅父谅解,是营二窟于吴;复取一越女入门,是营三窟于越。虽然都是些自保之策,毫无进取之心,汝却也不妨效仿之……”1

“请阿母教诲,儿子的三窟又在哪里?”

“汝是楚人,则首窟自然在楚。壶丘北距新蔡,不过三十里,今新蔡为沈县所夺,沈公乃芈氏贵者,若能依附之,可广人脉。”

王孙胥皱眉问道:“儿不过一邑之宰,如何能够巴结得上沈公?”

吴姬不悦道:“是儿何得如此愚笨!”随即教训道:“新蔡是大邑,沈公必使亲信为其宰,两邑既然相邻,必有田土、物产之争,汝若能寻机结交新蔡之宰,自可请他引荐于沈公。”

王孙胥垂下头去,嘴里说:“恭聆阿母教诲。”心里却说,老哥所营楚窟,可以直接上通于莫敖、大宰,我却得先从结交新蔡邑宰开始起步……起点未免太低啦,这条道儿可不好走啊。

“再请教阿母,儿子首窟在楚,次窟又在何处哪?”

“汝身上有一半姬姓血统,则次窟自然在吴,”吴姬指点道,“然今吴势暂衰,若不先强盛吴,如何能为子余之窟?我近觇汝兄之情,恐怕楚、越之间,已有抗吴之密约也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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